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闭了一会眼睛,似乎想借着大地冷清气息平复沉淀心底深处少时的无助孤寂。
蔚凌然心下微微泛疼,生于皇室的孩子从小便没了普通孩童的快乐权利,连与生母相聚都被变相的当成了某些筹谋手段,这也许是老天平衡法则吧,给了他们锦衣玉食,自然得取走一些珍贵的东西。
“后来,我总算明白,哭闹是没有用的,之后为了早日见到她,无论学什么,我总是很用功很用功,每次父皇问我要什么奖赏时,我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母妃每次见我回来,总会很温柔对我笑,给我做可口的饭菜,给我讲动听的故事,陪我做任何我想做的游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十年,直到师傅教无可教,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结束了。”
蔚凌然似乎可以看见那个踌躇满志神采飞扬的青涩少年,当时是怎样的欢喜难禁。
“我一心想着可以回到那个清静院落陪着母妃,看她眼神柔柔地笑,听她悦耳温和地讲故事……但是,我的二皇兄,皇后嫡亲儿子……”
少女目光一缩,她看见少年在提到二皇兄时,肩膀轻微抖了一下,神情也霎那黯沉下去,如同失了光华的明珠,明艳不再黯然失色。
“从小得尽父母爱宠的太子。”楚千浔沉沉吸了口气,唇畔带出一道讥讽痕迹,“我的好皇兄,他向父皇提议,说我军事谋略样样出色,只是娇华贵气太盛,性格优柔缺少英勇决断,若能到军中锻炼一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平述这些话时,他眉眼神色渐渐转出几分冷恨沉痛。
蔚凌然心下默然,想来千浔当时心里屈苦异常,如今提起仍旧恨意难平,当时真相只怕是太子平庸,妒忌千浔才能,有意趁早剔除身边威胁,所谏妄言。
“父皇听了他的提议,也认为我整日呆在母妃身边辱没才能,便当即令我投身边疆最困苦的黄沙军营,好让军队的杀伐之气将我身上优柔娇贵磨砺粗壮,后来我便去了,埋在漠漠黄沙滚滚风尘里,从最低等的士卒做起,这一离开便是两年多,两年多的时间,我从最差的兵卒一步步升迁……,军队的杀伐之气也确实将我娇矜的贵族之气消磨殆尽,就在这时,我得知两年多未见的母妃在日夜思念盼望中患了重病……”
珞王一定很偏爱太子吧,否则怎么忍心将一个娇贵少年扔到寂寂困苦的大营里两年不闻不问!
千浔——那段日子虽是苦的,但现在看他神色,其实心里也能平静接受那段造就他一身胆识、才能尽展的岁月。
“我发了疯般奔回去,父皇因为我不守军令,狠狠责罚了我,但身体的疼痛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爱我逾生命的母妃为我受着病痛折磨,能见到她,什么惩罚我都可以承受……”
蔚凌然盯着他萧索容颜,突然伸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掌,她能理解他们相互之间超越生命的血脉之爱。
少年没有看递在他掌心的小手,眼神亮光变幻,变幻眼底漫了微微激动。
“……后来,母妃的病渐渐好了,这时藩王境地正好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乱子,父皇有意考究我在军中所学,令我去平息事态;再后来,许是父皇自感年迈,精力不如从前,便将我留在宫中,帮着处理一些事务。”
少年指尖突然收紧。
蔚凌然默默看他,随即垂下眼,她意识到接下来他要说的事,于他绝对打击深重痛苦难抑,这么一想,便略略抬首,冲他微微笑了笑,“嗯,千浔,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就是咱们将这痛苦加倍加倍的奉还给别人受去。”
少年目光一震,凝视少女如珍珠莹润美玉弧度完美下颌,神情渐回归一片明清,悲愤恨绝沉压气息慢慢冷静下来。
“她,是贵族中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自小便与我们一道学习礼法文典,她性格爽朗率真,很合我母妃心意……在我五年那年,她成了我的未婚妻子。”楚千浔说得很慢,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他全部力气,而他凉漠透寒的语气在蔚凌然听来,更像一把把无形之刀,锋利入骨凌迟着他的血肉,刀刀见血刀刀无回。
少女悄悄收回叠于他掌心的手,默默低头端祥沾了寒气的指尖,暗叹一声,青梅竹马哎,千浔怕是十分喜欢那个性格阳光般明媚灿烂的女子。
“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匆匆赶回,就在那片回我母妃寝殿必须经过的兰竹苑,我记得那天夕阳低压头顶,天地一片猩红似血,我在大片摇曳兰花翠竹中,我居然看见、看见……”少年胸口突然急剧起伏,他蓦地闭上眼睛,面色霎时惨白如雪。
蔚凌然呆呆看着他激动至极的表现,心里莫名一紧,接下来他亲眼看到的事情时至今日,对他仍如剜入心口的利剑吧,痛至极,连再多努力也掩饰不住内心**如生自骨血深处的疼!
“你不想说——其实可以不说的。”她小手无声轻柔拍上他的背,终是不忍看这高雅如华的少年再度受当日的蚀心之苦。
“不”楚千浔慢慢坐直身子,任凭冷月寒霜打在肩头,不再动摇分毫,“我看见一地零乱衣衫,她在太子怀中……娇若红玉,我不确定我在她眼角看到的晶莹是泪水还是翠竹叶上落下的露珠……,后来她对我说,是太子强迫她,我当时不发一言,转身提剑冲去太子府找太子拼命。”
蔚凌然沉默,谁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发生那事,谁也会怒火冲天失去理智吧!
不过,冲动是魔鬼,千浔后来也许也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在太子府里,他自认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我进去便伤了他一条手臂,而他也不还手……,直接效命于父皇的禁卫军突然冲进太子府,将我拿下押至金銮殿,同时在太子府外围,还拿下大批我的护卫……,父皇怒斥我秘密谋害太子并且罪证确凿,一句话不曾容我辩白,便下旨说念在我尚未铸成大错,即刻将我逐出珞篱国境。”
楚千浔低低冷哼,微眯眼眸一刹迸出浓烈恨意,滔天恨意如阴冷气息无声缠上四周生物,少女浑身一冷,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推他。
手伸至半空,突然缓缓收回。
少年从她清亮眼神里看见自己冷鸷无常的影子,更看见她震惊蓦地蜷缩身体的动作,满腔难平恨意刹那便消退下来。
“对不起。”
蔚凌然一惊,顿时明白他满心歉意何来,抬头冲他浅浅一笑,一笑间释放暖暖气息,“千浔,别再拿过去再伤自己一次,因为——不值!”
“嗯,不值。”少年微微闭上眼,半晌睁开,眼神清冷如月,再不见一丝阴鸷执怨,“我的好皇兄太子殿下接下旨意,自然不遗余力将父皇意旨执行到底,他自京师一路调动他的力量,以层出不穷的手段将我追截暗杀出了国境,我的护卫用他们的鲜血表达了对我的忠诚,我眼睁睁看着一条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像开败的花朵凋谢于我眼前……”楚千浔揉了揉眉锋,深深吸了几口气,那些漫天盖地的血迹像大片大片冷韧勒喉的布,每每想及便顿生疼痛窒息之感。
静默半晌压下心头怨怒,冷然道:“出了国境,他的力量不方便出面截杀我,便暗中雇了大批江湖好手,誓要将我的命永远留在珞篱之外,差一点他就成功了,那天,天气很冷,野外露珠都结了冰,那些江湖人士挑了我的脚筋,将仅剩一口气的我与大石绑在一块,沉入湍急江水里,失去意识的我满腔满脑尽是不甘,他们走后,我竟然在冰冷的江水下醒过来。”
“千浔,我决定了,我要亲自将那个混蛋剁成肉酱做成肥料洒入湖里喂王八。”少女激愤难平,霍地站起,眺望北方的眼神狰狞如厉鬼。
少年目瞪口呆盯她良久,才勾起唇角,低低应了声“好”。
“后来你怎么挣脱绳子的?”不是好奇,只是想了解曾经的苦难事实。
“大石锋利棱角正好抵在我手肘处,我憋着一口气来回磨,棱角磨不断绳子,但磨破皮肤还是可以的,我知道江里有一种凶恶的鱼,它们最喜噬咬浸血的东西,绳子染了我的血,恶鱼咬断了绳子,我将以我血为食的恶鱼吃了,这也算因果循环平衡自然吧。”
少年说得漫不经心,冷寂神态再寻不着当时九死一生的惊险,蔚凌然只觉心里一下一下抽痛起来,一个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王子,沦落至以血肉喂鱼,为了活命再食自己血肉……这是何等凄凉困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