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生命中一段真实的经历。经常泡在“神鬼论坛”上的朋友们一定不屑于这样的说法。所有哗众取宠的“鬼话”帖子,都会打着“真人真事”的招牌。这里混杂了太多蹩脚的谎话、扯淡,还有无休止的争论和“打假”。何况有些读者,老是煞风景——他们从来不相信灵异之说,他们总是需要一个合理、圆满而有科学论据的解释。(他们为什么要上这个论坛?纳闷中)顺便说一句,这种人剥夺了像我们这种意志不坚定、喜欢被心理暗示的群体的快乐。
我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混迹在这些帖子里消磨时间,里面充斥着血腥案件、鬼影幢幢的传闻、诡异的噩梦和耸人听闻的道听途说。这里展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被神秘莫测的命运所主宰的黑暗之地。我并不是来此寻求刺激,当然,这也许偏离了我的初衷。
渐渐让我着迷的,是那些真实的,抑或疑似真实的,或完全杜撰的人物和事件,他们或它们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推动着,进入人生的一段迷宫。当然,有些人再也没能走出来,有些事情有了诡异的结局。
在这样的迷宫中,死亡是吓唬人的手段,司空见惯。死亡也是推进故事情节的一个最大驱动力。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糟糕的结局?qupi.org 龙虾小说网
我在常去的一个论坛上注册了好几个账号。我让“他们”出没于各个热门的、冷门的帖子中间。我甚至让“他们”为一个相左的观点发起争论,最后演变成一场众人参与的骂战。
我没有精神分裂。我也反思过,这样的举动折射出什么样的心理症结?在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要寻找发泄的出口?
看帖子,我有心得。在这类鬼话连篇的版块上“呼风唤雨”的,大都有强悍的职业背景,如警察、法医、记者等。比如“某刑警回忆录”,刑警们在网络上终于可以探讨一点关于唯心主义的话题了。在大城市办案的刑警尤其受网友们欢迎,因为他们指名道姓提到的案子,能引发很多人的回忆和共鸣。
火葬场的焚化工(汗一个)、医院护士等紧随其后,尤其以那些一开口就说“我命硬,一值夜班就死人”的角色最为彪悍。
虚构的鬼怪小说我是不爱看的。假的,还经常被“太监”。
有个叫“北京厨师”的帖子极为红火,他绘声绘色地叙述自己在北京城几家酒店工作时遭遇的灵异事件,语言诙谐,京味十足,培养了一大群铁杆粉丝。粗犷的大老爷们儿也见鬼啊,真稀奇。
我也加入了他的Q群。某次出差到北京,不但差点和“偶像”见面,还差点住进了传说中闹鬼的“ZL”酒店。因为同事知道我的用意后,魂飞魄散,连夜出逃。呵呵。
还有位强人回忆自己一家人住在老电影院里的经历,实在是太瘆人了,看得我毛骨悚然。那个鬼影飘飘的电影院也被强大的网友搜索出来了,它已成为我们族群的下一个旅游目的地。整个帖子跟踪下来,大家发现最能打动人心的,其实是来自那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感动。
我在几天前注意到一个帖子,是在“某刑警”“说说某地那些事儿”的热门跟帖中。她的网名是“永远不会忘记”。
她先是“请高人指点”,然后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她和我同龄。她八岁那年,父母关系变得恶劣,那时她母亲怀有身孕,某个晚上,她最后见到母亲,母亲给她盖好被子,答应第二天给她吃的小笼包,然后一去不返。
母亲是在自己工作的小学校后的树林里上吊自杀的,用的是一根细铁丝。
“永远不会忘记”至今也不相信母亲会主动离自己而去。她列举了诸多疑点,而犯罪嫌疑人涵盖她的父亲、爷爷、伯父,甚至还有姑父。那个冷漠的小镇,似乎始终对她们母女怀着浓浓的敌意。
母亲去世后,她被外公和小姨带回老家,从此,她再也没有重回母亲去世的地方。那里是她父亲家族的地盘。以后的二十年中,她甚至从未见过父亲。后来父亲再婚,又有了孩子。而据她所知,姑父最终和姑姑离婚,不知所终。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二十年前失去母亲的女孩子的倾诉,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比她更冤屈的真人真事我们身边还少吗?大家早已麻木不仁。
她这帖子在网上发了估计有一阵了。她不停地发,总是试图和那些最热门的楼主探讨(很明显,她相信他们的判断力),她想寻找二十年前的真相。非常奇怪,她选择在这个地方释放自己的悲愤,就像一只企鹅闯入了沙漠,留下一个摇摆而悲伤的背影。
她在众多的冷嘲热讽中坚持而且反复地发帖,她甚至将自己的个人感受毫无保留地发给那些调侃她的,或明显是恶意捉弄她的人。有些人对她所说的经历将信将疑,更多的人则对她毫无兴趣。
有人要给她算卦,她便把自己的个人资料贴上去。我看到她披露的生辰八字,忽然脊梁冒出一阵凉意——我俩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出生的!
她一定是一个绝望而扭曲的人,这些年,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面对着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团,一个对她母亲充满敌意的家族,一个冷漠的小镇。这个悲伤的女孩,把怀疑埋藏在心里,无力地等待着,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她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我一直无法把此事从脑海中摒除。终于,我在Q上联系上了她。当她的头像闪烁,把我加为好友时,一点淡淡的、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我的周身。除了和“北京厨师”联系过,我从没有做过同样的事。
我假装老练地给她一个开场白——
“你好。我也在追看xx版块,无意中看到了你的帖。我很同情你,听了你的故事也很震惊。冒昧打扰,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回答——
“你知道我的年龄(言下之意是我另有企图)。我对天发誓,我长得很丑,不要想打我的主意。”
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明显还是学生打扮,目光呆滞,确实是普通得掉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那种。一般人在网上都不会发自己的真实照片,但我有个感觉,这张照片不是她糊弄我的,因为那不安而愁苦的眼神,犹如其人的心态。
她挑衅地说:“在你逃跑之前,给我发张照片吧。”
我随手就把自己刚去九寨沟的一张留影发给了她。
“假的。”她回复道,“这样有气质的帅哥是不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的。”
我只好让她用视频和我对话。她迟疑了很久,答应了。她把摄像头对着她一张模糊的照片,很像遗照,让我啼笑皆非。而我则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她。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她的口气明显开始软了。
我老实告诉她,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我的经历和她很不相同,连性别都是相反的,所以我对她说的故事很关注。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有女朋友吗。我说有,顺手把小贞的照片发给她。
“是美女哦。”她困惑地说,开始拿捏不准我的用意。在她眼里,好像男人们在网上和年轻女人聊天,除了想泡妞就没有别的目的了。
她问:“你的女朋友在哪里工作?”
“几个月前,她没了工作,因为单位破产了。最近她去学美发,前段时间刚考取驾照,想开出租车,我家里人不答应,觉得女孩子做这个职业很危险。我妈想帮她在艺术学院找个工作,她不愿意。自尊心满强的。”
“你家里人很有本事哦。”
“还行。”我如实相告,“我爸爸是一家医院的副院长,我妈妈是艺术学院的副院长。”
她追问得很紧,似乎想找出我的破绽,“哪家医院?”
我坦白告诉了她。我又不和她玩脱衣视频,也不怕她绑架我,所以我对她毫无忌讳。再说了,她又不是本地人,难道还去调查我不成?
我用悦耳的男中音告诉她,本人今年二十八岁,在某省科技厅下属的二级机构工作。我身边的很多人甚至从不知道我们城市里居然有这样一个机构。
在这里工作的人,大多学历很高。我们这个群体过得很安稳。我常常想,也许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我的单位了。
至少在我眼里,单位里没有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因为人人都惹不起,所以大家彼此都相处融洽。重要的是,大部人都没有野心,有野心的基本上不会来这里混。而我们的工作,大都看得见成效,没有让我们产生荒废时光的罪恶感。
我在亲朋好友的眼中,具有罕见的好人缘。大家都喜欢我,长辈、同辈、小辈,无一例外。而且,从小到大,我都很有女人缘,确切地说,我符合大多数人的“眼缘”。即使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会对我收起戒备之心。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上天的眷顾?
我很纳闷。因为我眼见着那些比我英俊,比我有才,比我善良,比我有背景,比我有钱的同龄人,总是陷入这样或那样的困境,他们很多人的苦恼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他们和女朋友、和同辈、和领导之间有着永无结束的猜疑、钩心斗角、算计和误会。我没有这些困扰,这是为什么呢?
读高中的时候,我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校花的芳心。那些篮球健将,超级大帅哥,乐队主唱,准清华、北大的才子,当官的子弟,甚至大摇大摆开着小车来上学的暴发户的儿子都无法让她动心。
在大学,像我这样平庸的人,居然成功复制了高中的辉煌经历。我是学理科的,我女朋友是中文系的美女加才女,她喜欢用文字分析周遭的朋友,最大的问题则是分析过度。
“二十岁的男人,居然有这么清澈的眼神和这么羞涩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在幼儿园里和深山老林的少数民族中才能看得到。他简直不像在城市里腌制出来的生物。”这是我那个大学前女友对我的第一印象。她把她脑子里所有的意识全部记录在她的博客里,模仿张爱玲的笔触,非常可怕,以致我对她说的每句话都要斟酌一番,否则祸从口出,成了她的“粉丝”们攻击我的标靶。更可怕的是,那些留言力挺她的“粉丝”们有多少是她自己虚拟出来的,天知道!
她还写道——
和他在一起整整三年,我现在才清楚地看到,他是被一颗幸福子弹射中的无忧无虑的懒汉。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所有无谓的猜测、挣扎、想探索他内心的努力都失败了。他简单得像一杯矿泉水。
虽然表面像调侃,但充满了深刻的悔悟。才女的这个帖子,在我大学同学们的圈子里传阅,最后被我妹妹转贴给了我父母。他们很震惊,因为才女揭露了一个关于我的隐蔽很久的真相,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包括我自己在内。
所有关于我身上的“为什么”都被迎刃而解了。
我不帅,但耐看,是第二眼帅哥。不张扬、低调的外貌让我很占便宜;我爸爸是医院的“一把刀”,我妈妈是艺术学院的副院长,声乐系教授,有两首在这个城市里脍炙人口的歌曲作品。我爷爷、姑姑、伯父在香港经营一个老牌的餐厅,在《米其林红色指南》上得了二星。三年前,他们在上海开了个分店。
我爸爸每年都可以从家族企业中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分红。我们家底厚实,但从不炫耀。
我父母都是少数民族,因此,我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他们比我小八岁,刚考上本市同一所大学。
从我八岁开始,父母关注的焦点就从我身上转移。我像是被放风的囚犯,监管人忘记了收我回监,等他们试图想改造我时,发现为时已晚。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我从小就懂得深深感激,感谢上天赐予我弟弟和妹妹,因为有了他们,我父母才没有把殷切的希望压在我懒散的肩上。
我,资质平平,对人生、对事业、对爱情都没有野心,他们稀里糊涂地默认了这样一个“长子定位”。他们把更多的寄托放在了那一对双胞胎身上,正巧,他俩因为特殊身份的关系,从子宫里争夺营养,到考上大学,到争夺更多的关注……他俩的竞争从娘胎中就开始了,看不见终结的迹象。
听完我的故事。她沉默不语。
看样子,她被我的坦率吓住了,或者被迷惑了。她中断了视频,和我继续文字聊天。
她的口气软了,因为她给我发了一个笑脸。
“你想和我聊什么?”
“听了你的经历,忽然感到很震动,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
她的口气有点嘲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感到一阵沧桑,我打下这样一句话:“不是,是看不透命运的安排。”
她突然没有了反应,然后就下线了。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