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是镜中的投影还是回忆最深处的幻想呢?
难以分辨真实和虚幻。
当银镜出现的瞬间,万物仿佛都变得如同泡影一般飘忽,只有镜中回眸的妇人抬起了手掌,向着绞刑架上的伍德曼,伸出。
跨越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突破了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落在了他的额前。
如此轻柔的触碰,却带来了宛如星辰坠落一般的恐怖冲击。
看不见的风暴自那修长白皙的食指之上迸发,槐诗只感觉眼前一黑,灵魂中无数意识不由自主的跳动了一瞬,几乎有重新分裂出成千上百个槐诗的征兆。
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可那幻觉在瞬间就已经消散了。
可紧接着响起的,是惨烈尖锐的嘶鸣,如此高亢。
垂死的原罪之兽在嘶吼咆哮。
无形的风暴被掀起了。
对于槐诗而言只是后退了一步的冲击,在伍德曼的眼中,却已经变成了吞噬了整个世界的恐怖洪流。
在那一根手指的正前方,一圈细微的涟漪扩散,随意引发了无穷的连锁反应。汲取着空气中残存的灾厄和那些散乱的源质,看不见的风暴凝聚成型。
整个现境领域里,那些被凝固所污染和侵蚀的升华者都在瞬间,不由自主的放声悲鸣。感受到冰冷的手术刀刺入颅骨中的幻痛。紧接着,不由自主的,沉浸在了看不见的暖流之中。
丝丝缕缕的晦暗原罪从他们被污染的灵魂中升起,飞向了远方,迎来了净化和泯灭。
可对于伍德曼来说,那样的暖流,却宛如熔岩,将自己彻底吞没。
仿佛近在咫尺的核弹爆炸了。
焚风扩散,万物在动荡中剥落。
七首之龙的残骸剧烈的痉挛着,无数鳞片迅速的化为飞灰,向后吹出,紧接着是血肉,内脏,乃至苍白的骨骼,都凋零为了尘埃。
自纯白的风暴领域之内,再无其他的颜色存在。
再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举世寂静。
再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一切都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只有痛苦,无穷的痛苦,焚烧、冻结、撕裂、碾压、膨胀、针刺、劈斩、虫噬、凌迟、车裂……无穷尽的痛苦像是海洋将伍德曼吞没了。
可痛苦只维持了一瞬。
便消失不见。
仿佛是愤怒的耳光那样,只是偶然间的失态,却并没有延续长久。
当灵魂最深处,那些痛苦的海潮褪去之后,苍白的沙滩上,只有伍德曼艰难的爬行,向前。
痉挛着,挣扎,却已经没有力气动弹。
再非虚无的流毒,也并非凝固者的狰狞姿态,在白神的威权之下,残存的最后意识竟然短暂的回转,再现出往昔的模样。
已经,奄奄一息。
而那一双碧绿的眼眸,依旧在静静的俯瞰。
无悲无喜。
“……佩拉格娅,是你吗?”
他凝视着那一双眼眸,眼神变化,就像是看着往昔的幻梦重现一样,难以分辨是惶恐还是惊喜。
不可置信。
同时,也无法触及。
不论如何的伸出手去触碰,都无法再度感受幻影的温度。
这便是冷漠的距离。
“好久不见,伍德曼。”
佩拉格娅抬起手,挽起额前的碎发,疑惑的问:“看起来,地狱中的远大前程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不是吗?”
“哈,蠢话。”
伍德曼艰难的喘息着,摇头:“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美好的地方么?”
“当然有啊。”
佩拉格娅回答:“但是,都已经被你们毁掉啦,你还记得吗?
一切坍塌的时候,都由你亲自见证。所有被杀死的人,他们的面孔和眼神,都还留在你的记忆中。
你亲手造就的这一切,伍德曼。”
伍德曼愣在原地。
沉默着,许久,忍不住嗤笑。
如此嘲弄。
“是啊,是我。”他问:“你是来审判我的吗?”
“当然啊。”
佩拉格娅颔首:“我不曾遗忘你的背叛,伍德曼,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这是你应得的恶果。”
“这副冷酷的样子,真不适合你啊,佩拉格娅。”
伍德曼咧嘴,感受到这一份命运的嘲弄和荒谬:“我还以为,来得会是维塔利那个家伙……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就连永恒悲悯和温柔的白神,竟然也要来做这种脏活儿了么?
真想看看你残忍的样子啊,佩拉格娅。”
他戏谑的问:“还是说,就连你也没有救赎赐给我么?”
漫长的寂静里,无人回应。
只有平静的俯瞰。
佩拉格娅凝视着那一双陌生的眼瞳,并没有憎恨,也没有厌恶。
她伸出手,抚摸着背叛者的面孔。
那么轻柔。
“早在这之前,你不是早就应该明白了么?”
白神弯下腰,在罪人的耳边轻声说:“你们踏上了叛逆的路,前方等待的,只有无穷的深渊和地狱。
哪怕现境就在你们身后,你们也再无法回头。”
“我不会大发雷霆,可也已经没有怜悯能够再给你。伍德曼,你要记住,我是佩拉格娅,天国的贝洛伯格,我留给你们的只有诅咒,在你们应得的毁灭中——”
如此平静的叙述,不带任何的憎恶和仇恨,可却带着远比那些东西要更加坚决的执念。
残酷又直白的下达了断论。
“哪怕有朝一日,一切都迎来了毁灭和终结,万物在火焰中焚尽,生命在黑暗里凋亡,一切的罪孽都迎来了清算和审判。
可等待你们的,只会永恒的苦痛和虚无,就在你们亲手所创造的地狱里。”
她说:
“——唯独你们,不能得到任何的救赎和解脱!”
当宣判降临的瞬间,灵魂深处最后的一片安宁之处迎来崩溃。
泡影的壁障破裂了,显露出远方无穷的源质风暴。
那些泯灭的流毒,那些他所积攒的原罪,还有更多,来自更多逝去者的憎恨和苦痛,在漫长又漫长的时光里,七十年以来,沉没进深渊中的无穷绝望和念思。
此刻,尽数从命运之书的记录中被再度抽出。
虚无的杀意和情绪被赋予了实质,便形成了足以撼动一切意识的风暴,足以毁灭一切灵魂的晦暗海洋。
现在,在白神的意志之下,那一片足以溶解地狱的混沌色彩掀起滔天巨浪,再度向着这一片最后的堤岸席卷而来。
蚕食着他的灵魂,一点点的剥离他的意识。
宛如千百双痛苦的手,缓慢又残酷的将他撕裂,将他拉向那一片他亲手所造就的绝望之中!
哪怕只会存留在这短短的一个瞬间。
可对落入其中的人来说,便是无穷煎熬和折磨所延续成的永远。
“这便是与你相称的结局,伍德曼。”
佩拉格娅平静的道别,就这样,看着潮汐渐渐升起,一点点的将沙滩上伍德曼所吞没,拉扯着凝固者,坠入了那一片只有折磨存在的永恒虚无中去。
不顾海中传来的哀鸣和哀求,呐喊和挽留。
冷漠的转身离去。
再不曾回头。
一切,都在瞬间迎来了终结。
永恒的审判,永恒的折磨,和永恒的蹂躏。
在那无穷的煎熬尽头,残破的灵魂彻底湮灭。
就连无何有之乡的最深处,封闭的石棺之内,那一具干瘪的尸骸也在痛苦的痉挛,黑暗的血液从躯壳中流出,迅速的蒸发,消失不见。
在蔓延的毁灭中,那一具尸体颤抖着,眼瞳骤然睁开。
无声咆哮!
无形的风暴顺着这只存在源质之中的衔接,逆卷而来,紧接着,自悲鸣中爆发!
向着眼前的背叛者们的世界,浩荡席卷,吞没了沿途所见的一切。
警报声响起!
核心之中,沉眠的维斯考特从无穷的长梦中惊醒,可当他想要截断这一道通向赌局的天梯时,却已经晚了。
数之不尽的恶念和善意纠缠在一处,就形成了足以将一切灵魂撕裂,令所有凝固者都为之恐惧的爆炸!
触目惊心的苍白色彩自棺中喷涌而出,轰鸣着扩散,浩荡席卷,在瞬间,将整个地下封闭区笼罩。
只能够听见无数凝固者灵魂爆裂时的哀鸣。
来自白神的愤怒降临于此,引导着那些沉眠了七十年的愤怒和绝望,掀起无形的浪潮,将触手所及的一切都尽数覆盖。
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当许久,许久之后,恐怖的风暴彻底平息时,维斯考特的投影降下,再找不到任何流毒的残余。
在残破的石棺中,那一具尸骸无声的碎裂,化为尘埃。
其中的灵魂,已经不知所踪。
只有一道裂隙残存于此,向下,向着无何有之乡的最深处延伸,笔直的凿穿了层层封锁和束缚,贯穿了封锁。
所有被封存冻结在枷锁之中的灵魂碎片都已经尽数消失。
随着风暴一同远去。
再也不见。
黑暗里,那些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噩梦里,维塔利骤然睁开眼睛。
在这幻影之内的寂静小镇中,他茫然的环顾着四周,听见了崩裂的声音……一道道裂隙,从城镇的四面八方浮现。
天穹之上,无数蜿蜒的白痕交织。
动荡突如其来,笼罩了整个昼夜之镜。
可当维塔利试图的稳定时,却发现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那些幻影,那些保存在泡影之中的破碎灵魂,还有眼前的这个世界,都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他狼狈的奔跑在街道,向着两侧寂静的房屋呐喊。
可是却无人回应。
天空,大地,灯火,一切都在迅速的从他的身边远离。
可当一切都消失无踪之后,虚无的世界里,他却再一次看到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幻影。
微笑着,在裂痕的尽头,向着他招手。
碧绿的眼瞳中满是温柔。
维塔利呆滞在原地,僵硬着,像是个傻子一样。
“佩拉……格娅?”
他踏前一步,不敢去触碰那个幻影:“佩拉格娅,是你么?”
回应他的,是轻盈的拥抱。
带着温柔的温度。
如此熟悉。
那么的用力,就好像生怕再一次会从他身旁离去一样,呼唤着他的名字,温热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我回来啦,维佳。”
归来的白神笑着,流着眼泪,“你还好么?”
维塔利迟疑着,怯懦又不安的伸出手,回应她的拥抱,可当再度感受到这熟悉的一切时,便在无法涌动的心绪。
狂喜!
无法抑制的呐喊,回应她的拥抱,沉浸在这短暂的幻梦里。
“跟我来!佩拉格娅,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拉着她的手,维塔利转身,寻觅远去的小镇,要想向展示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要向她再度介绍那些当年的孩子们。
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自己熟悉的小镇,已经出现在了佩拉格娅的身后。
那些熟悉的孩子们,还有更多,那些遗失在地狱的升华者,那些更多的归来者们,都在看着他,温柔的微笑。
挥手道别。
在那一瞬间,维塔利愣住了。
好像明白了什么。
“等等!”
他抬起手,想要制止,却看到眼前佩拉格娅的笑容。
向着自己,忽然伸手,推出。
那么坚决,不容许他有任何的反驳和质疑。
“再见啦,维佳。”
她轻声道别:“这么多年,辛苦你啦。”
在维塔利身后,一扇通向光芒的大门再度被打开。
将那个狼狈的身影吞没。
消失不见。
象牙之塔,大图书馆。
繁忙的工作依旧在继续着,学者们匆忙奔走,核对着从各方传递来的数据,可那些喧嚣的声音没有打扰到柜台上酣睡的老头儿。
那个黑瘦的老头儿流着哈喇子,打着呼噜,把光脚丫子翘在柜台,不时在翻身的时候伸手挠两下。
偏偏周围的人在路过的时候也不敢打扰,反而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
唯独一个惊慌失措的呐喊声未曾有任何掩饰。
阿妮娅狂奔着冲进来,轻灵的从一众拦路者身旁或者是头顶掠过,落在桌子上,差点没站稳,可顾不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就拽着老头儿的胳膊疯狂摇晃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情了!”
等奎师那擦着口水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扛着再度狂奔起来,枯瘦的身体在风中摇曳,甩在空中的脑袋撞在了门框上。
啪!
然后,不等他说话,又撞了一下!
“轻点!轻点!”
奎师那伸手按住自己的头发,无奈抱怨:“什么事情啊,那么火急火燎的,你那老师又搞出什么乱子了?夭寿啊!连退休的老头儿都不放过么!”
“虽然是我老师没错,但这个和那个不一样啊!就是……就是那个……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
阿妮娅语无伦次的回答着,一路踹来了不知道多少门。
冲进寂静的大厅里。
在那里,早就有不少人赶了过来。不论是阳子、雷蒙德,还是安东和其他老师们,都站在远处,呆滞的看着大厅中的一切。
大厅的中央,那一扇数十米高的庄严华丽的巨镜焕发着阵阵的微光,不重往日的沉寂。
可更引人注意的,是镜前那个枯瘦的身影。
两鬓斑白,黑衣如墨,垂落的长袍上缀饰着金线。
庄严又冷酷。
如此熟悉。
“维……塔利?你能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奎师那的眼珠子几乎快掉出来。可当反应过来之后,却忍不住开始狂喜乱舞,呼喝,大笑,手舞足蹈。
奎师那冲上去,拥抱着他,用力的拍着他的后背:
“欢迎回来,老朋友!”
“嗯。”
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颔首,“我回来了。”
当他看向面前的巨镜时,曾经冷峻的面孔,早已经泪流满面。
“你看到了吗,佩拉格娅?”
他向着那些远去的幻影呼唤:
“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