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看上去都这么快乐?”
“不知道。”
在餐厅的角落里,槐诗端详着那一张洋溢着幸福的面孔,缓缓摇头。
这究竟是自由在望,还是抵达了新世界的喜悦呢?
就好像tvb里说等做完这一票我们就去加拿大,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样。
随着新大陆的临近,过往的一切都被甩在了脑后了。
所以便重获新生。
这漫长的苦难旅程已经即将结束了,因此迎来最后的狂欢。
原本狼藉的餐厅里已经被清理干净,在群策群力之下,重新布置。一片喜气洋洋里,处处张灯结彩。
被净化了的食物重新经过精心的烹饪之后端上了餐桌,随客人们自行取用,酒水不限量地从仓库中取出,堆起数座高高的香槟塔,折射着晶莹的光。
换上了体面衣服的幸存者们彼此举杯相庆,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好。
甚至在讲台上还有几个人组了一个小乐队,吹奏着说不上难听但也称不上悦耳的旋律——甚至还有人邀请过槐诗,但被槐诗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拒绝了。
他只是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分外荒谬。
距离那一场狼灾混乱过去了只不过短短二十多个小时,可一切苦难和不安都仿佛被他们抛在了脑后。
就好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隐隐地主导这一切,然后将所有人的命运导回了正规。
“你可以称之为剧情的引力,这一切本来就是贤者之石的碎片中所存留的记录。”
艾晴说:“就好像一本写好所有日程的日历一样,不论前两天发生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已经订好的事项不会有任何改变。”
艾晴的话令槐诗的心中再度一沉。
虽然没有直说,但她的意思表露无疑——哪怕拥有巨大的自由度,可这里毕竟还是kp自贤者之石中所抽取的记录。
过往的历史。
就好像历史不会改变一样,曾经发生在这一艘船上的事情也不会——就好像是上船者们的身份和这一场宴会。
以及,最终的结果。
历史上,这一艘船上究竟有谁到达了美洲?
没有人知道。
悬挂着五月花的旗号,自全世界向着美洲出发的船只恐怕有成千上万条,但真正抵达了美洲的异种们又有几个呢?
此刻的气氛越是欢乐,越是祥和就越是令槐诗感觉到不安。
好像坐在寂静的火山口之上,能够感觉到屁股下面升腾起来的热气,哪怕看上去暂时安逸,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喷发的岩浆会将自己连皮带骨的一同炸出平流层去。
但莉莉似乎玩得很开心。
反正她什么都没有见过,帕拉苏斯塞尔自从创造了她之后,就带着她一路颠沛流离,过上了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别说什么参加宴会了。
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
就连台上那个聋子拉锯一样的大提琴声都听得津津有味,槐诗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那拉琴的破玩意儿给打一顿。
简直是折磨。
“……你右手无力、曲谱不精、技法松散、节奏迟钝,没一个动作像样的!”
等槐诗忍不下去了的时候,已经站在台上,低头看着那个拉琴的家伙,眉头皱起:“你的老师是谁?拉成这样子还能让你上台么?”
正拉琴傻乐的那个家伙呆滞地看着槐诗,愣了许久之后,乖乖地将怀里的琴递给到他的手里。
“好好看,好好学!”
槐诗抄起琴弓,把他那一首五号贝多芬鸣奏重新给他拉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睛问:“学会了吗?”
旁边的人呆滞摇头。
只有台下面的莉莉在兴奋地拍着手,反正是好是坏她又听不出来,反而觉得都挺好听的。槐诗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把琴弓塞回了那个家伙的手里:“算了,当我没说,你继续吧。”
看到他无奈的样子,莉莉好心安慰道:“别沮丧啦,虽然就比他差一点点,也已经很不错了。”
“……”
槐诗一口老血。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莉莉好像……是个音痴?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槐诗无言以对,端起杯子继续滋溜莉莉给他弄得西红柿兑苹果味人造血浆——不得不说,这种营养餐简直是难喝的要命,就不能整点正常的么?
奈何她对一切非试验用的酒精都处于抵触状态,槐诗难得能尝尝洋酒的机会就这么没有了。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他察觉到远处传来的清脆声响。
好像是耳光的声音。
抬起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阴言,还有他脸上大红色的巴掌印记。一直冷眼看着这群旅客穷开心的芭芭雅嘎正在怒斥着他什么,很快,便拂袖而去,直接到餐厅外的露台上去了。
如今独臂的阴言看上去分外狼狈,察觉到槐诗的目光,便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那个家伙在捣鬼。”
对此,艾晴毫无怜悯地评价道:“从小那个家伙就最喜欢装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然后趁着没有人怀疑他的时候,暗地里悄悄地搞事情。他的二哥和妹妹没少被他坑过。”
“……我就一个问题。”槐诗吭哧了很久,心里满是好奇:“你家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所谓的大家族,不就是这样么?”
艾晴漠然地说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竞争就开始了,谁能得到老太爷的欢心,谁就会拥有地位和更多的钱。”
“好吧,我该庆幸我是独生子了对吧?要我跟上去么?”
槐诗搓了搓手,想要找机会暴打这孙子一顿。
“发现你看到他,他肯定第一时间藏起来了,跟上去你恐怕也什么都找不到。”艾晴说:“提高防备就对了,还有,注意一下他的老姘头……她和她的哥哥总让人感觉不太对。
况且,后世的美洲谱系里并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大概率死在了这一艘船上。恐怕还有什么风险藏在暗处里,你小心一些吧。”
槐诗闻言,看向窗外的露台。
就在撑着阳伞的一排座椅之间,芭芭雅嘎的身旁,他看到了那个轮椅上的老头儿。
好像依旧是帕金森晚期那样,寇斯切依旧端着自己的汤碗,小口地抿着勺子和碗里的浓汤。已经快要掉光的白发在风中微微的晃动着,露出了带着瘢痕的头皮。
颤颤巍巍的动作总是让人捏一把冷汗,让人怀疑他究竟还有没有出门旅行的体力。
可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在静静地凝视着船只的前方。
仿佛能够隔着边境和现境的深重壁障,窥见千万里之外的广袤土地。
那神情如此的专注又郑重。
像是一个期待着新家的小孩子那样。
“看呐,雅嘎。”
他轻声呢喃,“那是美洲,我们新的家。”
“哥哥,我的家不在那里,那里只有野人、战争和被罗马抛弃的人。”
雅嘎沙哑地回答。
出乎预料,这一次她并没有大动肝火的发癫和怒斥自己的兄长,好像累了一样,只是依靠在椅子上,疲惫地凝视着和自己兄长截然相反的方向。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呢?”她轻声自言自语:“我不像你啊,哥哥,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和壮志,只是个老得盼望自己赶快死掉的疯女人而已。
美洲太远了,我只想回到我的鸡脚屋里去,可我的波比也已经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那就不要回去!”
寇斯切提高了声音,好像愤怒那样的呛咳着低吼:“不要留恋那一片抛弃我们的土地,雅嘎,收起你这一副不像话的样子!倘若愤怒的话就发火,倘若不快的话就震怒,不要给那群抛弃我们的神灵看笑话!”
“可愤怒有什么用呢?能让你改变自己的决定么?”雅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悲凉:“我不想去美洲,我只想留在西伯利亚,我的屋子。我死去的女儿和我丈夫的坟墓,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在那里,我是芭芭雅嘎,我是女巫,我是受人憎恶的异类,可离开了斯拉夫,我又是什么呢?”雅嘎疲惫地捂住脸,“我什么都不是了,哥哥,什么都不是……我只能去做一个疯女人了,只要一张好看的面孔就让我魂不守舍,只要有甜言蜜语我会忘乎所以,我能去做什么呢?告诉我,哥哥,我还剩下什么!”
寇斯切剧烈地喘息着,瞪视着他:“可你至少还活着,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万死么?我们就应该在地狱里受罪!在最深的地方!”
雅嘎再也受不了他的白日梦了,忍着哽咽质问:“为什么要强迫一个该死的女巫陪着你去寻求救赎啊?哥哥,告诉我啊!难道我们不是早就应该死了么?”
“听着,我的妹妹,不要被那个该死的小白脸蛊惑,一个跳梁小丑又懂什么?难道你要被一个玩具操控么?”
寇斯切凝视着自己最后的亲人,一字一顿地告诉他:“雅嘎,人总需要新的开始,不,我们会有新的开……”
“别做梦了,哥哥,求求你,至少别像他们一样!你知道那个诅咒,你一直都知道!你只是在说梦话而已,可你的梦话连我都骗不了,只能骗自己!”
雅嘎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嘶哑又绝望,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唤醒自己兄长。寇斯切的神情也变得愤怒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开口想要说话,可紧接着又剧烈地呛咳。
面红耳赤。
到最后,近乎窒息了一样。
每一次,每一次两人争执到最后,他都会像是这样!
雅嘎凝视着他的脸,不知道这究竟是他太过软弱,还是希望自己的妹妹对她快要死的兄长稍微留存一点温柔和怜悯。
“太卑鄙了,哥哥。”
雅嘎失望地摇头:“你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
她取出了自己的魔药壶,拿起寇斯切的汤勺,倒出一滴,倒入了他的嘴里。可这一次往常的剂量已经不能再带来神奇的效果了,寇斯切依旧痛苦。
她愣了一下,有些惊慌,不断地将魔药倒入了寇斯切的喉咙里,直到半壶过后,寇斯切才勉强地回过气来。
可是他的脸色在舒缓了一瞬之后,再度铁青。
好像忍受着什么痛苦一样,无数青紫色的血管自松弛的皮肤下面浮现,如同藤蔓一般在他的身上爬行,令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捂住心口,剧烈地喘息。
“我感觉……不太……”
他猛然吐出了一口漆黑的血液,艰难地发出声音:“不太好……”
啪!
好像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从他的躯壳中响起,他愣了一下,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骤然变得错愕又震惊,到最后,变成了难以言喻地狰狞。
看向呆滞的芭芭雅嘎。
“……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的药……不对,我的药不应该……”
雅嘎低头看着手里的瓶子,脸色惨白,可紧接着,忍不住惊叫。
因为寇斯切已经自轮椅上起身,枯瘦的手臂猛然深处,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愤怒地将她从甲板上提起。
“贱人!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发誓!我不知道!”
雅嘎惊恐地流泪,尖叫:“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那一瞬间,寇斯切的面孔,彻底的兽化。
如此狰狞。
底仓的机房里,隐藏在黑暗角落中的阴言好像倾听到了远方混乱的声音,忍不住冷笑,低头看了看口袋的位置。
原本那一瓶能够让活人延寿、死人复生的奇异魔药如今就藏在他的口袋里,装在另一个不起眼的瓶子中。
而芭芭雅嘎的银壶中所灌的,早已经被他换成了‘红帽子’这个角色带上船的恐怖杀器——‘冥河之水’。
这才是为何所有人都是三阶,只有他一个二阶的原因,也是完成自己的秘密,杀死寇斯切的依仗。
不,倘若妥善使用的话,搭配红帽子隐身的能力,甚至能够杀死船上的任何人!
自从上船以来,他一直隐忍克制到现在,寻找着任何一个能够杀死寇斯切的时机。
结果他却发现,那个老东西智障老头儿的外表之下,竟然对一切都充满了警惕,简直没有丝毫下手的空隙。除了维护自己生命的芭芭雅嘎之外,他不信任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而看似风烛残年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更是令他为止恐惧的黑暗本质。好像囚禁着千万个灵魂一样,寇斯切残忍地压榨着这些封锁在体内的灵魂,汲取着一切的力量延续自己的生命。
倘若这一份力量得以释放的话,不知道会造成多么恐怖的灾害。
不过现在这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冥河之水一旦入腹,那么寇斯切便必死无疑。
那并不是不可救药的猛毒,而是自白银之海的深处所撷取出的奇迹造物。
倘若劫灰是生命死亡时破灭的精粹,那么冥河之水就是魂灵衰败溃散时所留下的沉淀。它本身就代表着灵魂的衰亡和破灭,任何人只要饮下一滴,灵魂就会衰老一岁。
而他倒入芭芭雅嘎药壶中的剂量,足够一个四阶升华者在瞬间风化死去,更不用说原本就时日无多的寇斯切了。
不死的魔王今日将迎来自己的死期。
战胜的他却不是勇者,而是他自身的生死大限。
而他,则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只要隐藏起来,等待这一艘船上所有人都在寇斯切临死之前的挣扎中灰飞烟灭就好。
最终,自己会抵达新大陆,成为唯一的胜者。
他压抑着自己兴奋地笑容,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伫立在自己面前的魁梧人影。
不,与其说是魁梧,更应该说是庞大,仿佛巨人一样。
阴言愣在了原地。
“抱歉,进来之前忘记问你。”
兜帽之下,一个沙哑又嘲弄的声音响起:“我可以进来么?”
阴言呆滞地仰头看着他,试图后退,可是来者的斗篷之下,骤然有一截触须一样的肢体弹出,缠绕在他的脚上。
“看在曾经是队友的份儿上,我不想太过粗暴,毕竟大家都身不由己。”
说着,来者缓缓地扭了扭脖子,摘下兜帽,露出了那一张遍布伤疤的熟悉面孔,向着他微笑:“可以将你怀里的魔药给我吗?”
那一瞬间,阴言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收缩在了一处。
“怎么……是你……”
紧接着,黑暗袭来。
充满祥和与安宁的晚宴在嘶哑的尖叫之中戛然而止。
音乐的声音断绝,所有人都呆滞地扭头,看向那个露台之上剧烈变化的身影。
就好像骤然膨胀起来了。
自老人干瘪的躯壳之中,骤然鼓起一大块血肉,紧接着又是一大块……它们好像活物一般在松弛的皮肤之下游走着,令寇斯切的躯壳迅速地变化,时而累人,时而似兽,到最后,无数肿瘤和畸变已经不可抑制地从他佝偻的身体上浮现。
转瞬间,他就变成了一团好像烂泥堆积而成的怪物,勉强地保有着原本的轮廓,不断地抽搐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