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皇帝杨广停留之地而去,原本阴沉的天空,似是再也行不起乌云的威压,开始下起了小雨。
杨暕骑在马上,拒绝了旁人递来的蓑衣,任由雨滴不断的打落在额头之上,最终将全身的衣衫也都湿透。
冷静。
是个非常有深意的词语。
当人愤怒的时候,需要冷静,于此或者会有不同的结果,不至于做过会后悔;当人失败的时候,同样需要冷静,因为冷静之下,可以让失败者总结经验,重整旗鼓……
雨水越来越大,就连远方的道路,也被水雾所笼罩。
冰冷的雨水下,杨暕觉得自己内心现在非常的冷静。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听到远处的马蹄声,还有前侧说话的人声。
与这一刹那间,大脑全部放空了下来。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在此?
大脑放空之后,过往和现在,重新回归脑海。
沮丧无助背后,迎着雨水,杨暕开始思考这次成败之因。
若说原因只有一个,其实还是在于自己,在于他有些心急。
可想到天下无数人想要获得的权力,他能不心急吗?
至于会不会担心遭到失败,杨暕从洛阳出发的那一刻,宇文述与之会面劝说的那一刻,其实也有思考。
但是他还是决定赌一把,尽管胜利的希望很渺茫,但当时的他,就是一名赌徒,赌徒没有什么是在意。
即便赢的一面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会冲一把。
所以他不后悔,后悔所做的一切。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当下的力量有些弱小,否则的话,定然能够扭转乾坤。
至于皇位这等事,涉及到皇权,本身就充满了争斗,乃至于旁人看不到的肮脏。
如父皇杨广的皇位,真就是旁人看来,那么名正言顺得来的吗?
当然不是。
故而,只要能保证他是最后的胜利者,就没有谁能说什么!
这也是他为什么敢如此大胆的源泉。
这个世界,无论你是权贵,还是黔首百姓,最终要靠的,还是实力。
只要能掌握大权,实力自然拥有,还会害怕什么?
便如父皇杨广,晋王时,他如自己一般小心谨慎,但当他是太子,是皇帝时,有什么不敢做的?
大隋,大隋天下,大隋百姓,只是他的附庸,他想完成自己某种目标的棋子而已。
这等权势,试问,谁不想要?
“孤并没有败!”
杨暕就在雨幕下,想到了许多。
旁人到了这时,或会垂头丧气,但杨暕没有,他是皇帝杨广的儿子,血脉来源天生注定。现在大隋内部大乱将起,这一次失算了,但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至于会不会担心,大隋皇帝,他的父亲,杀了他这个“逆子”,杨暕并不怎么担忧。
因为,从某种方面说,他只是抗旨,并没有犯上作乱。所以,就有生机。
而大隋皇帝,而今只有三个儿子。即是他杨暕也是平日最受宠的那个,何况,无论他再怎么犯错,母后萧氏也会帮忙求情……
带着这般多种复杂的心情。
于次日午时一过,杨暕终于是走进了皇帝杨广停留的大营之内。
这是自当日洛阳一别,也是一年之后,父子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看见父皇杨广,那个曾经意气奋发的男人后,杨暕差点认不出了。
他的父皇,不过一年未见,怎么成了这等沧桑模样了?
“你可知罪?”
便是连父皇杨广的声调,于以前想比,也大不相同。
而且,杨暕还感觉到,父皇的气质,除了平日熟悉的皇者霸气外,更多了几分未将帅才有的兵戈之气。
这种转变,他能猜到,自是父皇杨广于北漠之地的经历,才有的转变。
而面对上首端坐人影的质问,在深吸两口气,以平复内心之后,杨暕抬起了头,目中含着几丝坚定,又含着几丝无畏的神色于内。
“儿臣知错,但儿臣无罪!”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顶着上首的威压而言。
刚刚说完,即能感受到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只是在个人坚定的意志下,他还支撑着当下的这等状态。
杨广显然也被眼前二子的话语,给弄的一愣。
他望着下首的身影,若是放在以前,自然会破口大骂,但于北漠,经过过生死危机之后,便如他这个皇者,也有所改变。
变得比以往,更多了些耐心。
“说说看,如果你能说服朕,朕绕过你这一次,又如何?”
此话刚刚讲完,杨广就闭上了眼睛,坐于营帐内的椅子上,以作倾听之状。
杨暕偷偷的望了眼,心下一松。
父皇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还是没有变,比如内心的那种骄傲和自信。
也正是因为这种骄傲和自信,才让天下处于如此危机之下,当然,于现在这等情况之下,也给他提供了机会。
杨暕将脑袋里的想法过滤了一遍,现在帐内就他同父皇二人,所以有些话,越是说的真诚,越是表现的真诚,越是能够取信于人,且不用担心被旁人听去。
杨暕将跪倒的双腿,轻轻往过挪了挪,以便换取一个舒服的姿势。
然后,于帐内,他开口道:“儿臣以为,天下储君之位,当有德者居之。
皇兄为人仁爱,颇有手段。但在儿臣看来,还是缺少了魄力。
大隋之君主,如父皇一般,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建立我大隋万世之基业。且皇兄于江南,过多的注重于普通百姓,弄得天下世家担心不已。
这是除了各地叛乱以外,于我大隋安稳,影响最为深远之原因。
遂,儿臣认为,皇兄品德虽不错,但难以担当大任,更难完成父皇的心里想法。
儿臣不同,儿臣自身时常跟随父皇身边,更是以父皇之目标,为儿臣之目标……
从旁而看,也只有儿臣才适合成为太子,故而……”
杨暕的话还没说完,但看杨广此时,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但杨暕见此,却是马上低下了头。
但听杨广,接着杨暕的话道:“所以,你想逼迫朕,立你为太子?”
这一句话,没有多大声音,但停在杨暕耳中,如近在眼前。
他低着头,遂让杨广看不清表情。若是旁人能看到的话,定会发觉,杨暕此时额头上下,已经布满了汗水。
说了那么多话,主要还是想引导杨广落入自己的语言陷阱,进而,让之以为,他今次贸然出兵北上,以迎接之名,而有行不轨之事的主要意图,在于储君之位。
天子和储君,地位千差万别。若是后者,杨广当然不在意,如果是前者,连杨暕自己,也无法确定能否渡过此次危机,甚至于活下去。
大帐之内,落针可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似乎在消散着什么。
正当杨暕以为,父皇杨广,或将接过此事,于他重新处罚之时,发现耳边又响起了惊雷。
“你当朕是傻子吗?犯上作乱,欲弑君弑父,此乃大逆不道之举,齐王,你可知罪?”
你可知罪?
又是这四个字。
杨暕记得,自己方才刚刚踏入大帐的时候,也听到的是这四个字。
不过现在,这四个字于他有着不同的含义。
原来父皇什么都知道!
只是没有说而已,等着他说,是等着他来认错,还是看着他的笑话?
怎么做?
现在该怎么做?
杨暕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仿佛看到过去一月多的时间,于洛阳城内,那些为他杀死的人,正转身阴恻恻的望着自己,他们嘴巴微张,表露出同一个嘴型。
似乎在说,齐王你也有今天!
是啊,我也有今天!
杨暕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这种笑声越来越大,笑的外面的侍从都能听到。
便是带着杨暕,前来邀功的几名将领,在听过之后,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接着,全军之于将士,都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从大帐走出来的齐王,平日间器宇轩昂,带着如沐春风笑容的齐王,那个意气风发的齐王……
到了此时,竟是披头散发的模样,这般模样,让人不自觉的想到了市井中的乞丐。
然后,众人就看到了更为惊讶的一幕,当着大家的面,齐王脱掉了自己的所有衣服,于雨幕之下,边是大声的笑,边是哭着。
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也不知道他忧伤什么。
一个人的脸上很难出现两种不同的情绪,何况齐王当下的这等行为,如此古怪疯狂。
今日所见的所有人,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
大隋皇帝第二子,齐王杨暕,犯上作乱不成,得了失心疯!
众人随之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齐王这一辈算是完了!
无论他是真疯掉,还是假的疯掉。无论他过往多么优秀,又多么有野心。这一辈,永远是皇位无缘。
许多人不由得想到,一直按照天子命令,驻守江南,推行仁政的皇太子杨昭。
自此以后,皇太子杨昭的地位,会越加的稳固。
谁还能影响他的储君之位?
亦或是那位年幼的赵王?
……
江都。
已经为杨昭居住有两年多,快有三年的大院之内。
便是数年过去,杨昭也一直勤俭节约,没有耗费人力物力,以在此修建个人的府院。
一则是没有必要,多有些劳民伤财。于之而言,见惯了荣华富贵,且处于他当下这个位置,还真不讲这些虚荣。所行之住处,即能正常的办公就好。
二则,是杨昭有种感觉。当父皇从北地班师回朝的那一刻,处于江南之地数年的他,或将有新的任命到来。换句话说,他在江南之地,待不久了。遂没有必要,另行弄一个居所,以后还专门花费人力物力,以看守。
这日,本是江南烟雨之中。
由洛阳而来,有几名大儒上门以拜访太子杨昭。
一行共有七人,其中有三人,还是年过六旬的长者,其一人,当年还负责教导过当今陛下杨广。故而,由不得杨昭这个太子亲自出面接待。
杨昭这些年来,于公事之外,抱着对古文化学习的态度,没少去看书,遂于大隋之儒学,也多几分了解。面对名门大儒,至少能一起畅谈,不至于让场面冷清。
宴席之末,即便连当年教导杨广的大儒刘升,也不由得称赞杨昭,乃丰达之人。
丰,为学识丰富。
达,是为豁达,有皇者之风。
至于如刘升等人,缘何下江南,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两年来江南夏试的风评不错,于大隋影响日渐深远。即便还是地方考试,但已经深入到大隋全国。
可是在江南夏试之内,儒学只占据了一部分。余者杂家,如算学,乃至于墨家的一些道理,都开始有涉及。这让大隋的儒门,感受到了危机。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日渐昌盛,若是大隋未来的皇帝,不再遵行祖宗之法,那将是致命的。
于是,才有了刘升等人今日的行程。
其中最为主要的目的,还是来看看皇太子杨昭的态度。
在得晓刘升等人前来拜见之时后,杨昭其实也就猜到了对方的目的。
面对儒学,怎么讲呢!
要学会合理利用,自然会成为统治者,驾驭万民的工具,并约定礼法,以弘扬仁义礼智信,约束天下道德,更能使人通达。但如果超过了一个度,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在当下儒学占据主导,并影响朝政走失的情况下。杨昭自不会背道而驰,于之看来,无论是儒学,墨家,算学,只要能促进时代发展,自是极好。
总结一句话,就是取各家精华,去其糟粕。
当然,刘升代表儒家来了,他也必须做出表态。当以继续支持儒家的主导地位,这边关于杨昭的想法一确定,刘升等人自是放心不少。但对于杨昭这等本就是受到儒学正经影响,并从小学习者,忽然对其他学说有了兴趣,另行于江南夏试,刘升等人还是有些疑惑的。
随之,其中不少人猜测,是不是有人暗地里诱导皇太子杨昭行此事。
可在调查之后,一无所获,如刘升等人离开江南时,即下定决心。以后要凭着儒学的能量,将路已经走的有些偏的大隋储君,给搬到正规上去。
这当然只是生活中的插曲,在收到杨暕北上消息半月后,杨暕疯掉的消息,即传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