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蛇与人

现境,东夏。

阴郁的天穹之下看不到阳光,昏暗里,只有雷鸣声不断,漆黑的云层里不断酝酿着耀眼的电光。

厚重的雨幕不断的从空中洒落,低沉的雨声并没有扩散开来。

因为有更加震人心魄的巨响从面前泛起。

河流。

澎湃的大河在堤坝之下湍急的奔涌,浑浊泛黄的河水乍一眼望不到边际,幽深处只有一片昏暗,哪怕是一座座巨大的探照灯都无法点亮。

就在这极端恶劣的状况下,不断有直升机轰鸣而过。

远方的山丘之间,道路上,看不到尽头的车队正在泥浆之间跋涉着,大量的土石方所带来的重量让车轮深陷在泥泞的地里。

而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那些年轻人的面孔涨红着,奋尽全力,推动着卡车,一点一点的,艰难前行。

还有更多的人群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地内外奔走。

在数十公里的堤坝上下巡行。

而就在最前面,撑起的挡雨棚里,沙袋上蓬头垢面的年轻男人正端着饭碗,扒拉着碗里的汤面。

吸溜。

称不上美味的面汤和挂面搅合成一团,塞进肚子里。

丝毫看不出金陵社保局局长的尊贵,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姿和仪态,活像个流浪汉一样。可哪怕是流浪汉,也比周围其他人的样子好多了。

就仿佛一个个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一样,那些人浑身的水和泥,躺在地上的毯子上,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碗,就已经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四起。除非集合号再次响起,就算是再怎么震耳欲聋的雷鸣都无法将他们唤醒。

就在这简陋的挡雨棚之下,不时依旧有冰冷的雨水被寒风送入,落在脸和头上。

“又下大了吗?”

褚红尘擦了把脸,将碗往怀里揣了一点。

偶尔看向眼前那浩荡大河的时候,眼神就渐渐的冰冷下来。

就在探照灯的照耀之下,浑浊的泥水涌动着,浩荡向前。

宽阔的江流里,不断的有杂质和泥沙涌动着,那些模糊的暗影汇聚在一起,就仿佛形成了一条绵延了千百里的暗影。

时隐时现。

可现在,那暗影却被阻挡在了堤坝的前面,奋力的挣扎,冲撞,可是不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最后的防线。

“是大蛇啊。”

褚红尘吧嗒着嘴,咬着筷子,含糊的感慨:“龙门近在眼前却不得过,一定很愤怒吧?”

雷声炸裂。

如同巨兽愤怒的咆哮那样。

河流里,模糊的暗影再度痉挛,无形的身躯搅动着洪流,令警报声越发的刺耳。

那便是所谓的‘蛇’。

不,称之为龙孽,也不为过吧?

对于东夏这样的农耕民族来说,自远古时期而来,江与河便是希望和生命的化身。正是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才得以灌溉更多的土地,培育更多的农作物,养活更多的人口。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龙这样的图腾存在。

倘若无数耸立的山峦是龙脉之骨的话,覆盖了整个东夏的复杂水系便是龙的身躯,无穷尽的河流如同血液那样,覆盖了整个国度。

所过之处,万物生发。

这便是龙。

正是这一份来自于‘龙’的慷慨馈赠,才令无数生命得以繁衍生息。

所谓的龙脉,便是如此——山川、河流、大地与人,不可缺一。

倘若滋养万物、赋予生命的是龙的话,那么这一份失控的力量和泛滥的洪流,便与蛇无异。

龙与蛇之间的斗争自古至今,从未曾有过停歇。

可以预见,也将延续到未来。

如今,吹笛人给全世界的气候灾难已经显现,不止是大旱和暴雨,所催发出的,便是这一份沉寂了多少年之后的灾厄。

当物质上的灾难同这一份沉寂的灾厄所结合,便将带令沉睡的大蛇自虚无中复生,演化出无数孽物。

不止是此时此刻,此处此地,早在一个月之前开始,这一场遍布整个东夏的战争便已经打响。

人和天灾之间的搏斗看不见硝烟,只有雷鸣和暴雨之下无数人的咆哮,以及阴暗中,渴望化龙的灾厄大蛇和东夏谱系之间的厮杀。

就在挡雨棚之下,披着雨衣的末三匆匆归来,连日和水怪之间的鏖战已经消耗过多,而火焰属性的圣痕则对这种天气分外的厌恶,连带着脸色看上去都苍白了几分。

进来之后,就一屁股坐在垫子上,起不来了。

“原照,给我来杯水!原照!嗯?原照那小子呢?”

她左顾右盼,眉头皱起:“不是给你做警卫员?难道又翘班了?”

褚红尘憋着笑,指了指大堤下面。

“喏,那不是么?”

末三眯起眼睛,就在泥泞之中,往来的人影里,找了好久,才看到那个浑身泥浆的年轻人。

肩膀上正扛着小山一样的沙袋,跟在队列的后面,匆忙奔走。

原本那张俊俏的面孔早就沾满了泥浆,头发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是本人了。

末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还是有些不快:“这小子又人来疯了?”

“我安排的。”

褚红尘回答,“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柴,只能坐在营地里摸鱼,要什么警卫,还不如下去派上点用场。

不过那小子倒是比原来靠谱多了,像个牲口一样连轴转了两天,竟然也没抱怨。”

“成长了啊。”

末三的神情略微的欣慰起来:“小孩子都是会长大的,这不比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多了么?”

“是啊。”

褚红尘赞同的颔首,眼神同情:“可惜,成年人的世界里,会增长的不止是年龄,工作量也是会成长的……竟然还有空去撒尿?等会儿你让人再给他加点活儿。”

“……”末三没有说话。

社保局内大家都已经公认:虽然大表哥体贴起来确实很体贴,但不是人起来,也确实不太像是个人。

遗憾的是,不当人的时候比体贴的时候还要更多。弄得小姑娘们都在私下里讨论,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pua手段……

“上游的状况怎么样了?”褚红尘问。

“还是很紧张。”末三喘了口气之后回答:“降雨量还在提升,水位线快要到历史最高了。”

“你盯着点,让大家都提起精神,洪涝干旱灾疫,方方面面都紧。这个关头可不能丢人。”褚红尘再度强调,“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损失都数不清。”

末三凝重颔首,想了一下安慰道:“全境现在都紧张,咱们再怎么样,也比都比维持谱系那帮货色强。”

“你学点好不行么?”

褚红尘翻了跟白眼,不提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雨师和风伯那边怎么说?”

“他们在努力散云,但效果不大。上游的降雨量实在太高了。”末三低声说:“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不如干脆把旱魃的那一把威权遗物拿出来。”

褚红尘听了,扒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神情就变得越发凝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又不负责动脑子,想这些干嘛?”

“有些人,就是想得太多。”褚红尘嗤笑,“为了解决一时之急,去变相增加歪曲度……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威权遗物不止是威力恐怖。

那种东西,一旦没操作好,就是后患无穷。

不但浪费修正值,还会变相增加现境的负荷。

旱魃一出,大旱千里,洪涝是没了,可接下来十几年的粮食产出也要出问题,到时候不止是内阁,就连过来收尾的存续院都要骂娘。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遵守着没有明言的潜规则,那就是威权遗物的克制条约,不在大型歪曲事故的情况下,绝对不在现境使用那种东西。

褚红尘翻出手机,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单,开始安排:“看来还是玄鸟老头儿最近太忙,没注意思想建设,结果有些人一不管就开始滑坡了,回头还是得再开几个班,深入学习一下。”

教育完了之后再送到边境去干个几年活儿,就知道轻重了。要是还是烂泥巴扶不上墙,那就冷板凳坐到死吧。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哪里都紧张,咱们好歹家大业大,别像是穷鬼一样满脑子赌博。该做的,咱们都要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有时候规规矩矩的办事儿是多奢侈的事情。一有机会就喜欢赌,赌赢了赚的不多,赌输了损失惨重。

图什么?

褚红尘摇头驱散了无关的思绪,问道:“夸父呢?没溜班吧?”

“虽然没谱,但他知道轻重,放心。”末三回答,“照你的吩咐,来之前我都跟他说了,指望下次联谊带你,就乖乖呆在海眼里堵着别动。

按照玄鸟的安排,白泽还是坐镇燕京不动,谛听正在跟俄联和天竺那帮家伙扯皮,青帝老太太还在西北,腾蛇好像另外有活儿,跑的不见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无奈轻叹:“要是老符和小白……”

话音未落,她就注意到褚红尘投来的严肃目光,不再说话。

“这种事情,不是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能解决的。东夏、罗马、埃及、美洲……大家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指望一个人或者一个办法去解决那么多问题,根本不现实。只能慢慢来,水滴石穿。”

褚红尘低头,把烤瓷缸子里干掉的面块搅合了一下,胡乱的扒拉进了嘴里,才擦了擦嘴角。

“熬吧。”

他看着眼前翻滚的浊流,那一道蔓延千里的大蛇虚影,面无表情:“看咱们谁熬的过谁。”

无人回应。

只有耸立的堤坝下,暴虐的江河奔流。

就在远处,另一处堤坝的边缘,滚滚浊流的旁边,水花翻腾着。

一块有些年头的防雨布被撑起来,柴火在垒高的灶台里旺盛燃烧,令锅盖下的鲜香越发的浓厚。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小红娘递简西厢去,东阁宴开为压惊……”

在滚滚沸腾的汤锅旁边,坐在椅子上的老汉眺望着江水,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犹有闲心哼唱着老旧的旋律。

掀开锅盖之后,黄鳝浓汤的甜香就止不住的弥漫了开来,不止是令方圆数百米之内路过的人吞了口吐沫,就连翻滚的洪流里,仿佛也涌动着暗影,凑近。

难掩饥渴。

老人不紧不慢的给自己舀了一勺,抿了抿,眉头微微皱起:“还是淡了点……算了,凑合吧。

小猴子们,别看了,过来开饭。”

他敲了敲锅边,向着不远处从雨棚下面悄悄探头的年轻人们招了招手。

年轻人们犹豫了一下,看向身后的班长。

班长蹲在边上抽着烟,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们一眼:“看我干嘛,看纪律,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有纪律嘛!”

“还有饼子。”老人补充了一句,“热的。”

“……”班长的表情抽搐了一下,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起来,他也还没吃。

“我炊事班里打杂的。”

老人最后笑眯眯的说,“不算群众。”

“……给我来一碗。”

沉默里,班长颤抖着手,掏出了自己的饭盒。

这就是压垮了坚持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办法,汤实在太香了。

很快,一锅炖煮半夜的浓汤就和两筐面饼一起消失在了饥肠辘辘的年轻人嘴里。在集结号吹响之前,班长将一叠收上来的钱和筐子一块还了回去:“谢谢大爷,您弄完也快走吧。这边太危险了,听上面说一会儿还要再涨水。”

“嗯,你们去吧,我知道了。”老人点头,只是微笑:“这锅汤还没到火候,我得再熬一会儿。”

班长还想说什么,可没有时间了,只留下了一辆板车之后,就匆匆的走了。

不远处,嗅着残香而来的原照探头,看到那个佝偻的背影之后,脚下一滑,差点被摔在泥里。

下意识的缩头,就想溜走。

可老头儿却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招了招手:“喂,原家的小子,你过来。”

原照僵硬在原地。

过了好久,才分外不情愿的挪过来,点头哈腰,挤出一个笑容,突出一个谄媚:“宗……宗伯您老人家好呀。”

“嗯,我很好。”

老人笑眯眯颔首,“正巧,我这里还缺几只鱼来吊汤,你看上去也很好呀。”

就好像看得到瑟瑟发抖的龙马圣痕一样,老人微笑着,明知故问:“小伙子,你的水性怎么样呀?”

沉默突如其来。

原照看了看老人的汤锅,又看了看旁边深不见底的滚滚浊流,还有其中无数游曳的庞大阴影。

吞了口吐沫。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当老人抬起那一根夸张到足够挂上一个人的巨大钓竿时……眼泪,终于冲了出来。

“这么大的饵,一定会有好东西上钩吧?”

就这样,在惨叫声中,郭守缺微笑着甩杆。

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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