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复仇

短暂的一瞬,在这相较真正庞大之物时就变得如此狭窄的天地之间,完全已经无从分辨——那一轮耀眼到刺痛深渊的光芒,究竟是坠落还是升起。

一道道井喷而出虹光环绕里,日轮像是土星环一样疯狂的膨胀。而内部纯粹虚无的黑暗里,凭空跳出了一点令整个地狱都为之动荡的光芒。

宛若无数山峦所汇聚成的庞大聚合体突兀的出现在了战场上,蜿蜒的裂谷随着轰鸣扩散,仿佛要将整个地狱从中间都压断。

大地的哀鸣,天空的动荡,风暴的呐喊,攒射的辉光。

当万般鸣动重叠在一处时,所奏响的便是回荡在整个地狱之中的浩荡乐章。

凄厉的风啸譬如狂热的圣歌,大地坍塌的巨响化为节拍,天穹之上裂痕蔓延时的崩裂声就形成了肃冷而庄严的曲调。

这便是赞颂灭亡之交响。

在这万物湮灭的欢歌中,真正的太阳,降临在深渊之中,高悬于天穹之上。

一束束彷若日耳一般喷薄而出的光流下,猩红的火焰涌动,彷若潮汐一般起伏奔涌,彼此交织,化为了毫无瑕疵的正圆。

火焰和烈光之下,日轮的核心里,钢铁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山峦一般的齿轮巨构之上运转,无数孤峰一样的发条在巨大机枢的运转中回旋,一重重环状的模块彼此交错,数之不尽的繁复结构在瞬间不断变换——在整个现境源质储备宛如跳水一般的恐怖下跌趋势中,狰狞而冷酷的机械太阳终于构造成型。

宛如冷酷的天穹之眼俯瞰。

所照之处,一切,寸寸湮灭!

原初深渊的阻碍在触碰的瞬间,便彻底蒸发。无何有之乡的一切防御在日炎之潮的笼罩里也开始了旺盛的焚烧。

无数黑血一般的暴雨剧烈的蠕动,蒸发,发出最后的绝望哀嚎。

无何有之乡,在迅速的崩溃。

那样的场景……

在突如其来的恍忽里,马瑟斯竟然为之失神,忘记了逃亡。

所能回忆起的,便只有昔日天国自穹空陨落,坠入地心时的灾难画面。

世间一切的美好随着那庞大的轮廓而一同坠落,熄灭,在永恒的黑暗里被埋葬。

那些,他们用来埋葬别人的一切,此刻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了。

“还愣着跟什么,马瑟斯,走啊!不要辜负维斯考特的牺牲!”爱德华怒吼,拽着他,想要拉动那个呆滞的男人,可马瑟斯却一动不动。

只是,出神的看着那一片焚烧的辉光。

“你走吧,爱德华,不用管我了。”

马瑟斯头也不回的告诉他。

“你……”

爱德华错愕,难以自信:“你放弃了吗?”

“我只是有些,累了。”

马瑟斯摘下帽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陪同着自己坠入地狱的友人,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大家追逐着太过遥远的梦,辛苦你了。”

“……”

短暂的沉默里,爱德华再没有说话,只是惨澹一笑。就好像,终于从欺骗自己的谎言中醒来了一样。

事已至此,也再无可为。

他们已经输了。

马瑟斯不愿意再垂死挣扎。

“永别了,我的朋友。”爱德华最后看了一眼他,转身走进贝内特所开启的裂痕中,消失不见。

很快,贝内特的裂痕也在炎流的焚烧中崩溃。

原初深渊·阿卜苏,自东君的烈日下,蒸发殆尽!

紧接着,觉悟者的半身化为了飞灰,可神情依旧平静,直到最后,未曾因为自身的失败而动摇,也没有因为死亡的到来而恐惧。

只是日冕的燃烧辉光下,抬起头,望向了天穹,就好像看得到隐没在夜幕之后的那些灿烂星辰一样。

他的嘴唇无声开阖,仿佛说了什么。

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就这样,化为灰尽。

而紧接着,当无何有之乡彻底坠落,壮哉吾血的框架,无数双螺旋巨柱在光潮的吞没中分崩离析。

马瑟斯平静的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任由面孔迅速的崩裂,猩红的碎片剥落。

只是抬起头,执着的看向那一轮燃烧的机械太阳,寻觅着槐诗的踪迹,回想着记忆中那璀璨的闪光。

“真想要再看一眼啊……”

他轻声呢喃着,眼童在毁灭之光里化为了焦炭,颅骨从剥落的面孔之下裸露而出。

遗憾的是,命运之书未曾回应他的呼唤。

从一开始就没有。

它选择了槐诗——而槐诗所去向的,却是被他们弃之如敝履的废墟。

或许,罗素说的没错。

——会长早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所谓的黄金黎明,所谓的救世主计划,从一开始便是空谈。

他们愤怒于昔日理想国的盲目和疯狂,因此而选择了悖逆。可从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执着追逐的东西,或许便不存在。

现境里找不到的理想,在深渊里也找不到。

这么多年以来,充其量,只是不自觉的延续着这一份疯狂和盲目而已。

现在,终结的时候到了。

再度目睹这般宏伟的毁灭,他的心中已经再无昔日天国陨落时的悲伤和痛楚,只剩下了一片平静。

啊,这便是我因傲慢和恐惧所缔造而下的恶业。

在吞没灵魂的光焰里,名为马瑟斯的凝固者无声一叹。

“——请你们,憎恨我吧。”

就这样,背向了群星,走向了孤独的毁灭。

伍德曼、马瑟斯、维斯考特……当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灰飞烟灭。

名为黄金黎明的组织,从这一刻起,迎来了终结。

只剩下了暴虐的烈日,普照一切。

三分钟后,深渊里,某个偏僻的地狱中的隐藏基地里,血色无声流入了大地的裂缝,尸骸狼藉。

阿努比斯冷漠的抬起了枪口,扣动扳机,将最后的遗骸彻底灰飞烟灭。

天狱堡垒·荷鲁斯的频道中,响起了陈女士的回应:

“爱德华,解决。”

“很好,速度再快一些。”

副校长面无表情的推了一下眼镜:“还有四个疑似区域,十六个凝固者目标……大扫除才刚刚开始呢,女士。”

“而假期遥遥无期是吧?”

阿努比斯戏谑的冷笑一声,转身走向冥河之光,自深度间消失无踪。

而就在此刻的深渊里,当荷鲁斯降临与战场之上的瞬间,十六场散播在每一个角落中的战争逐一告以终结。

未曾享受片刻胜利的甜美,不论是升华者还是地狱大群,那些白鸠、赤鹿和灰鲸们冷漠的擦掉了脸上的血色,开始了忙碌的清理。

将存留下来的一切,尽数湮灭。

屠杀、摧毁、破坏、焚烧……要更胜过昔日的他们对理想国所做的一切!

就在现境和深渊的战场之上,那一道日轮未曾笼罩的范围之外,荒芜的远野中,一道焦黑的身影凭空浮现。

坠落在地。

被称为外道王的凝固者缓缓的起身,呼吸,只剩下半截身体的惨烈创伤乃至濒临崩溃的灵魂便不可思议的恢复了稳定,不再恶化。

可很快,焦烂的面孔缓缓的回过头,看向远方那一轮暴虐的钢铁烈日。

确切的说,是那个在烈日照耀下渐渐浮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宛如肌肉的化身一样,

头发光秃秃的男人穿着一件紧绷的背心和运动短裤,正在,缓慢的活动肩膀和手腕,慢条斯理又一丝不苟的进行热身。

简直就好像来到了健身房。

甚至还有一只办理会员就免费赠送的破旧健身背包被丢在了不远处。

“罗肆为?”

外道王恍悟,分辨着那一张和昔日截然不同的面孔:“还真是,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我不太有空聊天。有人花了钱,花了很多钱,确保黄金黎明的死剩种一个都逃不走。”

罗肆为抬起头,告诉他:“正巧,我最近在找零工,所以就……重操旧业了。”

昔日在边境和地狱之间掀起无数杀戮的传奇雇佣兵鬼畜王,向着自己的老师,举起了拳头。

“也好。”

枯骨残骸了然的点头,再度抬起了尚属完整的拳头,对准了他:“许久,未曾同你较量了。”

“来!”

轰!

一瞬间,罗肆为消失在了原地,外道王也消失在了原地。

大地之上只出现了一道深邃的掘痕,而裂谷的尽头近乎延伸到了地狱的尽头。

最深处的岩石之上,罗肆为推进的铁拳之下,外道王,支离破碎。

只剩下了最后的头颅独存。

这便是【乳酸堆积】,解放!

“都快暴毙了,就别学人打架了,老东西。”

罗肆为缓缓的从外道王破碎的颅骨上,收回了拳头,从腰包里掏出了保温杯,喝了一口蛋白粉,补充了一下水分,最后才问道:

“死之前能不能大发慈悲告诉我一下,吹笛人,在哪?”

“不知道。”

外道王冷澹的说,“与我无关。”

昔日毁灭谱系的重创,吹笛人的推动,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即便是没有吹笛人,执着于力量和毁灭的升华者们,也无法逃脱深渊的诱惑。

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不曾关心。

“真可笑啊,老东西,将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

罗肆为失望的摇头:“你究竟在追求什么?”

“自我之极限。”

破碎的面孔之上,颌骨开阖,平静的回答:“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不为任何磨难所侵蚀。与世长存到久远。”

他说:“直到,再也没有所谓的极限为止。”

“那么,得到了吗?”罗肆为问。

“太远了。”

外道王的眼中,浮现出一缕微不可觉的惋惜。

同那近乎永恒的追逐相较,才不过走出了三步,便已经力竭……如此的,遗憾。

俯瞰着那狼狈的模样,罗肆为再忍不住嘲弄,“穷尽一切,换来的不过是镜花水月。外道之称,对你而言,真是实至名归。”

轰!

拳头再度砸下的瞬间,摧枯拉朽的,碾碎了老师最后的生命。从对方崩溃的灵魂之中,抽出了昔日因陀罗的威权——一柄流淌着无穷雷电的弯钩。

“别惦记着那点极限了,老东西。”

罗肆为将威权塞进腰包里,最后告诉他:“人老了,到时候了,就该死了,早点死,对你对别人都好。

早明白这样的道理,就不会沦落到这种程度了。”

外道王没有说话。

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童,看向了天穹。

未曾在意天穹之上的烈日,也不去看那些于自己无关的繁星,而是落向了永恒虚无的黑暗,他所求索的尽头。

“可惜了。”

外道王,灰飞烟灭。

寂静之中,罗肆为未曾离去。

而是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侧过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的身后,一片仿佛云雾一般的黑暗无声的伫立。

静静的凝视着过往的终结。

好久不见。

罗肆为张口欲言,许久,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回忆里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见过小娴了吗?”

漫长的沉默里,罗肆为轻声问:“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她像你,执着的时候,和我不一样。

本来还觉得小孩子很麻烦,可不知不觉,她就长大了。”

黑暗静静的倾听。

“……我去过一次卡瓦迪西。找到了以前住的房子,修缮了很久,在前面种了很多金盏花。”

“后来,我回了东夏,养女儿的时候,开了一家健身房,没想到,竟然拿了几个奖。可后来,一不注意,连女儿都被学员给拐走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打死他。”

罗肆为自嘲一笑,望着天穹之上的钢铁烈日,“现在的话……恐怕都快打不过他啦。实话说,后悔了。”

他说:“我应该早点去找你的。”

黑暗无言。

“玛娜,你在听吗?”

他犹豫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感受到了来自后背的拥抱。

如此轻盈,紧贴着,却令他再无法发出挽留和邀请的声音。

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

直到感受到,如同湿雾一样的轻吻,一触及分。

“再见吧,‘旅人’。”

如此,呼唤着昔日的昵称。渐渐消散的黑暗里,脚步声远去了。

只剩下罗肆为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头来,沐浴着地狱的风,许久,苦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只是最后,看向远处的钢铁太阳,眉头皱起:“这么大的电灯泡,碍不碍眼啊?”

太阳,尴尬的移开了视线。

不再讨嫌。

当钢铁的太阳再度坍缩,熄灭。

繁忙的天狱堡垒依旧运转,数十道秘仪垂落笼罩了化为灰尽的战场。一座座巨大的残骸和存留物在引力的拉扯之下,悬浮上了天空。

一点一滴的,落入了钢铁城市的内部,分门别类的回收。

“艾萨克,过来看一下这个。”

主持事务的副校长听见了大宗师的声音,身影瞬间消失,再度出现在了庞大的广场之上。

米哈尹尔向着他招手,示意,指了指面前,那一块仿佛陨石一般的巨石,无数漆黑的结晶笼罩之内,残缺的面孔。

——维斯考特!

隐隐的生机,依旧残存于其中……

“居然还活着?”

副校长皱眉,眼神转冷。

被誉为恒时之域的框架自手中展开,洞察解析,才发现,除了那若有若无的源质波动之外,内部居然还封存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里面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除非砸开。”

大宗师捏着下巴上的钢铁胡茬,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唤龙笛:“我这里倒是有个不错的开瓶器可使。”

副校长颔首:“那就先带……”

“稍等!稍等一下!稍等!”

一张带着轻佻笑容的面孔随着一扇莫名其妙的门一同出现,拦在了副校长和大宗师的前面。

创造主·沙赫!

“不好意思,这个是我们需要带走。”

沙赫从门后走出,紧接着便是一大堆浑身笼罩在防护服内的身影,他低头翻阅着手中的表格,盘点道:“接下来,请首先将亚雷斯塔的生产装置,名为愚者的意识体,还有无何有之乡的核心也交接一下吧……”

寂静里,大宗师沉默着,没有说话,冷漠的看着看着他。

而沙赫也微笑着,满不在意。

直到他强忍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说,你们这帮家伙,是不是捞过界了?”

“呃,您的抵触和不快我能理解,但在此之前,请看这个——”

沙赫抬手,变魔术一样的摸出了一份厚厚的合同:“这是之前贵方的罗素先生,在万古基金办了抵押贷款的业务。

按照合同条款,双方达成协议之后,我方将分批次以实物的方式将贷款放出,按照还款期限——”

【???】

大宗师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本能的察觉到哪里不太对,抬起手制止:“等等,那家伙贷了什么?”

“唔,还挺多的。”

沙赫翻了翻合同,回答道:“除了一笔源质储备和大量天国谱系升华者所需要的素材,以及大量由存续院承担的业务——其中包括了太阳的残骸的安装和调试,天狱堡垒的四个功能模块的代理生产和加工,以及奥西里斯后续修复工作……”

大量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怕是简短的报完,也用了足足八九分钟,念到最后,沙赫都有点嘴唇发干。

“那这个有什么关系!”

米哈尹尔不由得大怒:“他欠的钱,凭什么要别人来还?”

“这就是最尴尬的地方了。”

沙赫叹息着,摊手:“因为他所提供的抵押物是无何有之乡的主体和黄金黎明主要成员的灵魂。”

“简单来说,就是你们所有的战利品。”

存续院的工具人揉了揉脸,心情复杂:“虽然之前没有约定抵押物的大体完整程度是我们的疏忽,但就算你们烧的已经剩不下什么了,也必须按照毁灭要素的保存惯例进行封锁,哪怕一粒也不能留。

所以,麻烦配合一下吧,我的心情也很复杂。”

“……”

在这突如其来的尴尬里,米哈尹尔终于绷不住了,眼角疯狂的抽搐。

拿卖仇人的钱去把仇人的灰都扬了,而且连灰都不剩下,还要用来办抵押贷款……论不做人,还是得是你嗷!

直到现在,他才察觉到,自从沙赫出现之后就保持着沉默的副校长,如此异常。

那一张刻意板起来的面孔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未能偷鸡的遗憾……

不止是罗素那个老王八,你也有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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