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月两团圆,青州行辕笼罩静寂如水的银纱。秋依剑转首看着隔窗渗入的月色,眼神冷漠,容颜不兴波澜。
最重要的人在他左手边,足矣。
冷双成仅是早晨出去见了一次南景麒,归来后心神不宁,潜伏的焦虑逃离之情又得发作,其缘由他能洞若分明。值得他欣慰的便是冷双成自发走近,她那一步,殊不知他闭目凝息等待了许久。
“李天啸。”秋依剑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尔后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眼的月亮如菩萨般悲悯,然而皓月无语,冷淡地垂照人间,即使悲悯人间沧桑,却从未出手救援。
他还在等待,等待着夜尽天明。
正如秋依剑预料的那般,在他身处一仙居温泉夜浴时,外界发生了涟漪反应,最早被袭击的人,是府大厨安颉。
安颉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回首看了一眼招牌,哼了一声:“金陵酒家……胡姬压酒劝客尝……你这里有么?”他浑身酒气,嘟嘟囔囔地朝巷入口走去。
马不停蹄地飞跃两三日,他觉得身骨都奔得松垮了,终于在看起来很气派的酒家外停了下来,据说是饮酒能补充精力。
小巷深而寂静,也只有安颉这种嗜酒之人饮酒至深夜。朦胧的月光拉长了他胖胖的身影,他一边咂摸着嘴,一边语出感慨:“除了公,放眼世上谁还能把我喝倒?你们这些小鬼头敢跟我赌酒……”
月色朦胧,映着巷寂冷凄清。安颉揉了揉眼睛,发觉左侧高墙的阴影有些浓重,反射着一泓弯月似的幽幽蓝光。
没看错,是蓝光。他马上警觉地扣住了几枚花枝。
一个黑衣人缓缓走出暗处,方正的脸,浓浓的眉毛,应是戎马倥偬的将军气度,可他手里提着一把莲花把座的剑。
安颉酒意一下清醒,夜风一吹,无端地遣散热劲,只剩下冷汗淋漓。那把剑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听府里的人说过,是公都避不开的武器,日月金轮。
安颉不容来人驻步,身形一翻,手八枚桔梗花枝凌厉飞出。他既为七星之一,除了酿酒术高超,以花驭气的本领也不在话下,甚至比惨死在金轮下的暗器高手贺清溪还要厉害。
他对自己的酒量和暗器一向很自信,这八枚暗器分四个死角击出,即使不能重创来人,也为自己夜枭般的身形争夺了逃命的时间。
可是蓝光一闪,暗器悉数没入地底。黑衣人的身一直贴着安颉背后,如影随形。安颉全身冰凉渗骨,分三个方式逃离,察觉仍未能摆脱黑衣人后,跌落在巷里。
来人显然武功比他高,而且没有喷射火药杀他,一定是为了活抓他。
“我叫魏无衣。”黑衣人阴沉一笑,“尽管你换了装扮,但是你一赌酒我就认出了你。凑巧你又是我们的客人,主人唤我请你过府一叙。”
月值天,无言淡看人间冷暖。
青州城外一间普通客栈,披着一身柔和的光辉静静沉睡。
不同于兄长安颉嗜酒误事,四海赌坊的老板柴进才正松软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花了二两银打理的上房内。
想起二两银,他很是心疼。夜晚投宿时,许多客栈已被闻讯赶至集会的武林豪杰占据,他挑挑拣拣许久,才选了这个既便宜又舒适的地方,转念想到明日可以到大小姐那里花销,他又露出了笑容。
“喀”的一声,窗户风开大敞。柴进才转过眼睛,脸颊瞬间褪得雪白,身体筛糠似直抖,骨骼格格响个不停。
床畔站着两条直挺挺的人影,灰色交颌长袍,手上提着一柄乌黑粗历的铁棍。
“双唐棍……”柴进才呼吸渐窒,语声战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突将被一抄,雪花刀似的倾飞出去,自身趁着一击必杀的间隙,朝蚊帐角冲撞而逃。
双唐棍□挺地一跳,生生受了这张倾注十成内力的被刃,其一人步法僵硬划过左侧,停在了柴进才的逃路上。
柴进才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铁板上,头晕目眩。他一直缩退至床角,口叫苦不迭:“左右照应,果真是双唐棍……悔不该找了这间偏僻客栈,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月光渗入房,照在双唐棍毫无表情的侧脸上,呆滞空洞。两人披着黑乎乎树影双眸圆睁,看起来阴森得骇人。
柴进才失去了抵挡的勇气,而且他也无法抵挡,就这样惊恐地看着僵尸也似的双唐棍走近。窗外树梢上轻灵灵地立着个人影,白衣胜雪长袖飞扬,仿似月下凌空舞动的嫦娥仙。她一头墨玉般的乌发直散铺开,垂至树脚。转过目视月色的双瞳后,她又微微一笑,那眼波迷蒙,宛如含了杨柳轻烟的柔软:“睡吧,好孩,醒来时就和他们一样了。”
柴进才这才惊觉窗外有人,闻声看去。白衣少女面容绝色,尤其她的晶莹双眸和飘渺笑容,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柴进才只看了一眼,就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是夜星光黯淡,转眼已至三更。此时往往是人身心疲倦,睡得极死的时候,日间所有的喧嚣在黑夜面前,都抵不过它的吞噬。
青州行辕豪华气派,占地面积庞大,分上下左右四处府阁,秋依剑居东,赵应承居北,两人都调派了众多人手护住了南苑,赵灵慧、程香等人所居之地。
林青鸾的监狱在后院顶端,孤零零地像是浓郁树木上一片,挑了树梢的那点隔离生疏之意。和林青鸾一样无法得到照应的,还有位于外侧客栈下榻的吴三手,只不过他身边有了三老作为陪衬。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上房,轩高楼独气势不凡,从窗户望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青州夜景。圆月如盘,像极了阮软晶莹玉润的双眸,吴三手听着松柏雷鸣般的鼾声,一直默默注视着窗外。
夜风拂过,高楼窗畔多了一条青衣人影,衣衫翻卷四肢空荡,一张木讷惨碧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毛骨悚然。
吴三手大骇,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什……么……人。”人字底气不足,因为来者的确非人非鬼,双脚先从窗户斜斜插入,身直挺挺地像个门板倒了进来。
吴三手没有应敌经验,同房里的竹老和兰君可不含糊,他们一见事出诡异,来人能从如此之高的地方现身,早已抽出武器迎了上去。
只听见“砰砰”两声,青衣人双臂拧如麻花一收缩,棉絮般受了两老的左右夹击。两老互望一眼,齐声大喝:“来者何人?”
青衣人磔磔几声怪笑,面目碧绿生幽:“三老贵人多忘事啊,想是不记得我这冤死之魂了,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声音凉如夜枭,尾声不散萦绕几圈,钢片一样剐得人心血肉颤抖。松柏亦早惊醒,双掌扑了吴三手身,将他护在身后。没想到青衣人看也不看,仅是盯着身前两老阴恻恻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一个都逃不了。”
“武炫……”竹老细瞧了青衣人面目,脱口而出。“不可能,武炫明明被少主一剑杀了。”兰君想也未想接口道。
青衣人怪笑:“我若不是武炫,再来看看这两人是谁?”说罢手掌微动,袖吐出凉晶如丝的软索,轻轻一拽,竟然仿似放纸鸢般拉进来两个人!
两人也是脚部先着地,纸片似的飘进来,然后嗵的一声雷霆站稳。
双唐棍!
室内四人面如死灰,他们担忧的不仅有来人武功,而且还有这闻所未闻诡异之术。既然少主的剑术不容他们怀疑,那眼前应该死去的人为何又出现在世间?再加上武炫森冷幽绿的脸,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
青衣人不等他们缓和心神,两袖一推,双唐棍铁塔金刚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兰君和竹老和身抢上,一杖一竹缠住双唐棍:“和尚,带着先生去找公!”
松柏正有此意。他提起迷惑无知的吴三手,嗵的穿墙而出,身发力跃起。
不是他不顾念手足,而是公下了死令:死了谁也不能死了吴三手。况且青衣人武功鬼诡,不请来公还不能制住这怪人。
但他显然也忽视了青衣人装作武炫的目的。
既然来人不能一招制住他们三人,扮作武炫通常是为了蛊惑心神,抢夺先机,高手出招往往是一招定生死。
青衣人空衣飘飘,幽灵似转到松柏跟前,仅仅一眨眼就赶上了他的身形,这份轻功的确骇人听闻。
松柏也想到了这点,他避开武炫阴惨的面目,双掌击出。青衣人仿似正等着他侧目,双掌一穿一缠,滑腻如蛇凉飕飕钳住了松柏两手。松柏运力反弹,察觉如入棉絮无法挣脱,心里着实大吃一惊,口大呼:“先生快走!”
被抛掷至树上的吴三手这时才清醒过来,运起所有内力向前跃去。
青衣人格格一笑,两手一拧,松柏一声痛哼,两臂骨节断为锁链,松软垂下。饶是他铁打不屈的个性,一击被创后,仍是铜墙铁壁般的胸膛撞上对方!青衣人“哦”了一声,轻忽避开后,左手朝后一探,一股银丝飞出,奇准无比地缠上吴三手脖颈,将他拖了回来。
松柏重创倒地蓄力,见此情景后,目眦尽裂大喊道:“畜牲,住手!”吴三手面色沉如金纸,喉咙里一直格格作响,眼看就要闭气而亡。
青衣人阴森笑道:“这人就是吴三手罢?如果他死了,冷双成一定很伤心,那我就开心了……”手腕一紧,吴三手终于没了呼吸。松柏大叫一声,兜头撞了过来。青衣人伸出单掌,抵住他的脑袋,口一直轻笑,将他旋转成陀螺也似的人影:“你是传书童,还不能死,这几份书信烦你送去。”脚尖轻轻一踢,正松柏心窝,顿时将他封了穴位。
稳、准、狠。
松柏仆身倒下,嘴里啃了苦涩的泥土,双目圆睁:“畜牲,分开我们三人才有胜算,算什么汉……”青衣人脚掌踏上松柏右肩,喀嚓踩碎他的肩胛,轻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汉,这算是还给秋依剑的大礼。”
天渐拂晓,红日即将破空。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艳阳高照下也有光芒达不到的角落——青州行辕庭。
吴三手的尸体放置在树荫下,冷双成跪在身畔已经半个时辰,像个木偶动也未动,眼没有一滴泪。昨日挥手作别的笑容凝结在她脑海,她死睁着双眸,面容上未现一丝感情。
松柏沉闷咳嗽,躺在柔毯上详细口述事发经过。
在他最后一字落下,冷双成伸手替吴三手抻了抻袍底,尔后站起身,一步一绊地走至松柏面前,紧咬嘴唇道:“多……谢……先生施以援手,请先生不要动,我给你疗伤。”
她抽出旁边仆人备好的金针,右掌搭在左臂上,运力伸手。
手指抖动得厉害。
众人见秋依剑未开口,均不能劝阻。
冷双成空伸了双掌,任它簇簇颤抖片刻,又深吸一口气强抑紊乱,出手如风针灸了下去。
绿荫浓浓,风传来淡薄清香,呜咽抖动,像极了悲伤的哭泣。
冷双成敛住心痛,坚韧得体地施针,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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