府阁内外景色迥异,室外碧树满院、翠竹环绕,荷苑水流映带左右,叮咚如鸣环佩;室内淡香熏人、帘帏低垂,只余穆穆清风窸窣穿过,明灭可见帘外的一两分夏景。
秋依剑静寂无声,依然平卧如石,往昔的冷漠容颜带了凝重的苍紫色,宛如美玉浸渍了淡紫光华,更透那份晶凉见骨的质地。
帘卷西风,床上人一动未动,墨黑的双眉仿似镶嵌在如画脸庞上,不生一丝抖颤。冷双成细细瞧着他的面目,看了许久,只觉这是第一次打量得如此仔细,就像在赏鉴一幅笔墨深远的画卷。
“秋的心思一向藏得深,此次赴约他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冷双成一直默默思索这个问题,询问银光及吴算,他们两人也说不出什么端倪。风轻过,鬓边的星星白发散成几缕,顺风飘拂,枯槁的白色掠过眼前时,将沉浸在悲痛的冷双成唤醒:身体受寒毒反噬,离昏厥的日越来越近,再不敛神办正事,只怕时间来不及。
床帏经帘幕绕隔,留下些参差落差的阴影,冷双成一袭月白衣襟静坐其间,脸侧的白发极为醒目。吴算瞅着冷双成一如沉默塑立的雕刻,颓败的发色令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方才面对他的追问,冷双成揭示了她隐含的心思。
——有了两年前与秋对阵的经历,冷双成判断出荒玉梳雪性情乖张,在她反复多次的撩拨下,想必荒玉按捺不住火气,最终会被她引进圈套。
——再追问具体地点、具体计划时,冷双成拒不开口。
指下传来冰凉胜雪的触感,如月出光华的清冷,指腹间是丝滑一般的流畅。冷双成根本无意识地移动着手指,细细摩挲秋依剑下颌、脸庞,仿似平素他触摸着她一样。
她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此去无方前途凶险,倘若发生变故,送他去医治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谁都无法预测明日的命运,这个教训早在幽州时,老天爷就活生生地告诉过她。
吴算看着冷双成的侧脸,撩起袍角,突地向她跪下。
双膝嗵的一下砸在寂静冷硬的大理石厅面,骨骼错顿有声,打破了府阁内的宁静。冷双成微侧面容,端坐不动,皱眉说道:“吴总管,你这是怎么了?”
“吴算亏欠夫人极久,早应向夫人赔礼。”
冷双成面色更白,连忙起身虚礼扶向吴算:“看总管这神情,令我想起一件事情……可是秋逼迫你如此待我?”
吴算的脸形如枯木,一双犀利的鹰眼却明亮如烛火:“公没有强迫我,是我代所有无方岛民跪谢夫人。”
“起来吧,总管。”冷双成俯下身,手掌实实地搭在吴算臂上,“你何必替秋隐瞒,他说的话何时未兑现?极早他就对灵慧公主放下狠话,要你第一个向我磕头认错……是这样的吧?”
吴算起身,抬手作揖:“此次危难当头,夫人挺身而出肩挑重担,吴算心下的确敬佩……”
“那些虚浮之辞就不必多提了。”冷双成微微一笑,道,“总管如此多礼,想必有话要说?”
吴算的眼光惊散,宛如灯花迎风一爆,亮起了不少光芒:“果真瞒不住夫人。我想对夫人禀明辟邪山庄的一条遗训。”
冷双成想起青衣营的那道石碑,心下有些惊疑,面色沉稳道:“总管请。”
吴算交叉着手掌,沉吟后开了口:“这条遗训是由上一代庄主制定的,大庄主也就是公的父亲,秋饮渊。”
“大庄主继承了辟邪山庄后,开拓出岛国规模,还亲自书写了‘无方’二字,正是希求小岛破除混沌天霭、新生发展不拘一格之意。大庄主云游时结识了公的母亲——长乐影公主,两人归岛后遂结为连理。”
“老国丈(影的父亲)一直反对两人婚姻,其还使了些手段拆开夫妻二人,间具体细节我也不甚明了……长乐公主后因难产离世,当日大庄主召集了我和东阁先生,将公托付给我们,我还记得大庄主失踪那日,面容灰白、神情憔悴,他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吴算,小影生前和我聚少离多,此刻就让我多陪陪她罢……我只希望这孩长大后别学我,如果爱上一个人,千万不要优柔寡断,否则失去时追悔莫及……我答应了岳父大人,将孩交给他抚育,你和东阁一定要多辅助督促……日后公迎娶少夫人时,必须征得你与东阁二人的同意。’”
吴算语声沉顿地说完,发觉冷双成神情如常,并未显露任何波动,有些明白东阁认定她为夫人的缘由。冷双成沉默一下,问道:“大庄主去了哪里?”
“即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此无一丝讯息。”
冷双成缓缓走至床侧坐下,看着秋依剑的容颜:“前代遗训,替山庄立少夫人……原来是这个道理。这就是秋先前为何自断退路,胁迫你承认我的原因。”
她的语声低缓长,想起秋依剑算计吴算的往事,脸上涩然一笑。
吴算细瞧着冷双成面目,斟酌一下又开口说道:“少夫人,两日后即生海潮……”
“我明白,我待会就动身,提前去海港等待云层断口,重回无方备战。”冷双成平静说完,紧接着吩咐,“首战之前,烦请总管督责两事。一是传令山庄人,组织岛民先聚集于无方出口,以便乘坐我们回去的船只撤离;二是必须在卫士下令,凡是家有妻儿老小的,一律不得滞留无方。”
冷双成不急不缓说完,长身而立面向吴算,暗淡的光洒落月白衫上时,也极有威压之感。她紧紧盯视吴算犀利双目,丝毫不避:“吴总管,能做到么?”
吴算踌躇:“如此,能抵御进攻的人手更少。”
“吴总管!”冷双成微扬了声音,字句重重击向心间,“如果不能庇佑海岛民,即使胜了这场征战又有何意义?东瀛死士来势凶猛,我们习武之人理应多担待多出力,何必牵连力贫心忧的他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即刻着手置办此事!”
冷双成威严的话音刚落,平素不闻她喜乐的吴算连忙低首行礼:“是。”
荒玉梳雪抓到软红时,距离秋依剑受伤已经过了四个时辰。
软红衣衫凌乱,发丝披覆在苍白的脸面上,如花容颜褪去光彩,尤其是见着白衣梳雪微笑如仙后,心下骇得更是不轻:“少主饶命……少主饶命……不是小的不来禀告你,而是我想待至夜间,别人不易察觉时再偷偷潜回……”
梳雪微笑着伸出手掌,抚摸软红的颜面:“好孩,吓得这么狠……与其在这个脏乱的后街上乞讨,不如随我回去吧……”
软红泪如雨下,抽泣说道:“多谢少主不杀之恩。”
梳雪持续微笑:“快对我说说,行辕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软红默然回想一刻,看见少主心情仿似不错,口齿也清晰伶俐了起来:“冷双成满身血污地走进牢房,看起来有很大的火气,我趁着她掐紧我喉咙时,用门秘术‘龟息功’闭气装死,这才逃过一劫。侍卫提着我的尸身抛到水沟里,在路上我闭着眼睛听到很多声音,有来往路人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喊‘快,快,看看太医还需要什么’,我不敢睁开眼睛,直到沟边没动静时才逃了出来……”
梳雪微微沉吟,道:“冷双成看起来怎么样?”
“很生气,好像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软红虽是不知事情关键,但在小主人面前还是不敢撒谎,“我听她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狂喊。”
梳雪听后轻轻一笑,极为得意:“好孩,你这消息太重要了。”一边说着,纤掌一扣,紧掐住软红喉管:“这次你就好好地去吧,在我手上你不可能再活一次。”
老金看了一眼软红倒下的尸身,问道:“少主,为何你现在笃定秋公重伤卧床的消息?”
梳雪拽过宫纱,袅袅如仙前行:“白璃不是说过,冷双成心软,不会无故杀人?她能徒掌捏死软红,可见心里火气不小。即使她能演戏,行辕里这么多手下如何假装?更何况软红的弟弟在我们手里,软红都置之不顾,可见她的确被吓得不轻……众多事迹都可表明,秋公一定是受了重伤,恐怕此时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
老金追上两步,道:“现在是否传讯息给耶律将军?令他提前备战?”
“可以。”梳雪笃定说道,“他等着这边的动静已经数日,现在消息来源确定,我也放了心。不要忘记将软红尸身化掉。”
老金看了看身后,踌躇着说道:“少主,我一直有个疑问……”
“说吧。”
“为何……为何耶律将军一定要秋公先倒下,是想他不能主持大局吗?”
梳雪突地一笑,说道:“如果两边战场都失了主帅,这仗岂不是更好打?”
老金喟叹:“没想到耶律将军忌惮公到了这种程度……”
“也不尽然。”梳雪仍是轻笑,笑靥如花,“他最忌惮的是公手握着的最后一张王牌。”
“是什么?”老金大奇。
“保留马连城督训之法,暗地里培养的力量,一直传闻未见的军之壁垒——第二支雪影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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