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晚商遇城的犹豫迟疑,已经差不多将真相摊在梁矜上面前了。
他要做的事,从来都是杀伐决断,还没有过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
到底是怎样严重的事,让商遇城哪怕只是说,都说不出口。
梁矜上从他怀里抬起头,张嘴就要问。
商遇城看着梁矜上绝望的神色,对于她要问什么也很清楚。
他不能让梁矜上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所以选择由他来说,“宝宝,你爸爸去世了。”
他一直没有放松开揽着梁矜上的手,所以怀里人剧烈地震颤一下,而后迅速软下去的肢体,商遇城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
梁矜上的耳朵里轰鸣不止,无论商遇城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
明明是至暗的深夜,她的眼前却是绵延不断的白光。
让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感觉不到。
只觉得日月失色、山川倒流,而她被洪流席卷着,淹没进了无边地狱。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矜上耳中的轰鸣,眼前的白光才稍稍褪去,而这个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妇产科的病床上。
梁矜上猛地坐起来,她两只手都受到了限制。
一边挂着盐水,一边被商遇城紧紧地握在他的掌心。
梁矜上雅稚清纯的脸上带着失措迷茫,让她看起来完全只是个失去了父亲的小女孩。
商遇城不知道,陆柔跳楼死亡的时候,她是不是这样的神色。
也许比这样稍微好一点,毕竟那时候她还有个爸爸。
也许比现在更糟糕,她那时候还那么小,身边也没有个依靠。
商遇城28年来,就没有跟“多愁善感”四个字产生过一点点关联,但此时此刻,却忍不住因为这个念头而思绪不断。
——从未被命运善待的梁矜上,尽管多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但到了今天,她真正成为了一个孤儿。
梁矜上看着商遇城发呆,却没有说话。
商遇城压着声音,柔声催她,“矜矜,有话你就说出来。”
梁矜上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商遇城万万没想到,她知晓方信欧的死讯,清醒过来后,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样的。
商遇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不在这里守着她,还能在……
商遇城顿了一下,回了她,“你爸爸那里……我在出来前就让人过来处理了。”
梁矜上点点头,“原来你带我来医院,不是为了……”
她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原本想说的那句“原来不是为了送我爸爸最后一面,而是为了让我就近接受医治”,她不说,商遇城也懂。
梁矜上平静过了头。
但是这份平静,没有人会庆幸。
守在病房外的医生,和商遇城都希望她能哭出来。
但梁矜上没有哭,她看了一眼头顶挂着的药水,还有满满一袋。
而下个动作,却是很快地自己拔了针头。
“矜矜,你!”商遇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血线飚了出来溅在白色的床单上。
梁矜上压根不会拔针,伤口按都没按,迅速地染了一片血,手背又青又肿,商遇城眼疾手快地替她按压针眼止血,痛心道:“矜矜,你做什么?”
梁矜上要翻被子下床,“你不会真的送我来保胎的吧?”
当然不可能。
商遇城之所以带梁矜上来到方信欧抢救的医院,当然是为了让她送爸爸最后一面。
不然,她这一辈子的遗憾,商遇城再无所不能,也弥补不了。
但梁矜上此时的身体这样,商遇城原本是打算让她吊完这瓶硝苯地平再陪她去太平间外面,送一送方信欧的。
她现在这样,不哭不闹地拔了针,越发让人放心不下。
商遇城还要开口说点什么,梁矜上侧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里面的情绪无所遁形,让商遇城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走了几步,商遇城就感受到梁矜上的外强中干。
她拖着步子,像是完全靠意念在移动,一步一步地,像是下一步就要摔倒一般。
这种场合,商遇城不适合再抱她过去,便说让人去借一把轮椅。
梁矜上却不要。
“我自己可以。”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没有一点力道。
但这么多年,梁矜上不知道一个人对自己说过多少次。
尽管方信欧的死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别说她一个孕妇,就算是普通人,也难以接受。
但梁矜上的样子还是大大地出乎了商遇城的预料。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强撑。
梁矜上在商遇城的搀扶下,来到了太平间门口。
那里站了几名狱警,还有商遇城的助理安风。
走到这里,商遇城再也不肯让她进去了。
“我要送爸爸最后一程。”梁矜上轻声道。
商遇城很温柔,但也很坚定,“在这里送一送就可以了。”
梁矜上的眼眶,是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你不让我进去……”她的声音哑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失声了,“是不是因为,我爸爸连个全尸都没有?”
眼睛红了,声音是哑的,但眼眶还是干的。
“没有全尸”这四个字,帽子压下来就大了。
监狱里因为疾病和意外死亡的人,年年都有,在医院和检察院做完尸检,明确死亡原因后,进行追责。
若死因与监狱无关,就不必受到追责。
但如果是死者是“没有全尸”的那种横死,监狱绝对要受到连带责任。
所以,商遇城还没说话,站在一旁的狱警已经急着开口,“别胡说!尸体保存得好好的!”
这话一说,梁矜上的目光就看了过去。
让那人立刻就闭了嘴。
那句话,在他的职业立场上来说没有问题。
但是对于梁矜上这个死者家属来说,“好好的”这三个字,听起来多么令人讽刺。
梁矜上又是好一阵沉默,才又抬头看向商遇城,“我要进去。”
“你别拦着我。”梁矜上再开口,带着疏离和冷漠,“当年我妈妈死了,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她的死状有多惨,没人同意我进去送她。”
一想到陆柔的死,梁矜上就无法不想起商锦康。
而现在之所以坚持要进去看一眼方信欧的遗容。
……也是因为想到商锦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