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当夜,小戴不在事故车上。”周耀廷避开我们的视线,近乎喃喃自语,“我本来不想说穿,你在逼我。”
路虹雯神经质地笑,“他人在哪里?你把他叫出来。”她环顾左右,放肆地大笑。但她的脸色变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悬起来了。他有证据?这就是他所说的“武器”?我们见的那个人,其实不是鬼,而是小戴本人?
周耀廷盯着路虹雯,说:“我从事故车上下来,用电话联络的第一个人,就是小戴。这就能说明一个问题了吧?他不在事故车上。所以,我警告你,我可以找到目击者,证明他不在事故现场。比如说,渔家。”
我倒吸一口冷气,问:“小戴,还活着?”
周耀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路虹雯,回答我的问题,说:“他死了,同样是给水淹死的。我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壶汀桥下的小船上钓鱼,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以为他和朋友在一起,就劝他赶快回家。我想,他的死因应该是失足落水,这是唯一的解释。”
“谁会相信这样的巧合?至少我是难以置信。”我摇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船是小戴和一个同事合伙买的,让一位渔民代管。只有我们三个人有权把船开出来。渔家就住在木排上,在江边网箱养鱼。这些情况,其实路虹雯都一清二楚。”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路虹雯对我摇摇头。不知怎的,我似乎感觉她松了口气。
“我不想惊动这位证人,我们只有将错就错,才能拿到那笔赔偿金。否则,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鸡飞蛋打,你们一无所获。”周耀廷显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他的眉头皱了,声音放轻,道,“我们甚至可能连保险金都拿不到,你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也可以被看做是蓄意自杀。”
路虹雯微侧着脸,僵住了。
“小姐,来瓶葡萄酒。”路虹雯恍惚地回过神,“我已经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你说,你没有去找那个渔民,是你怕这件事被拆穿?多谢你的好意。”
她的声音虽然听上去很讽刺,但仍有掩饰不了的震惊。
周耀廷把脸转向我,说:“我之所以隐瞒自己在事故车上的真相,是因为我有其他考虑。你知道,小戴在事故车上出事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我就必须随时冒充当天去用船钓鱼的人。只有三个人有权从渔民手里把船划出来,我、小戴和另一位朋友。我们一般只要和木排上面的渔家打声招呼,就可以把船划开。船家还不知道小戴已经死了。时间过去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
“你处心积虑,目的是什么?”路虹雯疑惑地问。
“希望小戴的遗孀能过得好一些。协议书是我后来才偶然知道的。”周耀廷故意把“遗孀”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说未亡人,也许更好听一些。”路虹雯自嘲地笑。
“不管怎么说,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我怎么会对你有恶意?我无意中翻开小戴的抽屉,发现了你们的协议书。这好像是小戴在我耳边求我,请我出面让你留下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的声音哽咽了,“如果你们在我的处境,你们会怎么去做?”他的头低下,抑制不住地抽泣,把给我们斟酒的小姐吓了一跳。
我和路虹雯面面相觑,我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昨夜的鬼影。
我想起蒙娟的话,知道路虹雯在孩子的事情上必有隐情。我的心很难过,为路虹雯,为我目睹的这么一个荒谬、凄惨的困境,有人失去了同床异梦的丈夫,有人失去了情同手足的好友,有人失去了孩子,有人撕破了诺言。
路虹雯大口灌酒,我阻止她,被她推开。
周耀廷抬头,他的面容转眼间憔悴了,如老了十岁。
他望望路虹雯,望望我,大梦初醒般地说:“考虑一天,给我答复。要么要孩子,要么我去把真相说出来。你权衡吧。”他也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钱拍在桌上,走了。
我们留下继续喝。
路虹雯已经喝得腾云驾雾,她安慰我,说:“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只要我想回去,你把我妹妹叫来即可。我娘家……”她摇晃一下,伸出一个手指,遥指东部,“就在那边。我是在山边长大的孩子,嘻嘻,那里有一座风景很美的山。洪水来了,全平城都断水了,我们却没事。山上有个洞,洞里冒出天然的泉水,棒极了。我们不但有水喝,还可以洗澡。这座山,就是我的幸运神。什么时候,我带你爬到我们屋后的山上,啧啧,你完全认不出脚下的平城,它看上去,非常荒凉。咦,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爬山的。”她站起来,又被我扫兴地按下去。
她望着我,问:“我醉了吗?”
“约莫点。”
路虹雯大笑,“哈哈,这是蒙司机的口头禅,你把它偷来了。”
在喝醉的人面前假装糊涂是非常困难的,要保持清醒,则更加痛苦。
“我接了我爸爸的遗传基因,我是个大酒量的女人。”她侃侃而谈,“我应该完全接了他,把性别也接下来。”
上酒的小姐立刻对她的胡言乱语侧目而视。
我支开小姐,给路虹雯斟满酒。我的眼睛湿润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说:“不要掺水,会拉肚子。”
“最后一杯。”我声明。
她真诚地望着我,向我竖起大拇指,道:“阿齐,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人。”
我怀疑她在给我灌汤,很警惕。
“你懂得照顾别人,但又不婆婆妈妈。”她赞美我说,“再给我叫一瓶吧!”
她接着给我歌功颂德,道:“你在我和自己的女朋友面前,保持了极为完美的风度。这绝不是装的,而是多年的魅力累积。我为你倾倒,在珠海的拱北车站。”
我给她逗笑了。
她很认真地说:“那一天,我一个人回到宾馆,在那一分钟里,我爱上了你。那一刻的珠海,在我眼里,是最美最美的城市。你是最最有风度的男子,而我,是最最有魅力的女人。”
我打趣道:“我记得你当时愁眉苦脸,生怕担负责任。”
“问题是,我不敢把心里想的完全表达出来,我不能。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妄想。”
“妄想?”
“难道,你不觉得,我在你眼里,从一开始,就是残缺的吗?现在,我几乎就是一堆碎片。”
我非常震惊,我们之间好像有某种心灵感应。
她离开,我定睛一看,她和长发女孩一起坐在钢琴前,咯咯笑着弹奏。
她的快乐是多么少啊,她现在又是多么快乐啊!她的弹奏水平出乎我意料的好,她脸上的表情是羞涩的,手指也略有拘谨。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是行家,也知道她这一手是业余水平。可是,她真的是用心在弹呀,我听得见她的心声。
“嘿,钢琴美人!”我端着两杯酒走上去。
长发女孩掩嘴而笑。她俩接杯,象征性地抿了口。
路虹雯容光焕发,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俩,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在吃醋?”我在她耳边问。
“我是女人呀。”路虹雯放下酒杯,她试图把自己融进烛光灯影的飘曳中。
喝到咖啡馆打烊,路虹雯像跳舞似的踮着脚尖在转圈,我想起见她的第一次,飞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把她妹妹找来了。她很快赶到,抱歉地说打扰我了。我和她妹妹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一个夜晚谈话的默契。那一次,我俩在电话里谈了很久。她妹妹看我的表情,甚至猜不透我和她姐姐确切的关系。
暧昧,就是她此刻脑海中对我俩关系的定义吧。这不也是对我和路虹雯关系的最佳写照吗?
我们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虹雯停下脚步,对我招手。她的眼睛在夜里非常安静,反常的安静,和刚才判若两人。
妹妹知趣地回避一下。
路虹雯在我耳边悄悄说:“小戴是被我推下水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她在说醉话。
她好像酒醒了,长吁口气,口齿清晰地说:“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不把他推下水,他就把我干掉。这就是我们的夫妻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的全身都在战栗,这是一个我消化不了的秘密,这是一个我不能爱的女人!
我拿着两瓶酒回到家,瞄了一眼,见小韦在房间里写东西。我自己就在客厅里开喝。
等他去洗手间时,发现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行尸走肉。我对自己说,我已经随着事故车沉入水底,我希望自己能接受这个现实。
小韦坐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手里的酒,思绪万千。
他拿出个杯子,让我给他也斟一杯酒,我们默默地喝着酒。
此时无声胜有声。夜,原来也可以这么温暖的。原来是黑色,可以掩盖一切的黑色让我感到安全。
我想逃。我能逃到哪里?心头压负着沉甸甸的秘密。我憋得发慌,无从倾诉。
耳边都是啜酒的声音,如果夜可以倾诉,应该可以催开夜的公主——最美的昙花在月光下的秘密吧?
小韦的侧脸是冷峻的,而他的眼睛是忧伤的。那是沉思的忧伤,至爱的人走了,他很孤独。
我也很孤独。我的孤独是无从发泄的,最深重的罪孽。
我们并不是无话可说。但不能说破这个密码,我们交流的是另一层面的东西,很奇妙的,我们在黑暗中谅解,互相致意。
我不知道究竟在黑暗中待了多久,小韦倒是越喝越清醒,我则在黑暗中吹起了口哨。
我吹的曲子和路虹雯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于是,第三个人——路虹雯出现了,这个女人的灵魂也坐在我们身边,我们互相交流。
我的眼前浮现了路虹雯叙述的那一幕——生和死的抉择、生和死的较量。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冥冥中的安排,这是上天的指派吧?
那一夜,平城大雨滂沱,整个城市仿佛被空袭。
整栋楼里鸦雀无声,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路虹雯的沉思,她披衣下床,接听。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见水声和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小戴说自己在河边钓鱼,雨来的时候,躲在河堤的泄水闸里。
路虹雯对冷战中的丈夫很憎恶,冷冷地问他打电话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出乎意料,小戴哭了起来。他说他站在泄水闸的门洞里,想起了他们的夫妻情分,他想起了她的好,想起恋爱时候的温馨,想起了他们由于不理解而越发扩大的分歧。
对一贯自傲的小戴的这番话,路虹雯暗暗费了一番思量,略微拨动了她的心弦的,不是他对过去时光的缅怀,而是这个肃杀的雨夜,是他灌下去的酒,让他吐露真言的勇气。
路虹雯知道他钓鱼地点在龙江的下游,壶汀大桥下的江边,她想起两人感情未破裂之前,曾一起在那个僻静的桥下接吻、嬉戏,不知道在骤雨的夜里,桥底是怎么样一副光景。
她叫他赶快把船停好,回他附近的表姐家睡觉。以前,每到冷战的周末,他往往在那个郊区的小村子里一待就是两三天。
她仍然没有在他剖白真心后见面的勇气。她要仔细考虑,毕竟,他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三个月来的心结,不是一番话可以轻易解开的。但她知道,从心底渗出的委屈和辛酸,都在给蓦然的感动麻醉着。他停止了哭泣,雨也停了,正听着。她从江边的寂静中听到了天籁。
小戴也猜到了她的触动,他说自己可以想象得到她穿着睡衣,拿着听筒,在黑暗的客厅中默默无言的模样。
他柔声请她过去。在全平城都沉睡的时刻,他们可以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激情澎湃的、被仇恨一度淹没的真情会复苏。他要在雨后的江面,用船载着他的爱人,穿透最深的夜。
路虹雯依然在沉默,但小戴猜得不错,她已经被打动了。
他说今天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夜晚,还有一个多小时很快就是另外一天了,她必须马上赶去。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好像在伸手抚摸着她的寸寸肌肤。
她答应了,她收敛了自己澎湃的思绪,在她对镜凝望之前,一个全新的爱情摆在了她的面前,是比初婚更的冲垮了她。
她特意走到挂历前,浏览,8月9日,平常的日子。
坐在的士上,她依然在琢磨着这个日子,去年,前年,炎热,喧闹,还剩下些什么?
出租车开上死寂一片的东园路,她才惊觉自己居然如此大胆,敢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完全陌生的司机。
这个治安不好的城市里所发生的****、抢劫和杀人场面逼真地再现,她倒吸一口冷气,的士开得飞快,他们在黑暗无人而又宽畅的大道上飞驰。
车子终于冲上了壶汀大桥,看到收费处的灯光和桥上稀拉的几个村民让她松了口气。下车,付钱,谢过,
司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客人,他一定是把她当成随叫随应的应召女郎了。
“我和你都够胆量,你敢坐我的车,跑到这荒郊野外;我敢带着一个女客,来这里。”司机感叹。
“什么意思?”
“幸亏我不是色狼,幸好你不是抢车犯的同伙。”司机补钱,“很多团伙是用小姐做诱饵,在路上,从司机背后捅一刀。”
路虹雯听得毛骨悚然,赶紧把他打发走。
小戴在桥头等她,他领着她沿旋梯而下。她偶一回头,发现在东面的城东桥上,灯火通明,她看不清楚,但隐约听见喧杂的声音。
小戴说也许在施工吧。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桥底。
那在她记忆中储存的一点灯光,是冥冥中的某个险恶预兆。
他的背影挺得很直,即使是现在,在他哭过(他从未在她面前落过泪)、倾诉后,他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既没有羞惭,也没有期待中的温柔。而她,始终最迷惑的,也就是这一点。实际上,她被他吸引的,恰恰是这一点。
小韦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假如时空真的有穿梭往来的通道,假如真的有月光宝盒这东西,我们四人,一定会在这个奇特而又奇妙的夜晚,碰在一起的吧?
路虹雯上了船。远处的渔家灯火已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对岸有几点零星的渔火。
路虹雯神色不大热烈,问小戴今天究竟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小戴含笑不语,她笑了,很短暂。他喝得不够预想中的多,而且,显然,他已经清醒了。
我站起,给自己沏了杯浓茶。我发誓,我从未喝过如此的醇茶,浓得辣嘴,把醉意都呛醒了。
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了。这是一部真正的惊悚片的内容——悬疑、爱情、仇恨、同床异梦和报复、谋杀。
路虹雯坐在船头,小戴钓鱼钓出经验,连船都撑得像模像样。他们逆水而上,路虹雯想起一首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她轻哼着歌,这个夜变得情调十足,他停船,请她站起来,走到船心,他仓促地亲了她一下,船也摇晃了一下。
这一下,让她脸红了。她请他把船停在岸边,她要方便一下。
小戴请她动作快些,时间已经逼近午夜了。
路虹雯方便的时候,试图离岸边的渔火远一些。
当她完事后,眼前有了两簇灯火,她一下糊涂了,她寻找着那条在深夜中荡漾的小船,小戴站在船头放肆地小解,她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木排上的船舱中传出电台主持人急促的声音。她停步,浑身打了个冷战。
“一辆开往美校的7路公共汽车二十三点五十分在城东桥上坠落龙江。有关部门正全力打捞遇难者,死亡人数不详。”
小戴催促着她上船。路虹雯好像一下清醒了,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犹豫了一下,走上船弦。
船,驶离岸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小戴坐下,边撑船,边灌着酒。
他说时间快到了,他最后猛灌一口后,把酒瓶砸向水里,然后请她站起来,靠近他。她像木偶似的僵硬地凑到船心,她愤怒而悲伤地预感到,他要动手杀她了!他紧紧用胳膊箍住她,一种难以置信的爆发力,使她挣脱开来,把他甩了个踉跄,她发疯似的喊:“我知道,今天是我的忌日!”
她用早已瞄好的脚边的船桨往他头上砸去,在他落水前的一秒钟,他的眼睛是疑惑的,好像没有料到她的敏捷和强大的爆发力。
他跌进水里,无声无息,而她则拼命拍打水面,其实,船在转眼间已经顺水滑远了。
我不敢告诉小韦。我只能告诉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彻底被我叙述的情节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