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确实穿着一身与季节礼制不符的红袍,头戴黑色爵弁,显得干练而不失威仪。
比起身边动辄七尺半、八尺的护卫们,曹操七尺身材显得姿貌短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仪态雍容,尤其那对眼睛,虽然也略显细小,但若你仔细看……定能发觉曹公目光神明英发!
“末将拜见丞相。”
夏侯渊几步上前,就要朝曹操作拜。曹操虽已年过五旬,身上多有伤病,但反应和速度却不弱年轻时,抢先用右手捉住了夏侯渊的臂,又用左手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妙才甲胄在身,何必施全礼呢?”
又道:“妙才与子和(曹纯)奉命轻骑追击,一日夜行三百里,虎豹骑组建多年,又挑幽冀健儿能驰骑彀射者补充,个个百里挑一,自然是天下骁锐。但妙才执掌典军才短短两年,所募骑士也多出自三河,奔袭时却勇锐当先,丝毫不弱于虎豹骑,果然大破刘备,吾心大慰!”
曹操拉着夏侯渊,转身问同行的几名谋臣道:“汝等以为,妙才此役之功,能与古时谁人相匹啊?”
有位头戴缁布冠的黑衣文官反应最快,拱手抢答:“臣以为,能与光武时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景丹相比。”
他说道:“昔日光武行大司马事镇慰河北,有名为王郎者冒称汉成帝子,冀州郡国多为其所惑。光武遂与王郎军战于巨鹿,命景丹纵上谷突骑击之,大胜,追奔十余里,死伤者纵横满野,斩首数千而还……与今日长坂之事,岂不是颇为相似?”
别看只有寥寥数语,此人却是一夸夸俩:作为后汉的缔造者,光武帝刘秀在河北时却只是更始政权的行大司马,仍为人臣,用来暗喻今日之曹丞相,无疑颇为合适。
而曹操麾下战将如云,何止四七之数?夏侯渊一个校尉,若单按军职高低、爵禄多寡来算,根本排不进前二十,但夏侯渊是曹操亲信啊,将其与云台将第十位的景丹相提并论,恰如其分。
再者,自从刘备叛出许都后,朝廷就不承认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了——虽然本来就不金贵,但刘备很会利用汉室之胄的名头反对曹操,确实让丞相略感头疼,将他比为冒牌刘氏王郎,贬低之意明显。
瞬息之间便能给出最完美的答案,还能一石三鸟,足见这位谋臣智睿敏捷,心思之缜密。
曹操果然十分满意,抚着长髯道:“佐治所言甚善。”
原来此人正是“颍川四士”中的辛毗,如今担任曹操的“丞相行军长史”,掌管行营诸事务。
夏侯渊心里记住了辛毗的好,嘴上也没忘了谦逊,连忙道:“都是丞相亲自部署,统领得当……”
接着他又指向当阳城郊说:“丞相,典军与虎豹骑所缴获辎重、斩得贼虏头颅皆陈列于此,子和又收降刘备败兵散卒数百,交给渊看管。渊还俘虏了附贼南逃的百姓无数,已甄选出丁壮三万,可为大军役夫。”
曹操颇为欣慰,对自己的爱将不吝褒扬之语:“大善,妙才虽改任战将多年,但当初在官渡做督军校尉,督兖、豫、徐三州军粮民夫的本事却没忘。诗不云乎,矫矫虎臣,在泮献馘……妙才,你真乃吾家虎臣也!”
被这一通夸,夏侯渊只觉得虽荷重甲,但身子却轻飘飘的,心中更生出来无穷的劲头,直欲为曹丞相赴汤蹈火,建功立业。
当然,比起“虎臣”之赞,夏侯渊更在意的还是“吾家”的亲昵称呼。
按理说曹操绝对已知道张绍的身世了,但他从始至终一句没提,只夸夏侯渊之功,末了又拉着夏侯渊的手问:“我未到当阳时,妙才派骑从来报,说刘备谋士徐庶来降?此人现在何处?”
……
徐庶至少没有背缚麻绳,维持了最起码的尊严。
从城内一路走来,徐庶经过了被俘的刘军士卒身边,他们当然认得自家军师,纷纷惊呼“徐先生”。对徐庶行在敌将身边,感到难以置信,也有人领悟到徐庶应是降了,或感到气馁,或对他唾骂不已。
徐庶也走过那两堆高耸的京观,曹军之残忍令人震惊,但里面每一颗人头落地,徐庶自觉都有责任!是他的无谋,导致三军受累。
还有那些被迫为曹军劳作的民夫,本是荆州无辜百姓,因为信任而追随刘军南下,徐庶本有保护之责,但却辜负了他们,害得众人背井离乡,如今又妻离子散。
愧疚之情与屈辱之感糅杂在一块,再加上些对曹军暴行的愤怒,徐庶心中早已如惊涛骇浪。但面上却仍然如水镜般平静,他孤零零站在三河骑士们边上,等来了曹仁的精锐三军,也等来了曹丞相的威风仪仗。
又过了一会,等曹操与一众臣属陆续步入帐幔后,夏侯霸奉命来喊他:“徐先生,丞相召见,大人让你速去。”
徐庶颔首,却不急着走,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夏侯屯长,昨日典军校尉令人将我佩剑收走,不知如今可否归还?”
夏侯霸先是一愣,而后解释道:“哦,徐先生有所不知,自今岁起,曹公为丞相后,便有了一個规矩,若无特许,受召见之人必解剑,先生倒不如先去见丞相,稍后再将剑奉回不迟。”
这算什么?“带剑不能见至尊”么,据徐庶所知,这是太后、皇帝才拥有的特权啊,曹操以为他是什么身份?
剑,是士人身份的象征,淮阴侯韩信最落魄时连饭都吃不上,却仍抱着他的剑不离身,因为只要剑还在,就仍是骄傲的士,若强行解除士人的剑,则有轻侮之意,遇到这种情况,士人们是会随时拔剑决死的。
于是徐庶冷笑道:“这是谁给曹丞相出的主意,真是该杀啊。”
“啊?”夏侯霸听愣了。
徐庶道:“我听说,董卓初入雒阳时。也立过这种规矩,当时有位侍御史名叫扰龙宗,面见董卓奏事时,忘了解剑,竟被董卓令人以大棒挝杀,一时京师震动。如今曹丞相所立的解剑之规,在别人看来,岂不是沿用董贼旧辙?”
“前汉名臣隽不疑未出名之前,冠进贤冠,带櫑具剑,去谒见汉武帝的绣衣使者暴胜之。暴胜之的门下让隽不疑解剑才可进门,隽不疑断然拒绝。何也,因为剑,是君子武备,所以卫身,无剑则无以立,隽不疑宁可不见暴胜之,但剑绝不可解!”
“我相信如今的荆州,与隽不疑持相同想法的士人,恐怕不在少数。”
“曹丞相初平荆楚,南方士人及流寓此地多年的外州宾客们翘首而望,都像我一样,期盼着能觐见丞相,若用董卓旧法来折辱诸士,我恐怕丞相会大失众心啊。”
徐庶这一席话引述史事,有理有据,让夏侯霸无法反驳,但他也只能苦笑道:“徐先生之言虽有理,但与我说没用啊,就算大人将剑还给你,到了帐幔外,还是会被武卫强制解除,何苦来哉。”
徐庶只能一声叹息:“我也不为难夏侯屯长,不论如何,请将我这一番话原原本本转告夏侯校尉罢,就说谒见曹丞相时,我解剑以示对尊者的敬重也无可厚非。但还望能先予我佩剑,届时再解不迟,否则……”
他慨然道:“就请脱去徐庶的衣裳,让我作为被缚的俘虏,与阿绍同列吧!”
这是徐庶的底线和原则,关系到他以何种身份见曹操:是降虏,还是来投的士人。若是妥协,非但曹操会看轻他,幕府众臣也会拿他当笑话看,徐庶的诈降计划只会变得更加举步维艰,所以这一步决不能退!
见徐庶如此坚持,夏侯霸只好请徐庶先与自己去到帐幔附近,而他则进去将此事告知夏侯渊。
帐幔里传出几声哗然,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说话音,又过了片刻,夏侯霸出来了,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与徐庶:“徐先生,你的剑落在了城中,请暂以我剑相佩吧。”
徐庶向夏侯霸道谢,不急不缓地将剑系在腰间,剑柄斜下。
夏侯霸又尴尬地指着帐幔门口,由武卫守备,挂满佩剑的木架道:“但规矩就是规矩,徐先生入内前,还是得先解剑才行。”
徐庶颔首,对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分量,有了计较:若曹孟德当真想重用徐庶,就会特许他带剑而入,如今不过是给了他最基本的面子,果然是可有可无的心态呢。
徐庶知道这就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大“礼遇”了,也不再强求,来到帐幔门口,将才挂上片刻的剑又解下挂了上去,在武卫看来,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啊。
而徐庶呢?又不禁回想起在新野、樊城时,自己是可以随时随地佩剑面见主公刘备的……唉。
那都是昨日之事了,徐庶现在,得向前看,他在入帐幔前整理自己的着装,心中暗暗想:“曹操虽解我儒士剑,但我,还有一剑!”
是剑,名曰“轻侠剑”,侠以武犯禁,他们佩戴的剑不被士人所认同,以为是“私剑”,但这剑,也是锋利能夺人性命的!
曾经的徐庶,那时候他还叫徐福,可是在闹市仗义杀人,为师报仇而的轻侠少年。后来他折节向学,将自己的“轻侠剑”深藏了起来,不轻易示人,轻侠徐福慢慢变成了儒士徐庶。
他褪去昔日冲动豪气,性格变得温润如玉,也编织了许多道德条框将自己限制起来,直到遭逢大败、被迫北降,又遭到这些明里暗里的折辱,多年来恪守的信条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时候重新拾起旧剑,将它重新擦拭磨砺了。
徐庶深吸一口气,步入帐幔,却见里边空间不小,左右站满了曹操的战将、谋臣、掾属。众人看向徐庶的目光各异,有人对他充满好奇,有人则满目鄙夷。
而典军校尉夏侯渊的神色尤其严肃,大概是徐庶非要闹腾着要剑,让他失了面子,还叫曹丞相久等了罢。
众人多半无剑,但夏侯渊曹仁等人却能堂而皇之的荷甲仗剑,单从有无佩剑,就能看出哪些人更受曹操信任重用。
徐庶也看到了帐幔深处的曹操,他正斜坐在一张胡床上,手捋长髯,饶有兴致地打量徐庶的容貌举止。
徐庶遂小步趋行,来到距曹操十步之外的位置,举起双袖,面色矜持庄重,朝曹孟德行了跪拜大礼。
“罪人颍川徐福,见过丞相!”
……
“徐福?”夏侯渊闻言一愣,斥道:“徐元直,汝名不是徐庶么?”
徐庶解释道:“敢告于校尉,我本名徐福,后来离乡避难后,才更名为庶,如今来投丞相,若蒙宽宥不杀,或能北返故土,故当还用本名。”
这一番话,显得徐庶一副确实真心归附的模样,让曹操颇为满意。
曹操一直视刘备为人杰,对付这个老对手一般得亲自上才放心。所以建安六年时,前脚刚打完官渡,曹操就先调头亲征汝南,将在这边折腾了许久的刘备击得大败,狼狈奔逃荆州。
自此之后,曹操也以为刘备不足为虑了,岂料才过了一年,他正趁袁绍病死之际出征河北,却惊闻刘备为刘表前锋,已经打到宛城以北的叶县,距离许都只有区区百里了!
曹操只得命令夏侯惇、于禁这两员大将南下抵御,夏侯惇在谯沛元从里地位无人能比,而于禁更是异姓将军之首,想来对付刘备新破之军应该没什么问题。岂料二将在追击刘备时,竟在博望坡被玄德以寡敌众打了个埋伏,幸亏有后军李典部接应及时,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这件事迫使曹操暂时放弃猛攻河北,又将注意力放回南线半载。他一直奇怪刘备是如何迅速恢复实力,并能做出谋袭许都、博望反杀这种高水平军略的。事后才听说,有位叫徐庶的颍川流士投靠刘备,成了其谋主,这次北袭,正是徐庶的手笔。
从那时起,曹操便有了收服徐庶的念头,但相比于得到徐庶的辅佐,曹操显然更想让刘备失去他。
更何况,如今曹操麾下已有战将千员,谋臣数百,想得到他起用的郡国士人更从许昌排到邺城。加上携大胜之威,不可能对一个败后才来投降的士人太过优待,那会让幕府中的掾属臣僚们作何感想?
但徐庶今日对于佩剑的一点抗争,倒是让曹操对他多了半分兴趣。
于是曹操发话道:“狐死必首丘,元直有心归乡,甚善,只可惜,来何迟,来何迟也!”
“南阳人刘廙(yi),与你同为司马德操弟子,他于数年前绕道扬州北投,如今已是我仓曹吏,在后军督粮。”
曹操掰着手指头数道:“伱在荆州的好友,汝南孟公威,听说汝南已平,便立刻返回故土;还有颍川石广元,也在我南征时北诣。此二人都被我授予一县百里之职。”
说到这,曹操才露出了笑:“但不论是谁,拜见我后,都盛赞元直乃高明之士,己不如也。”
谈笑间,又话音一转:“但,你当初为何非得屈身而事刘备呢?”
徐庶正色答道:“丞相,福年少时遭逢中国大乱,携母逃难,流落荆州江湖之间,偶至新野,得玄德礼遇,遂与其交厚。”
“又见玄德屈身下士,恭己待人,福当时年轻,只以为此公是英雄之选,故才为之谋划。虽有小功于玄德,却也有大过于丞相,故今日前来请罪……”说完徐庶再拜。
曹操抚髯颔首道:“昔日各为其主,你何罪之有?”
他叹息:“其实不单是你,我当年与玄德相交,也为其所惑。”
说到这,曹操摆摆手,不想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只指着徐庶,望向帐幔中众文武道:“元直曾误入尘泥之中,幸得脱身未晚,如今北来,不如先入我丞相府为吏。至于当任何职?诸君中多有其颍川乡党故人,可尽情建言!”
“丞相,臣以为不妥!”
话音刚落,帐幔左侧,便立刻有一人站出来。却见他四旬上下年纪,颔下短须,身着绛袍,腰佩长剑,头戴一顶双鹖尾武冠,此刻正横眉斜视徐庶。
“徐元直少时杀人犯禁,被缚击鼓示众于市,又弃名逃逸,此为无行;大后协助逆贼刘备,与朝廷对抗,此为无智;丞相将天兵南征,他不能为主筹划,以至于弃樊城、走当阳、败长坂,此为无谋;既已败绩,不能从刘备而终,只身北返乞降,此为无忠。”
“此等无行、无智、无谋、无忠之徒,怎配选入丞相幕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