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开始的时间是两天之后,下午六点钟。
由于存续院的收尾工作还未曾进行,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筹备,这一次的葬礼仅仅做了内部范围的通告,没有向外公开。
除了各大谱系的代表和成员之外,而作为天国谱系的成员和继任者,槐诗也在罗素的安排之下接到了来自秘书处的通知和邀请,作为陪同,和罗素一起出席。
如同所料的那样,现场的气氛一片凝重,在宽阔的礼堂,现境的投影之下,所有参与者都平静又严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语。
归来的天敌褚海沉默的坐在玄鸟的旁边,沉默的凝视着那些铭刻在墙壁上的名字。卢基乌斯与卢基娅兄妹据说还在存续院中接受治疗,未能亲自到场。
原本槐诗还以为能够见到罗老,可那位冷眼看淡了生死的老人并没有到来。在从天文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他便再次返回到地狱中去了。
甚至没有再见槐诗的面,只是给他留了一张字条,让他再见到罗娴时,告诉她自己的去向。
个中内情,他不愿意多说,槐诗叹息着将那一份留言收起来。
抬头,看向台上。
略微有些迟来的叶戈尔看上去神情分外憔悴,连日以来太多的事物了,不断的煎熬精神和耐力,偏偏叶戈尔还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有天文会的技术,作用也终究有限。
如果不是还有那么一丁点休息的时间,恐怕今天的名单上就要多一个人了。
“今日我们汇聚在一处,共同缅怀逝去的英烈,愿他们的英魂长存,照拂人间。”
在寂静的殿堂中,只有那沙哑的声音回荡。
他念着每一个逝去的名字,那么用力,就像是竭尽全力的从肺腑中挤出一样。
庄严的氛围里,只有那低沉的话语回荡。
“他们的牺牲并没有白费,由于他们的奉献,毁灭要素·波旬得以成功收容。超过两百个深渊教团因此而崩溃,无以计数的凝固者迎来永眠。
梦想病、Ω型嗜虐症、深度症候群、心灵裂变等诸多源质瘟疫和模因传染得以根除。累计的获救者,多达十六万四千余人,甚至还有更多……
因此而产生的修正值,已经抵达了百分之四十六,还在保持着缓慢同步增长。这都是他们所遗留下的宝物,也将是指引我们继续前行的灯火……”
后面的话,槐诗没有听清。
太过于窒息了。
导致他在漫长的倾听中渐渐恍惚。
直到许久之后,罗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唤醒的时候,他才发现,礼堂之内已经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已经离去。
只剩下他和罗素还坐在这里,凝视着那些铭刻在铁石中的姓名。
“结束了?”
槐诗茫然的问。
“不然呢?”罗素反问:“走了,槐诗,下午还有工作呢……”
槐诗没有说话。
自两日以来,漫长的震撼中,他依旧未曾从那简短的通告中回过神来。
刨除掉无关的修饰之后,那些直白的结果是在是过于冷酷了,总让人心中郁结,无从排解。
他甚至怀疑,统辖局那帮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都有一种按部就班的冷漠感。
令人不快。
“这也太让人心冷了点吧?”他疲惫的叹息。
“官僚机构不就是这样么?”罗素摇头,“对比结果,这都是值得的,槐诗,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况且,对于早有预料的事情,谁又会表现出诧异呢?”
“……你……”
槐诗僵硬,“什么意思?”
“你知道存续院的风格是什么吗?不是十拿九稳,而是万无一失!”
罗素叹息,“他们等闲不会开口,可一旦开口,只要按照他们的计划去做,那么就绝对一点毛病都没有。
除非绝对的稳妥,否则他们绝对不会轻动,绝对不会冒任何的风险。倘若统辖局是中间平衡派的话,那么它们和理想国就是绝对的两个极端——
可你有没有想过,明明做了这么多年的计划,怎么会有如此众多的牺牲存在?”
仓促之间,槐诗只感觉自己脑子嗡嗡的响。
难以理解。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槐诗,牺牲的名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罗素直白的回答:“搞不好,那一份时间表写出来的时候,对波旬进行的作战还没开始呢……
要我来说,多半,他们每一个人,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收到自己的死讯了。
甚至按照存续院的风格,死亡的时间可能都会精确到分秒。
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槐诗,所有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所有的死亡也必然会有所归属。
他们的葬礼,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举行过了。
今天在这里的,不过是个流程而已……一个公告,一个由官方给出的回答,一份给所有应该知道的人的通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罗素停顿了一下,叹息着,看向远方的天空。
“——因为,真正需要葬礼的人,不在这里。”
当浩荡的钟声青空响起时,便有数之不尽的白鸽升腾而起。
此时此刻,东夏、罗马、埃及、美洲……现境的一切,再度迎来了寂静。
宛如悲悯的默哀。
奏响挽歌。
以如此众多牺牲的奇迹,作为代价。
以这一场斗争所带来的修正值,作为奉献。
以三大秘仪,作为引导——
天文会的最深处,缄默者石碑之上的光芒,被再次点亮。
白银之海的投影再度浮现,那汇聚了所有人类的灵魂之海涌动着绚烂的海浪,潮声如歌唱。
修正世界的力量,再次于此运行!
令永恒的璀璨之海中,再度泛起波浪。
向着那此刻依旧还在燃烧着战火的边境防御阵线——在无尽之海上、永恒迷雾中、荒原的铁雨里,燃烧的山脉之间……
也向着地狱。
那些埋葬在风雪和利刃之间的开拓队伍,那些迷失在深度之间的孤独逝者,还有那些微笑着依偎在一处,相拥而死的无畏者们。
在那些自不久之前开始的斗争里,在那些将要延续到未来的战争之中……
来自现境的静谧的波澜缓缓的扩展。
恰如迟来的母亲一样,温柔的张开双臂,拥抱着每一个徘徊的孤独灵魂,抚平了所有的空洞面孔之上的悲伤和绝望。
最后,微笑着,牵起他们的手。
踏上了归途。
从此之后,回家的道路上,再无险阻!
半个月之后,东夏,龙脉的最深处,浩荡的长吟回荡。
在那地底奔流的辉煌光焰之中,一座古老的石坛缓缓升起,在重重秘仪的加持之下,绽放幽暗的光芒。
缓缓开启的灵棺中,浓郁的药草味随着气泡不断的升起。
重生者缓缓睁开眼瞳。
便看到玄鸟的笑脸。
“重活一次,感觉如何?”
“糟透了。”符残光喘息着,摇头:“感觉就……好像临阵脱逃一样……其他人呢?其他人还好么?”
“吉祥天已经寿限到了,提前留下了传承;阿温哈伊和缇匹尤雷特的意识多半已经回归了那位存世神明的怀抱;苏尔特尔的凝固早已经没法逆转了,他是最早报名的,恐怕多半……至于存续院那里,他们有他们的安排,我们外人管不着,但他们也绝对不会让这一份牺牲白费。”
玄鸟轻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海花了很大的功夫,把你带回来的,不要让他的苦心白费。”
“我知道。”
符残光沉默了许久,缓缓颔首,“只不过帮忙带了几年女儿,就让人还这么大的人情,太过意不去了。”
说着,正准备起身,忽然,愣在了原地。
“不太对……”
寂静里,他疑惑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渐渐的瞪大眼睛:“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往日里宛如呼吸一般自然顺畅的雷霆回音已经消失不见,而来自麒麟的万世福泽也彻底消耗一空。
圣痕不见。
更重要的是……
“这不是很正常么?哪里不对了?”
玄鸟端起了藏在袖子里的摄像机,对准老朋友呆滞的面孔:“来,看这里,这可是珍贵的纪念……你看看你,活蹦乱跳的,不也很……很……很可爱么?”
扑哧一声。
在寂静里,如此清晰。
在远处,房门后探头的夸父憋不住了,抱着肚子,歇斯底里的狂笑,猛拍大地,便顿时一阵地动山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在摄像机的镜头倒影中,符残光抬头,露出肥嘟嘟的白嫩脸颊,粉粉糯糯,如同小团子一般。
呆滞的看着自己全新的身体。
“什么鬼!”
曾经的东夏第一奶声奶气的尖叫,“为什么我变成了一个两岁小孩子了?”
“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潜力大啊!”
玄鸟的神情严肃起来,语重心长的回答:“你是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家里的息壤就剩这么点了,当省则省!
说真的,要不是怕你接受不了,有的东西我都想帮你省略掉……”
“老东西,我杀了你!!!”
符残光怒吼着,猛然跳起,奋力一跃,一拳……砸在了玄鸟的膝盖上。
然后,稚嫩的手指一声脆响。
他缓缓的弯下腰。
哇的一声。
疼的哭出声来……
在短暂的休养和检查之后,确认了只是肿胀,并没有其他的问题之后,残光‘小朋友’便顺利的出院了。
为了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他严肃的拒绝了白泽提供的童装,依旧穿上了自己原本的衣服……只不过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多个褶,看上去分外的古怪。
走着走着,就会不小心从领子里钻出来。
引得路过的某位原姓少年大呼可爱,捏了两把脸之后,扬长而去,浑然没察觉到身后那渐渐冰冷的眼神。
死小子,你等着!等我把等级重新练上去,你他妈的就死定了!
而在玄鸟的办公室里,再度坐在桌子后面,两人终于有空聊起了任务的手尾。
“小白呢?”
刚刚坐稳的符残光直接了当的发问。
“睡着了。”
玄鸟歪头想要点烟杆,可看到符残光现在的样子之后,又无奈的把烟杆放下,惹得前东夏第一又是一阵勃然大怒。
为了避免大家多年的情谊真的毁于一旦,他连忙继续原本的话题:“小白很好,没问题。只是亲眼看到你死了之后,回来之后就涅槃了,估计这一次会睡很长时间。
看来是伤心过头了。”
“瞒着她也是没办法。”符残光摇头,稚嫩的面孔露出不相符的沧桑:“死劫呢?原本七年之后的死劫呢?”
玄鸟沉默许久,欲言又止。
符残光瞪大眼睛,几乎从椅子上爬起来,站到桌子上,难以置信:“喂,我都死了一次,麒麟都拿出去了,不会白费功夫吧?!”
“放心,放心,不至于!”
玄鸟的神情复杂,摆手,“十成变六成,已经不是绝对的了。况且,还有阿海呢,多半不会出什么茬子。”
“那还差不多……”
符残光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桌子上,冷哼:“我早多少年就跟你说过:兵主这种东西,就是饮鸩止渴!不但有伤天和,还要祸及子孙,一个搞不好就是全家死绝,你他娘的就是不听!非要让阿海进阶,现在后悔了吧?”
“不然呢?”玄鸟反问:“当年陆吾快要死的时候,东夏谱系是个什么吊样你又不是不清楚?连你都不要命的去逆练神功了,就不许别人牺牲?”
符残光没有说话。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
可是相比之前的凝重,现在氛围却轻松了许多。
总算,了去了当年留下的大患。
多少年的等待,多少筹划和准备,凭借着这一份了断毁灭要素的功绩,所得到的修正值抵消了原本日益增长的劫数。
七年之后的凝固之难已经消失了,可相对的……偏偏却变成红鸾星动,还指向了某个让玄鸟分外牙疼的家伙!
干!
这才是让玄鸟最他妈难受的地方。
算来算去,却算漏了最关键的地方……这难道就是命运么?
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些吧!
想到这里,他就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天花板,然后被符残光一脚踹在脸上。
“别看了,都没剩下多少寿数了,还在看。”符残光瞥着他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每天看来看去,能看到个什么?”
“只希望,能够看到未来吧。”
玄鸟沉默了许久,摇头:“做好准备,残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乱象的征兆已经浮现。
哪怕什么都看不分明,他也能够感觉到:更加残酷,更加狰狞,更加黑暗的变化,在命运的滚滚大潮中缓慢的酝酿着,向着这个世界渐渐袭来。
谁都不知道,留给他们的,还有多长的时间。
“想太多也没用,只能自己吓自己。”
符残光努力的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们这帮老的都死光了,年轻人也已经都成长起来了,未来就交给他们吧。”
“谁说的,我还能再干个三十年呢!”
“三十年?呵呵,你还能顶个十年都够呛!”
“气势上不输就对了,你看人家天国谱系,这一套多熟练呐,我算是学到了。”
“算了吧,人家那叫临阵神勇,你这苟成这样,学不来的!”
……
就在这漫长的午后,尘埃簌簌从窗外的阳光里落下。
偶尔,在处理事物的空隙之间,玄鸟会忍不住低头,看向龙脉的最深处,那个无数流光之间纤细的轮廓。
在那朱红巨鸟的双翼幻影笼罩之下,少女静谧的沉睡者,沉浸在漫长的梦中。周身,隐隐雷光浮现。
只差一步最后的一步了……
“睡吧,睡吧,醒来之后,就长大了。”
玄鸟期盼的微笑着,轻声祝愿。
将那些作为代价转移到自己未来之上的阴霾抛在了脑后,不去在乎。
黑暗再多一份黑暗,也依旧是黑暗,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往泥潭里沉的深一点和浅一些,其实都没有关系。
可光明,只需要纯粹的光明,不可染上一丝的瑕疵。
彻底融合了这一份来自麒麟的万代瑞泽之后,最多十年,这个世界上,便再不会有东夏第二·白帝子。
只有最年轻的天敌……
——天敌·白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