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哪一个厨魔,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从有人堕入地狱成为厨魔的那一天开始,来到这里的人无一不曾向牧场主发起没有任何胜利可能的挑战。
孤掷一注,倾注一切,付出所有。
在祂的面前献上自己平生最伟大的作品。
只为了要让这残酷的神明体会美味的存在,要让他体会到吃的精髓,追求美味的存在。以这一份至恶的人性向堕落的神明发起赌斗。
要将这一份虚伪的神圣彻底击破!
然后,迎来惨烈的失败。
无一例外。
但是,这一份对于胜利的渴望和对厨魔之道的执着依旧令无数人源源不断的踏上这一条绝路。
哪怕为此成立了厨魔大赛,建立了组委会,不断的培养新血,不断的积蓄,不断的试图向着那一座高峰攀登,向这世上最残酷的敌人发起挑战。
只要牧场主的神圣冠冕还存在一日,这一份屈辱就无法洗清。
厨魔尚存在一日,这一份挑战就绝不会终止。
“怀纸小姐,那样的敌人,那样的绝望……终有一日你将能够体会,请继续成长吧,继续向前!”
他满怀着希望的祝愿着,停顿了一瞬,显露出狰狞的笑容:“——倘若在这里没有被我一举击溃的话!”
那一瞬间,庄严而神圣的祭祀开始了。
最后的太牢,端上了餐桌。
数千年位居与东夏所有食谱中最尊贵的巅峰,被誉为‘牢牛’的供奉和牺牲,摆在了槐诗的面前。
没有璀璨的金光,也没有辉煌的火焰。
但当它摆在槐诗面前的时候,他就陡然产生了世界在围绕着这一道权柄运转的幻觉。星辰以此地回旋,天和地的轴心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纵然少司命也无法逾越的界限。
除非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国谱系的主宰,否则断然不可能染指的祭礼。
只是看着它,还是就感觉自己要被无尽的辉煌光焰所吞没了,窥见了自己燃烧殆尽的结局,这不是自己能够触碰的领域。
当郭守缺终于拿出了全力,便有万丈高峰凭空而起,令山脚之下的槐诗认清了彼此的差距。
这个老家伙,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在玩而已!
“我认输。”
他本来是想要这么说的。
可当他开口,发出声音,从口中吐露而出的,却已经变成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愉快声音:“いただきます!”
——我开动了!
槐诗僵硬在原地,难以置信,可怀纸素子却露出了愉快又妩媚的笑容,掠过了槐诗的控制,抬起手,探向牛头……
等等,为什么自己的替身会这么喜欢作死?就算是诞生了神性这也灵动的太过分了吧!
瞬息间,槐诗就已经找到了唯一的答案。
——彤姬,你算计我!!!!
等槐诗真的把手放在牛角上时候,只感觉自己握住了天地之间飞旋的枢纽,灵魂都要被甩出身体外面去了。
吓得简直想要换一条裤子……
再顾不上隐秘,在命运之书里咆哮:【你搞什么?!】
【恰饭啊!】
q版小乌鸦的形象从页脚下面跳出来,头上浮现一个气泡,极其漫画化的告诉他:【人不恰饭怎么活?】
【那也不能什么饭都恰啊!】槐诗吓的脸都绿了,【别人恰饭是为了生活,你恰这饭是为了找死啊!】
【没事儿,反正死的也不是我。】
黑心小乌鸦蹦蹦跳跳的,跨向下一页,还有空回头对槐诗抛了个媚眼:【别怕,一开始会疼,后面就舒服多了……】
妈的,你玩弄我这种无辜的少年就算了,还想搞黄色!
槐诗一阵气冷抖,大热天手脚冰凉,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究竟自己这个工具人怎么活你才满意,地狱空荡荡,彤姬在人间……
只可惜没时间给他走流程了。
那一块饱蘸着浓汁和香料的牛肉,已经放入了槐诗的口中,入口即化的鲜美,难以言喻的芬芳,咀嚼仿佛带来了至高无上的享受。
可未曾能够体会这种美妙的感受,槐诗就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灵,魂,爆,炸!
有一种爆炸,不是放射,而是收缩。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塌陷了,向内,万物向着槐诗呼啸而来,冲入了他的灵魂之中。天和地在瞬间收缩,江山无棱,湖海干涸,日月黯淡无光,万物寂灭……所有的一切都被残酷又暴虐的塞进槐诗的灵魂里。
连带着他一起,揉成一团,变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小点。
时光、世界、空间、死亡、意识、生命乃至一切不值一提的万物,都化为了虚无。
他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在瞬间被这一切所抛弃。
在无止境的膨胀和收缩中,他化为了一片难以言喻的混沌,有那么一瞬间,他保持着清醒,当他茫然的眺望这虚无的世界时,便看到有浩荡的洪流从地狱中萌发,向上,汲取着无止境的死亡,结出了生命和奇迹的精髓,化为这世间万物,再度收束之后,向着未来延伸。
长河将一切都串联在一起。
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在无穷的黑暗地狱之上,他乘坐着名为现境的小船,顺着洪流,航向不可知的前方……
——此世灯火,璀璨如昔。
宛如,神明降临了一样。
不,就应该说,神明降临与此处。
只要有眼,便能够断定这一份神圣。
当怀纸素子向着眼前的牢牛伸出手时,所焕发的那高贵神采在瞬间便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瞳。原本悬挂在身后的模糊光轮轰然一震,迸发出宛如世界运转一般的高亢声音。
青铜的色彩从其中浮现,紧接着便是繁复的图纹。
当解开名为人的伪装之后,展露出自世界轴心的神髓之柱里所流出的高贵神性,那俨然是神明的化身!
不知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这一缕璀璨的光芒毋庸置疑,正是自跨越了漫长时间落到现在的旧日残光。
此刻的怀纸素子,已经成为了不逊色于丽兹赫特莫克在美洲谱系中存在,甚至尤有超出,否则的话,决然不可能完成如此完美的‘降神’!
唤醒曾经沉睡的奇迹,再度化为完美的雏形。
此身已然是神明在地上的倒影。
就这样,在郭守缺的面前,畅快而优雅的,开始了进餐。
“味道不错。”
在隐约辉光中,那一张模糊的面孔抬起,看了一眼郭守缺,赞赏道:“你有心了。”
郭守缺没有说话。
只是茫然的,凝视着那一轮肃冷而庄严的光晕,不顾那神明的威严将自己的眼瞳刺痛。再无往日的暴虐和恐怖,自先祖的记忆和血脉的传承中,此时此刻的他再无任何的桀骜与不逊。
来不及惊愕和质问,也没有怀疑和惊恐的闲暇。
一如曾经的祖先那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恭敬的垂首,领受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褒扬。
祭礼在继续,因为神明降下,享受这一份久违的美食。
在名为‘怀纸素子’的替身之中,那一份庞大的神性在享受着面前的供奉,迅速的成长,短短的几分钟便跨越了需要漫长岁月的酝酿。
以这一粒种子为基础,演化出曾经参天巨树的投影。
基础奠定。
神性运行。
在威权与神恩的轮转之中,遥远时光之前便已然陷入沉寂的神明倾听到了来自未来的呼唤。隔着漫长的历史,两个细碎的音符共振着,演化出跨越时光的共鸣和交响。
令那一份沉寂的意志向着遥远的未来,伸出细细的一线,降临在怀纸素子的躯壳之中。
恰如彤姬所期盼的一般。
神意运行在灵魂虚空所构造的渊面之上。
祂睁开了空洞的眼睛。
然后,看到了那个久候于此的身影,哪怕早已经变得截然不同,可依旧残存着熟悉的气息,令那一份漠然呆板的意识中焕发出一缕愕然和惊奇。
“你是……”
回应祂的,是灿烂又明媚的笑容。
“好久不见,羲和,你还好吗?”
就这样,彤姬上前,张开双臂,轻柔的将曾经的同伴拥如怀中。
她闭上眼睛,体会着久违的温暖,轻声诉说:“我很想念你们……”
这一份来自于人性的关怀,是如此的真挚又温暖,撼动了羲和的意识,令祂的眼神渐渐柔和。
不过很快,绝美的面孔僵硬在原地。
只有眉头缓缓的皱起。
当祂低下头的时候,就看到没入自己腹部的那一道赤红结晶——名为神之楔的庄严奇迹,贯穿了祂的躯壳。
瞬间,将这一份降临的神性摧垮。
彤姬抬起头,端详着她呆滞的样子,轻声问:“以及,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吧……”
就这样,她平静的将神之楔拔出,挥手道别。
“臭妹妹,再见!”
这就是时隔了数千年之后的迟来报复。
下一瞬间,名为羲和的神明化身便彻底溃散,化为无穷尽的流光,涌入了名为神之楔的容器之中!
有少部分的一缕辉光降下,融入了槐诗的投影之中,奠定了‘怀纸素子’的精髓。
就在此刻,人世间,地狱里……不论是明日新闻、鹿鸣馆乃至东夏谱系,所有针对怀纸素子的记录都在迅速的消散。
笔下、纸上、硬盘、脑中,乃至回忆,一切记录都在神意的裁断之下变得模糊又遥远。
细节全无。
只剩下了空洞的轮廓,和一个名为怀纸素子的名字。
整个瀛洲无声的迎来变化,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察觉,除了寥寥数人在这一瞬间有所反应,但那神意运转的速度是如此迅捷又果断,没有任何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痕迹。
所存留下的,就只有一段毫无意义的情报。
有某个神迹运行了一瞬间。
就这样,提前了三年,省却了无数功夫和材料之后,名为怀纸素子这一虚假的神迹刻印,在此刻完成了!
“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
在所有人短暂的恍惚和呆滞中,有清脆的合掌声传来。
怀纸素子微笑着,向着眼前的献祭者致以感谢。
——多谢款待!
她吃完了。
是不是自己走神了?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应该只是细节吧?或许呢?
怀揣着这样的细微困惑,所有的观众们不由得为眼前这一场壮烈的逆袭献上喝彩!
只有郭守缺的神情依旧僵硬在原地,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当确认那一份降临于此的神意悄然离去之后,冷汗,终于一滴一滴的从额头上渗透出来,落在了桌子上。
积蓄成了狼狈的水泊。
双腿,在颤抖……
竟然,自己……竟然,真的像是祖先那样,亲手向一位尊贵的神明献上牺牲?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主持了一场完美的太牢?
如此不切实际的惊慌和如此浓烈的感动充盈了他的内心,令他忍不住几乎再度老泪纵横。
和这比起来,所谓的胜负,根本都已经不值得一提!
尤其是那在先祖的记载中曾经出现过的隐约征兆和提示,令他心中已经模糊的圈定了一个就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范围。
不论如何,这都是连玄鸟都无法预测到其真正内容的惊喜!
纵然是无人可以言说和分享,但此刻的郭守缺已然满足到无欲无求的程度,所思所想,只有沐浴更衣,虔诚斋戒,这一份慷慨的恩赐向天命垂泪感激!
等槐诗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就只有这样的场景。
咋回事儿啊?啥玩意儿啊?那咋整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问号从他的脑中升起,可眼前所看到的,就只有光秃秃的盘子,还有一颗宛如白玉雕琢的牛首之骨。
自己竟然……
“……真的吃完了?”
“是的,没错,怀纸小姐,你达成了奇迹,完成了太牢之礼。”
郭守缺平静的说:“遵照约定,是我输……”
“不对吧?”
槐诗发出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应该这么说才对。”
郭守缺一愣。
“输的人不应该是你,郭守缺。”
纵然无比渴求着胜利,但槐诗却依旧无法忽略这一点:“是我作弊了,对此你应该一清二楚才对。”
“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只有正确的过程,才会带来正确的结果。”
在虚弱中,槐诗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想要的胜利,不应该是这样子,应该是更纯粹的东西才对。”
如果是他真正的水平,恐怕早就倒在了第二关了,更不要说挑战最后的太牢。
当郭守缺动用全力之后,双方的差距就变成了令人绝望的鸿沟。如果没有彤姬帮助,他连郭守缺全力以赴的样子都见不到。
哪怕依旧十分不甘,依旧想要往这个死老头子脸上恨恨的锤几拳,但槐诗不得不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提点,和毫不藏私的慷慨教导。
就像是他想要靠着拳头去赢罗老一次那样,他十分的想要赢郭守缺。
堂堂正正的赢!
“是我输了。”
槐诗叹息,沮丧的承认。但不可思议的是,承认了这一结果之后,心情却变得爽朗起来了,就算是这老王八蛋接下来想要嘴臭,他也不在乎。
大不了半夜套麻袋打他闷棍。
呵,做菜赢不了,他打架还赢不了么?!
“老朽可是不会谦让的,怀纸小姐,唾手可得的胜利你不要的话,只会被人当做蠢货啊。你该不会指望三辞三请的桥段吧?”
丝毫没有留情,郭守缺挂起了嘲弄的笑容:“靠着三脚猫的厨艺能够撑到现在,倒是挺不容易的了,要不老朽回头发个安慰奖给你吧?签个名?拿着‘郭守缺手下败将’的牌子,以后遇到相同的人,你们也好报团取暖。”
邪门了,天底下还有人连送上门的胜利都不要,简直蠢的过头。
郭守缺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胜利者的喜悦,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犹豫和不安,哪里还有其他人预想之中握手言和惺惺相惜的样子?
槐诗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根本没余力去生气。
彤姬那个黑心女人不知道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完全快要把自己给榨干了。现在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当郭守缺冷嘲热讽完毕,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槐诗还是忍不住将他喊住了。
“等一等——”
他看着回过头来的老人,好奇的问:“最后的结果呢?”
郭守缺挑起眉头:“结果?你输了啊,还有什么其他的结果么?”
“这个用不着你再重复了。”
槐诗觉得自己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我只指——你去觐见牧场主,追寻厨艺的极致的结果呢?”
被郭守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结果。
究竟是怎么样?
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好奇,想要知晓!
“哈哈哈,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郭守缺感慨的耸肩,不知究竟是无奈还是茫然,微妙的笑意难以捉摸:“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最后究竟有没有什么结果啊。
不过,用尽老朽所有的本事之后,牧场主最终亲口承认了一件事——我所做的东西,要稍微难吃了一些。”
“……”
在呆滞里,槐诗的表情变得分外精彩。
“哈哈哈哈哈。”郭守缺回味着自己平生最值得骄傲的时刻,得意的,仰天大笑:“我想,大概是我赢了吧!”
这就是,御前厨魔试合,最后的结局。
胜者,郭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