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回城的人都走了。
先是金建设,然后是金建明。
他们一走,窑上也就开始忙了起来。
金德旺和金建军又开始整天地去忙生产了。
忙了好,忙是红火的象征。
15
天气不知不觉地在变暖。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金家老爷子总算挺过来了。本来,他都害怕自己挺不过那个年根的。但是他安全地过来了。大年初五,他突然发病,一头栽倒在地上,家里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赶紧送镇上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吊滴,又抢救了过来。
抢救过来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一年不会死了。
他也不怕死了。
现在,他的身体好像也慢慢好了起来。首先,人们看到他经常坐到院子里晒太阳了。母鸡们跑来跑去,咯咯咯地叫着,满地找食。杨秀珍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也像一只老母鸡一样。竹匾里晾晒着去年的枣子,散发着一股暖哄哄有些发酵的味道。院子里那棵高高的老柳树,在往下飘着白色的絮絮。一阵风过,就像是在飞雪。
天是蓝的。
云是白的。
风是轻的。
远处的山是静的。
杨秀珍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她现在真是越来越胖了,整个就像是一个肉墩子,腰和屁股是连在一起的,根本区分不开来。走起路来,两只手大幅度的前后摆动,好像不摆动她就前进不了。她要是走在人的前面,你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圆滚滚的硕大无朋的屁股。日子好过了,心情舒坦,于是就像吹气一样地鼓了起来。在这个家里,她不用为了柴米油盐而操心。在农村,炊之有米,这是一个家庭主妇最快乐的一件事了。而她,又何止炊之有米?村里能经常散发出大鱼大肉香味的,就是这个家了。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当得心满意足,村里村外,也到处受到人们的敬重。
村里人敬重杨秀珍,除了因为她是金家的女主人外,还因为她是一个基督徒。四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被救了过来。后来,她就信奉了基督。信奉得特别虔诚,每周都定时去做祷告,那个小教堂在二十多里地外呢,可她风雨无阻。也许是因为信奉了基督,所以,她内心很是充实。如今,她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一切都显得美满无比。她从嫁进金家这个家门后,经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她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舒坦地过晚年生活了。剩下的,就是儿女们的婚事了。
儿女们的婚事也不用愁的,其实。他们都不错,一定都能找到合适的。说真的,自从他们家发了以后,村里村外不知有多少提亲的,但是,老头子一直保持着沉默。他知道,人家看中的就是有钱,家境好。当然,看中有钱也不是坏事。问题是,老头子在这个问题上有他自己的主张。他喜欢主动看上别人家,而不是别人家主动看上自家。大儿媳妇就是他看中了的,然后请人说的媒。
当然,媳妇的美貌是不用说的。
然而,美貌除了可以让面子上光彩,却并不能当饭吃。甚至,有时候,非但不能给面子光彩,反而抹黑。
杨秀珍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些不快。亏得他们家在这村里有头有脸,人家不好议论得太过份,要是换一家,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呢。
这时刘璐璐也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她最近一直不舒服,总感觉恶心,头晕。而且,身子发沉。杨秀珍满心地欢喜,推测她又是怀孕了。她希望早一点能抱上孙子。她要生了孩子,也好平息一下外面的议论。刘璐璐前面怀过一次了,后来却流产了。“我看你一定是有喜了,”婆婆说。婆婆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很足的。“哎,看看嫂子爱吃什么唷,人家说酸儿辣女。”金巧云倚在门边,一边打着毛线,一边说。她在这方面显然很是好奇。因为,刘璐璐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明天还早着呢。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谁家的家境可以与自家相比的。而条件真正好的人家,又不可能看上她。
“是男是女都行。”杨秀珍说。是的,现在她盼的是儿媳妇的头胎。头胎是个女孩,还可以生二胎嘛。这里生个二胎三胎无所谓的。再说,村里、镇上的关系,自己的老头子能摆平。现在不管生男生女,家里都会喜欢的。生了以后,家里就算是四代同堂了。农村人,讲究这个。老爷子的身体年纪大了,总要见了重孙子(女)走了才好。现在,虽然村里人看到了,都很尊敬地叫着“金老太爷”,但实际上,没有见到重孙子(女),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太爷。
刘璐璐感觉被太阳晒得身体越发地沉。
“巧云你这件毛衣织了有多久了?三年了吧?”她问。
金巧云一笑,说:“……两年吧,哈,我也不知道啊。”
“她做个事,难呢。织了扯,扯了又织。”杨秀珍说。
“我又没让你织,我什么事情你总看不顺眼。偏心!儿子样样都好,就是女儿不行。”金巧云说。
“你尽胡说。”杨秀珍说。
“我胡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内心啊?唉,女儿就是命苦。”金巧云叹着气,“在这个家里,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的。”
“好,那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们可就什么嫁妆也不陪了。”杨秀珍说。
“你们能陪我什么?哼!”金巧云有些不爱理她妈妈的碴。她对她的父母们有些不能相信,仿佛早把他们看透了。她早算是大姑娘了,然而她有时却会为了自己将来的婚姻发愁。在这样一个地方,她能找什么样的婆家呢?根本就没有合适的。说真的,这两年来提亲的不少,可是,没有能让父亲看得上眼的人家。在这周围,还能有谁抵得上他们家呢?父亲在她的婚姻问题上,希望有个门当户对的。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高不成,低不就,这是就是她的现状。也许,她会成为一个没有人要的老姑娘,她想。如果她成为老姑娘,要怨,那就只有怨这个家了。
金家老太爷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他现在耳朵越发地聋了。别人要和他说什么,一定要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吼。一般家里人要对他说什么,都是巧云来到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他喜欢,他喜欢孙女这样对着他大吼。金巧云也喜欢做这项工作。因为,这件事情能带给她很多快乐。比如说,她对他吼:“爷爷,吃饭啦!“老太爷能听成,“什么?下雨啦?那把院子里衣服收回来吧。”或者,她对他吼:“爷爷,回屋吧。”他能听成,“乱说,什么驴死了?哪来的驴啊?刘三家的什么?刘三家的鸡?鸡瘟?现在哪有什么鸡瘟?”他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真的让家里人乐得不得了,常常叫人喷饭。
但是,他又好像又不是完全听不清,有时,他甚至能捕捉到人们很轻的说话声音。“哼,他呀,你说他好话他听不见,你说他坏话,他一准能听见。”杨秀珍常常这样不满地说。老太爷这时就没有反应,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平静。
“唉,我的日子不多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家里人发现,春节过后,他常常会主动提到“死”。这是一个奇怪的变化。过去他是很忌讳这个字的,甚至都不能提他的年龄。也许,是他感觉自己已经安然地度过了八十三岁?每当他这样说,孙女金巧云就会笑着对他大声地喊道:“不会的呀,爷爷,你会活到九十九岁,一百岁,一百零一岁。”孙媳妇刘璐璐也笑着说:“爷爷你身子骨这样结实,哪里就会‘走’?日子现在好过了,要活,活得长长的,越长越好!”
老太爷都听见了,他还是叹气。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的,他知道,但他不能对家里任何人说出来。这是深藏在他内心的一个大秘密。这两三个月来,他多次梦见了他的养父母(很奇怪他居然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的亲生父母),他感觉他们是在那边等他。他们看上去和过去死时是一个样子,那么,他过去以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青年?也许,死掉的人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这样,他过去以后岂不是比养父母还要老?
夜深的时候,他们常常来到他的床边,用一种浑浊的眼神看着他。有时,甚至是大白天,他们也会出现。他们或站在德财的身后,或是站在杨秀珍的身后,有时,甚至会站在建明的身后。他们在小声地讲话。老爷子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但他相信,那总是不好的。除此之外,他还能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说看见蛇在院子里游,看到蝙蝠挂在屋梁上,还听到鸡棚里蟋蟀们在吵架。
这都是不好的预兆。但是,他不敢说。全家人,也只有他,感到了一种不详。
他心事重重。
儿子金德旺还像过去一样忙,不,比过去好像还要忙。早晨一大早出去,晚上天黑定了才回来。他现在雄心大得很,好像又有了新的计划。他耳聋,只是偶尔听到他仿佛说要和镇上的领导去说,再开两口窑。为了再开这两口窑,好像和姓于的、老周家还闹上了矛盾。而老于和老周好像也很紧绷,不肯相让的。
他担心,深深地担心。他觉得儿子太看中钱了。钱当然是好东西,但有时也是坏东西。家大业大,容易遭人忌恨啊!在黑槐峪,因为财富,出事的还少吗?他害怕,害怕儿子一家出事。
也许,他只是杞人忧天。
“爷爷,回屋里吧,别坐太久了,”巧云对着他喊。
“啊?下雨了?尽胡说!”他嘟哝着。
他不满孩子们捉弄他。
刘璐璐和婆婆杨秀珍一起笑了起来。
老了,真的是糊涂了。
16
窑上真的是忙。
金建军感觉累,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歇的时候。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忙的意义在哪里。最早的时候,他还挺愿意忙的,可是后来他就有些懒惰了。对金钱的,他已经被满足了。在农村,有钱的标准就是有吃有穿,开销不大。有钱也没地方花。而这种最基本的一旦被满足后,他就不再有多少乐趣了。甚至,他现在有些厌倦。他希望能歇一歇,喘口气。
但是,他又必须忙,只要他的父亲金德旺不歇下来,他就得跟着转。他得服从他的父亲。这是一种生为长子的无奈。
说真的,他有时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父亲。照他的理解,家里现在的钱完全够用了。天下的钱是挣不完的,挣不够的。可是,父亲却还是不急不忙的,还要再干,而且是大干。对于金建军提出的到县城里去买房子,金德旺说:“将来肯定要走,但不是现在走。就算走了,也是你妈和刘璐璐、巧云她们先走。而且,要买就在大城市里买,躲得远远的,不和这里有任何瓜葛。”
也许父亲是对的,金建军想。
是的,父亲是不会轻易丢开这里的,除非万不得已。
但是,金建军有些厌倦。
没有人清楚他内心的郁闷。
他感觉自己虽然是老大,但却只是一枚棋子,父亲把他挪到哪,他就得走到哪。父亲是国王,他就是卒子。与他相比,他感觉两个弟弟,金建设和金建明就比他好得多。他们脱离了这个家庭,可以在外面自由在行走。建明是考上大学了,那是他的本事,可是建设呢?他也到城里去了,可以过一种自己喜欢过的生活。
表面上看,虽然父亲样样倚重他,但他却是没有自由的。他找不到独立和自由,连媳妇这种事,都是由父亲作主的。当然,能娶上刘璐璐,当时他挺高兴的。他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的漂亮。逢集时,带上她,感觉特别的风光。赶集人的眼球全被她所吸引了,不仅是男人,连那些女人也惊讶,说她简直像电影、电视上的那些美女一样。
然而,也就是一两年时间,幸福感就慢慢淡去了。他感觉他和刘璐璐有时说不到一起去。他不清楚她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她的想法有时候和他不合拍。
金建军当然也并不介意,农村里的夫妻,大家都一样的,平时就是吃饭、睡觉、过日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比大多数人要幸福,因为,他们不必为了生活而发愁。他也知道,刘璐璐所以能嫁给他,主要是因为他们家的经济富裕。那么,她也应该知足,她还能要求什么呢?所以,后来当他发现刘璐璐居然和派出所的所长石新华有染时,他真的要气疯了!
刘璐璐的事是他无意中发现的,而且,事实上他也没有捉奸在床。但是,那一次是他无意中发现了刘璐璐写给石新华的一封信。那封信很长,大意说她自己生活得如何苦闷,说她没有经历过恋爱的那种恋爱,然后就讨说自己是如何地思念他,并且,她还安慰他,说她不会拖累他。
金建军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扬手砸在她的脸上。他动手打了她。然而,后来父亲阻止了他。事情已经出了,父亲劝他不要张扬。不管怎么说,他们家在这里算是一个大户,有点门面,张扬开来,脸上不光彩。但是,他还看得出来,父亲是觉得那个石新华对他们有用。可是,有用,就要让他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吗?
刘璐璐后来好像也收敛了,至少,他没有再发现过有什么蛛丝马迹。但因为出了这件事,他们的感情就愈发地不好了。可能她自己也有感觉到,她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面子。理亏的是她。
但家里人也都不提,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
而当他到她娘家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父母兄弟们对他特别的客气。这客气的背后,实际上含有一种负疚。大年初四,他陪她一起回了一趟娘家,她全家的人都说她现在又白又胖,变得更加好看了。人人都羡慕她现在的日子好,享清福。家里的钱财无数,不用为生计发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也晒不到,简直比城里人还要幸福。他们说,城里人还要按时按点上班呢。刘璐璐也笑着,表示着自己的幸福。是的,与大多数农村人相比,她要幸福多了。
他们在她娘家一共住了三天。金建军呆不住了,他要回到窑上去。但刘璐璐没走,她就留在了娘家。她说想多住一些日子,金建军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金建军没有想到,他刚走了第三天,她就去了县城。
她感觉在家里太闷了。
沉闷,压抑。
她感觉自己很不幸福。
别人都以为她是幸福的,她也只能说自己是幸福的。而她的不幸福感,却无处去诉说。即使诉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别人只会唾弃她,甚至连她的父母也会责备她。
在那个家里,她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出了那件事后,金家的人后来全都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让她非常难受。她知道,他们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却都在记着。那个家里,除了爷爷和巧云、建明要好一些,别的人恐怕在心里都会犯嘀咕。
然而,刘璐璐不后悔。
经历了那场事情后,她发现自己在心里更加地爱恋那个男人了,充满了一种甜蜜和回想。这对她苦闷的生活,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有了这一点补偿,她觉得她这样的生活就值。
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她来到了县城。她临走时向父母说是要到县里看望一个中学同学才脱身的,否则他们一定会反对的。而到了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石新华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反应得多少有些吃惊。他还在县里呢,并没有回到镇派出所上班,大概是因为有个会议什么的要等着开。他问她什么时候回,她犹豫了一下,说,想在城里多呆一两天。他就说:好,那你先住下,马上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