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了。说出来,是准备接受审判,反而松了口气。
她更关心我的私人生活,“你准备如何对你女朋友交代?”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说:“我觉得她俩都离我好远。”
好像一个梦境。
我吓一跳,因为她突然出现在显示屏上。不过,她戴着副很大的墨镜,她的头发把脸都遮住了。猛一看,还真让人想起日本恐怖片中的人物造型。
“为什么突然现身?”没有惊喜,只有突如其来的惊骇。
“我开始相信你的故事了。”她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个场面忽然让我有点害怕,说不出是为什么。
“你怀疑这个事故是路虹雯的丈夫策划的?”
我觉得完全不可能。
“如果她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一笔保险金,她也许觉得很内疚。她想生下那个孩子,所以用你来打掩护。她想重新开始。”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不会把孩子“栽赃”给我的,现在的科技多发达啊。
“我知道你听了不好受。但真相,确实不是那么容易接受。你上回怀疑,我妈妈和我姑父关系暧昧,也许你是对的。他们彼此理解,能沟通,所以他们即使是精神上有微妙的联系,也被家族所不容。但他们拿我姑父没有办法,把气都发泄在我母亲身上。”
“他们发生过关系吗?”我冷静地问。qupi.org 龙虾小说网
“我只是一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她悲伤地说,然后就关闭了视频。
蒙娟带着死者覃柳芳的照片径直过来,我们需要让女小蔡辨认。
我赶回家,杨大姐正和一群女邻居们窃窃私语,她把我拉到一边,质问我怎么老带一些没有品位的女人回来。
“从前你还隔三差五地带些靓女回来,给这栋楼的男人们养养眼,小贞啦、你那些干妹妹啦、同事啦、朋友啦。现在,你瞧瞧,都是些什么货色!”她说着,瞄着站在远处的女小蔡。
“你们真是一些多嘴婆。”我很厌烦,又怕杨大姐对我妈妈胡说八道,让想抱孙子的那一位偏听偏信,于是不得不软下来,告诉她这些女人和我们的婚姻完全不搭界。
“哼!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比我堂妹差了一大截。”
我说还有急事,便带着女小蔡上了楼。
蒙娟和小韦居然在厨房里忙着做菜。他俩还真有闲心啊。女小蔡拿起茶几上的几张照片一对照,顿时尖叫起来。
“死人复活了!”女小蔡大喊大叫,接着痛哭失声,“我见过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她的脸色好白,就像在冰柜里存了很久。也许她就是从那里面跑出来的。”
蒙娟问:“覃柳芳,这个护士,就是你见到的活跳尸?这个人已经被火化了。”蒙娟满意地看看照片,再看看女小蔡稀里糊涂的反应。
“我们该怎么办?”女小蔡抽泣着问。
我把女小蔡和她朋友见鬼,以及神秘纸条的事说给蒙娟听,她大张着嘴,恐惧一点点地把她偷袭了,她结结巴巴地问:“这些鬼……想……想干什么?害我们吗?”
女小蔡胆怯地望着我们,问:“报警吗?”
“你疯了?”蒙娟阻止她,“我们会上晚报的头版头条,标题是:一群疯子报案取乐!我们会被抓进派出所。”
女小蔡再次现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她看看我,又看看小韦。
女小蔡还得赶回去照顾男小黄。我们把眼睛红肿的女小蔡送出门,围在桌前用餐。
我夸了蒙娟几句,说她收集资料如此麻利,给我们节省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蒙娟说自己已经把死者资料全部复印了一遍。这两张照片是她好不容易从事故处理办公室借来的,别人对她如此热衷于收集事故资料已产生怀疑,以为她已被报社的记者收买。所以,她不能让任何资料外流,否则,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蒙娟表示:“事故处理办公室原本已经解散了,现在又重新成立。这段时间,他们焦头烂额,尸体的认领有争议,一些记者总在捕风捉影。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大家都在警惕媒体间谍。”
电话铃响,蒙娟顺手去接。
“我?是客人。嗯,他俩都在。你找谁?嗯,韦诚,是吗?韦诚,电话。”
小韦接过话筒,声音忽然变小了,他尽可能地往远处退了几步。刚开始,小韦不大自在,接着,他的语气就热烈起来。他的神情活跃,很少见到他这副模样。
我有了某种预感。
蒙娟对我做个鬼脸。她猜出了些什么?
我仍然注意着小韦的表情,我明白了。为什么最近他老是满面春风。
韦诚放下电话,轻声说是小贞来的电话。
他只瞥了我一眼,就低头吃饭。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嫉妒心,让我浑身燥热。这果然就是他刚开始不大自在的原因,是因为我。
我没吭声。蒙娟似乎瞧出端倪,想笑,不敢笑,气氛忽然变得极为沉闷。
小韦的沉默也许是胜者的骄傲吧。
我很想说个笑话,怕过于勉强,又怕造作。正犹豫间,第二个电话打进。
这一回,蒙娟放聪明了,按兵不动。小韦接听,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是路虹雯打来的。她语气急促,道:“我找不到蒙娟。你可以过来一趟吗?我有很急的事情。”
我说蒙娟也在这里。
她语无伦次地说:“刚才接电话的是你的朋友?可以把他叫来吗?人越多越好。你放心,不是打群架,快来吧,我当面告诉你!”
我忐忑不安地放下电话,蒙娟说我的脸在一瞬间变白了。
路虹雯显然已经受到很大的惊吓,而且有难言之隐。她用不停的动作来掩饰这一点,沏茶,削果。
我开门见山,问她出了何事。
路虹雯望望小韦,为难地说:“真不好意思,经常听阿齐提到你,所以,把你也叫来了。多一个小伙子,我这心口……”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就不那么怦怦乱跳了。”
她把脸转向我,如果说她原来的容貌还依赖某种特别的气质来美化的话,现在,剩下的只是茫然的憔悴。
她的轻语如一个重磅炸弹,我的脑子懵了。
她说:“我看见小戴了。”
“你丈夫?”蒙娟双目圆睁,问。
“他活着?”我冷静地问,希望她能清醒。
“怎么可能?人都烧了。”路虹雯略责备地望着我,说,“你也相信报纸的那些胡说八道?”
“他在哪里?”我摸不着头脑了,问。
“他是鬼。”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门口,“我刚才洗完澡,走出浴室,有人敲门。我开门,就看见我丈夫站在防盗门外面。”
她还没来得及开第二道门,就晕倒了。之后便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我想,也许是幻觉,但愿是幻觉。”她喃喃自语,但她盯着我,又低声说,“不是幻觉,我看得真真切切。”
我下意识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只见防盗门的栏杆中映着已完全黑下来的夜幕。
“他的脸就出现在窗口里。他的衬衫也是临走时穿的那一件,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脸,”路虹雯恍惚了,“他的眼神,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非常的冷。”她说着打了个哆嗦。
“敲门声很响?”局外人小韦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把她看成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女人。
“声音很轻。”路虹雯神志混乱,“我才睡了一觉,净梦见他,所以——”
她的表情有点难堪。事实上,她并不敢肯定刚才那一幕是不是幻觉。
我注视着防盗门上那扇观察窗。蒙娟也在凝视着那儿。
“鬼魂是不会进门的。”蒙娟轻声说道。
我们都坐在沙发上,品茶。
屋子里有种很奇怪的味道,路虹雯觉察到了我的疑惑,解释说她点了一炷有助于安神的印度香。
“古老的宗教,袅袅的香气,咱们像是在演戏,开拍!”蒙娟忽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我们在等待着一个重要人物的出场,是吧?”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小韦好奇地望着她。
“问题是,我只是观众。”蒙娟把眼光转向我,“真正的导演才厉害,他一定是个半人半鬼的家伙,游走于阴间和阳间之间。”
她在暗示什么?难道我是幕后的筹划?荒唐!
小韦目不转睛地瞅着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所以我不信这一套。肯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但愿。”我很不耐烦。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描绘撞鬼的世界了,非常荒谬,而且,不可解释。
路虹雯望着我,她似乎获得了勇气,她的眼里有了其他的含义,那是更模糊的,带着一丝的暧昧,她微笑了。
突然,路虹雯的笑容凝固了,还未等我循着她的目光转过头,脑后传来砰的一声,我还以为是有人在开枪呢,只见婚纱照片坠落下来。
小韦把相框捡起来,我们的视线也随之落到地上,由于角度问题,照片上的人脸有些变形,那对新人的笑容也很奇怪。
“在电影里,这就是预兆。”蒙娟发表评论道,“这意味着——”
门口传来很轻微的咔嗒声,我禁不住把眼光投向门口。
蒙娟停了嘴,一阵风吹来,桌上的报纸飘下地。
“他来了。”蒙娟出神地瞅着观察窗,开玩笑似的预报。
果然,极为戏剧性地,一张脸出现在门洞里,一张血淋淋的脸!
屋内的四个人都完全僵住了,小戴的眼神把我们全都震慑住了!我想不出确切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的景象,那张面孔,呆滞、恐惧和死亡的狰狞兼而有之吧。比起我看到的照片,他现在变得很瘦,脸色苍白,嘴唇乌黑,头发高耸,他用手慢慢捂住脸,他的指甲满是黑色的淤泥。
路虹雯突然发出绝望的惨叫,接着是蒙娟,小韦一把抓过茶几上的水果刀扑到门口,人脸消失了。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最初和最后的几秒钟内,已完全失去意识。在试图追赶“鬼魂”的小韦和完全崩溃的女士们中间,我像一个完全混乱的钟摆。
大门被反锁了,路虹雯扔出钥匙,等小韦和我打开门,赶出去,四周非常安静。隔壁两家都房门紧锁,毫无声息。
蒙娟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小韦围着楼房转悠了一圈,我往楼上看,静悄悄的。通往楼梯的铁门紧锁,等我回过神来,看见蒙娟捂着嘴,手指着防盗门。
那儿贴着一张纸条——
不要杀我的孩子。
我取下纸条,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袭来。
路虹雯没有看到纸条之前已经支撑不住。她情绪激动,神情恍惚。
蒙娟试图把她扶进卧室躺下,路虹雯歇斯底里叫起来,“这是他的笔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蒙娟哄她。
“这不是我的家,这是小戴的家,这是他的房子,他人已经回来了。”她说着,呜呜哭了,“我要回我爸爸的家。我要回去。”
我知道她爸爸已经过世,心里很难受,就像是在小酒店里,她含泪向我伸出的手,那是一个迷途小女孩的手啊。我很想牵住她,却不知道她的方向,四周完全黑了。她的家在哪里?
先把她哄上床,蒙娟拿着号码簿去联系她的妹妹。
我坐在床边,她失魂落魄地望着我,问:“你后悔和我发生的联系吗?”注意,她说的不是“关系”。
我摇头。
“我是一个混乱的女人。”她的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她的嘴唇,怎么说呢?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两片树叶。
我把那对情侣得到鬼魂邀约的事告诉她,也许不用多久,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不害怕阴间。我是我爸爸的小公主,他会保护我。爸爸不会让我受到伤害。”她凄凉一笑。她仍然带着自嘲,但神色却非常落寞。
好容易她昏沉沉地睡去,客厅里的那一男一女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我把她妹妹叫来了,马上就到。”蒙娟答。
谨慎的小韦告诫我们,此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因为此事牵涉到尸体的争议,还有保险金等一系列要负上法律责任的争端。
蒙娟低声说:“她为什么这么害怕?她的丈夫而已。就算是鬼,也不会加害于她吧?”
她的猜测和困惑是对的。但路虹雯毕竟是个女人,她一定在孩子的问题上有着难言之隐。
乍一看,路虹雯的妹妹和姐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妹妹瘦弱,但五官轮廓分明,看上去更果断、更干练。她今天的声音听起来和我在那个夜里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有着天壤之别。
她一门心思顾着姐姐,把我和她在某个深夜里的长谈忘得一干二净。
两姐妹在卧室里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姐姐已经收拾整齐,预备和妹妹一起回娘家了。
我们离开那间关了灯的屋子,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鬼丈夫”会悄悄潜进房间的吧?鬼魂会在里面做一番游逛吗?这么一想,屋子就冒出阵阵鬼魅之气来。
回到楼下,小韦又被杨大姐拽住了,大约在问堂妹的事情吧。她最近终于下了决心,把那个眼光高、嫁不出去的堂妹介绍给小韦了。
我好像从路虹雯的鬼屋里抽身而出,又回到了现实,想起小贞给他打的电话,心头又醋意顿生。
进了门,小韦忘在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我还没看仔细,电话又响了,我的手机也同时响了。一种咄咄逼人的紧迫感把我攥住了。类似于恐惧,我战战兢兢拿起电话,又打开手机,电话是小韦的母亲打来的,她的语气非常焦急,找小韦。
我请她等一下,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开门,朝楼下喊道:“小韦,小韦!”
小韦母亲焦急地说:“阿齐呀,你赶快让小韦到医院来一趟。爷爷出事了。”
小韦进了屋,我让他赶快去接电话,心里怦怦直跳,好半天才回过神。
小韦接听完电话,就飓风般从我身旁掠过,冲下楼梯,一眨眼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手机的电话是我爸爸打过来的。等我赶到医院,才知道小韦的爷爷已经被证实抢救无效。
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小韦的弟弟先出来,然后是我的爸爸,最后是小韦的父母。他们聚在大厅里,低声谈论,不时夹杂着抽泣。
我爸爸走到我身边,悄声嘱咐我负责把小韦带回去,他一直在里面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我点头,坐在那里,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生者无能为力的悲恸,让人目不忍睹。
小韦的弟弟好像被吓坏了。朝夕相处的人猝然离去,简直令他手足无措。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长相简直就是和哥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小韦弟弟坐在我的身边,我问了些他学校的事情,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慢慢恢复过来,至少不再那么语无伦次了。
“哥哥很难过。”他弟弟小声说,“他是爷爷带大的。哥哥最难过的,是没有把女朋友带给爷爷看。爷爷死不瞑目。”
“你哥哥有女朋友吗?”我问。
“他对爷爷说有了,在外地。”他答。
我又呆了一下。
我把小韦带回家。我记得半夜里忽然起了风,浑身冷飕飕的。小韦在回程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转念再想,对于至亲的人,这种想法是多么残忍。
回到家,夜已深了。我看见他身上的衣服已是一塌糊涂,一股子药水的味道。我笨手笨脚地从阳台上给他取了换洗的内衣裤,他就像木头人似的脱了衣服,站在蓬头下,在花洒中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还没见他出来,我推开门。只见他蹲在地上哭,水声和哭声混在一处,水和泪也掺在一起。
我让他赶快擦干身子,以免着凉。他站起来,用毛巾捂住脸。
等我关了水,他才恢复了意识。他穿上衣服,坐在沙发上,发愣。
“我爷爷没享一天的福,就走了。天啊,有这么惨的人生吗?”他喃喃自语。
我竭力劝慰他,所谓的福气是因人而异,他爷爷虽然没有穿好的、吃好的,但精神上应该是很富足了吧。
他又唠唠叨叨地说自己没有报答过爷爷,说着说着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