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鸿雁带回的是有情人的相托,那乌鸦带来的定然是生离死别的音讯。
圣月神教如何,已不消来人多说,冷幽玉心中早有分明,她不需要更多的言语,甚至不需要所谓的同情、安慰,她需要的只是安静、沉寂,享受杀戮的安静和杀戮过后的沉寂。
旁人的欢欣喜悦与她无关,她的喜怒哀乐亦与她无关,她早已断情绝性,别人的悲伤是别人的,她自己的悲伤也是别人的,是她要强加给别人的,或者说是她赋予别人的,把自己的悲伤赋予别人,这在她看来,并非一件残忍和不人道的事,何谓人道?你若胜得过我,你便可将痛苦赐予我,这并非不人道,只是我技不如人,该当如此,同理,我若胜得过你,便是你技不如人,该当如此,这便是世间最人道的道理,真理,公平都是经由此出。
所以,她并不怕死,她怕的,只是不知如何让别人去死……
自马上一跃而下的人,是楚天将,那个号称楚门第一战力,西域第一强者的楚天将。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一身半红半黑的袍子,随风鼓荡,头上戴着一顶白帽高冠,双眼红肿,一脸悲戚地望着冷幽玉,望着圣月神教。
“哇!”
忽然,一声响亮的悲啼划破云霄,冲向天宇,那竟是如婴儿初生一般的嚎啼,而这声嚎啼,竟是出自那个面容清白的楚天将。
这本是一件足以令人啼笑皆非的乐事,可奇怪的是,在场之人,却绝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更不曾有一人胆敢擅自轻动,风“飒飒”地吹,风声很大。
传闻楚天将若是留一滴泪,便会有一个人被杀,若是悲啼一声,便会有一百人被灭,而似这般嚎啼……
“看来…圣月神教…要没了…”
圣月神教之中甚至有人在低声哭泣,很快,哭声连成一片,呜呜咽咽。
冷幽玉面容清冷,亦在冷笑着,道:“旁人都说西域第一神将楚天将嚎哭一声,伏尸百万,可又有谁知,我冷幽玉一怒,又何止伏尸百万那么简单?”
楚天将闻言,忽地止住哭声,面容不悲不喜,道:“在我十四岁那年,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如你这般一模一样的话,可惜后来,我把那个人杀了,现在想来,不免也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杀他,将他留到现在,教他与你在此相见,想来,也是一件趣事…”
冷幽玉冷冷道:“想来那人也定是个废物…”
楚天将一愣,沉思道:“嗯…他也的确是个废物…所谓的西域第一强者…在我面前…也该当是个废物…”
冷幽玉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废物吗?”
楚天将道:“不知…”
冷幽玉道:“不若一试…”
楚天将道:“试试便知…”
剑影寒,人心冷。
冷幽玉剑如其名,冷彻骨髓,楚天将剑出诡谲,无迹可寻,二人相斗,可谓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可终究是楚天将技高一筹,处处压制冷幽玉,毕竟,西域第一神将的称谓并非徒有虚名。
冷幽玉神情更冷,手中剑斜刺横砍,舞得更快,几成一道幻影,可楚天将丝毫不怠,手中剑陡然成龙,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终究是难以抵挡,剑落,落在尘埃中,亦如冷幽玉至今为止所有的骄傲、自矜,此刻,皆如裹了一层烂泥一般,令她目不忍视,心手无依。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败…我从未败过…从未败过…”冷幽玉喃喃自语,她几已难独站立,可她硬是咬着牙,绷着腿,不准自己倒下。
她是天之骄女,圣月神教的圣女,她怎会败?又怎能败?
“圣月神教…”
想到这里,冷幽玉忽地浑身一阵战栗,在她的身后,无数圣月神教子弟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亲眼看着冷幽玉出剑,剑落,落到尘埃里……
----此时,他们该是怎样的心情?
冷幽玉不敢回头,她只怕一回头,便看到无数双失望绝望的眼,那一双双眼中,不含责怪,可那不是责备的光,却比责怪更甚,更甚十倍、百倍,那种悲伤信任却不忍责怪的目光,比恶毒直视更伤人。
可她终是要回头,要给神教子弟一个交代,哪怕这个交代并不出彩,并不能让人欢呼,让人抚手相庆,可这个交代,却是必须的……
冷幽玉艰难地转过身,在那一刻,她仿佛感受到母亲就站在她的身旁,与她一同悲伤,一同默然无语,她轻触到母亲的体温,鼻嗅到母亲的气息,好似又如童年一样,母亲将手轻轻地覆于她的头顶之上,缓缓摩挲着,面含微笑,柔声道:“有娘在…”
冷幽玉感觉到两道热流划过她的脸颊,那种温度,如此炽热,是她已长久未曾体验到的,让她的脸庞如沐春风,却又如临火炙,她轻呼一口气,终是正面面对……
似乎与想象中的不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双双和善而哀伤的眼神,那种眼神,教冷幽玉诧异。
她原本以为,一代领袖,就应当是庇护神,一教之庇护,一群人之庇护,而教众,便如雨天伞盖下的行人,雨停,人去,无由留恋,天经地义,可她似乎忘记了,人世间还有一种叫作“情义”的东西……
圣月神教子弟,大多是受恩于黑衣教主,或是他们的父辈,或是他们自己,从他们踏入圣月神教,成为神教子弟的那一刻,他们的整个人,整个身体,整颗心,便已都属于圣月神教,属于黑衣教主,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他们不是雨天躲避于伞盖下的匆匆旅人,而是伞盖下撑伞的人……
当冷幽玉落败的刹那,他们的内心波澜不惊,只因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或生或死,于他们而言,并无太多差别。
只是冷幽玉毕竟是黑衣教主的女儿,是圣月神教的领袖,更是教主意志的传承者,他们理应相信她,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所处环境为何?他们都应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一心一意的,绝无二心的,相信她……
这其中,有些人亲眼见证了少主的成长,有些人是看着少主慢慢长大,有些人虽不识少主,可也在与人闲聊时听人说起过少主的经历,对于这位平时沉默寡言,有些冷冰冰的少主,他们口中虽不曾说过什么,但是心里终究是同情大过苛责,只因,与他们相比,她经历的更多,承受的更多……
这其中,有一人名叫钟六,他是圣月神教的看门人,他在圣月神教中的地位最低,只比圣月神教院中养的那条瘦弱老黄狗略高一些,别人对他也不甚尊重,平日里,对他冷嘲热讽,非打即骂,他虽遭此待遇,却并不气馁,更不心存怨气,常常以笑脸示人,工作愈发尽职尽责,渐渐地,大家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直到那一件事的发生,别人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
“老钟,你一个人在家好好看门,等我们回来给你抓回一个俊俏婆姨来!”
“老钟,看好门啊!庆功宴的时候给你一块骨头啃!”
“哎!好嘞!”
老钟颔首,轻揩额上汗水,冲着人欢马嘶、绝尘而去的神教子弟不住挥手道别,神情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这之后的几个月,老钟便一个人独守大门,本来与老钟轮流守护大门的还有一人,可那人见神教无人,便生懒惰之意,每日必睡至日上三竿方起,起来便出门饮酒寻欢,全然不顾老钟,老钟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不多计较。
三月后,老钟手执神教大旗,傲然立于门前,但见远方天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老钟紧张不已,攥旗杆的手紧了又紧,目光坚定,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不多时,一队人马高声欢呼,刹那间,来至门前。
老钟定睛细看,登时松了口气,原是神教子弟归来。
一人于马上高坐,冲着旁人大喝:“嗨!我就喜欢老钟这劲头,你们别说,老钟往这儿一站,倒真有一股将军的气派!”
“狗屁将军,他也就是个牵马开门的货…”
“哎哎哎,嘴下留德啊,要不是有老钟每次及时给咱开门,咱能进得来吗?”
“就是就是,上次你被西域四杰鹰犬鸠彘追得满山跑,要不是老钟及时把你放进来,你小子早就让人生吃了,现在还能在这里吹牛?”
“就是…就是…”
大伙儿跟着起哄。
方才嘲笑老钟那人此刻红着脸,憨笑着,道:“哎,我这不就是跟老钟开个玩笑嘛,哈哈哈…”
“老吴,你别净说屁话,走之前你可是说要给老钟弄回一个俊俏婆姨来,人呢?怎么?难不成是让你给糟蹋了?”
那人闻言,又一脸憨笑,露出一副整齐的大黄牙,道:“嘿嘿,那臭娘们儿,泼辣得很,碰一下都不让,我一生气,就给…嘿嘿…”
大伙儿登时一脸嫌弃,鄙夷道:“你可真是个畜牲…”
而后转头便对老钟说:“么事,回头俺哥们儿给你弄回一个黄花大闺女来…”
老钟闻听此言,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啊…”
大伙儿似是早已习惯老钟这副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模样,都在哈哈大笑声中进门去。
老钟望着那人的背影,望着那马的背影,眼中忽地升腾起一股落寞神色。
----难道…是父亲错了吗?
老钟的父亲,人送外号“老老钟”,在世时也是这圣月神教的看门人,与老钟同样的职位,老钟在此看门,可谓是子承父业。
打老钟有记忆以来,便见父亲每日里四更天便起,先登上城楼向远方眺望一阵,而后将昨日大旗取下,插上换新的神教旗帜,再用扫帚将楼梯细扫一遍,做完这些,再将大门敞开。
那时,已有晨起做买卖的商户,穿梭于城中,老老钟与他们已很是熟识,打着招呼,拉着家常,他们与老老钟亦和善相待,总会向老老钟怀里塞些时令的蔬菜,新鲜的瓜果,或是二斤牛羊肉。少时的老钟并不晓得,父亲只是一个看门的,却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尊敬父亲,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懂得……
老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登上城楼,他知道,每逢神教大捷,神教内部都会宴饮一夜,依照规矩,神教大门彻夜敞开,随时迎接外来商旅行人,商旅行人亦可进教一同欢饮。
老钟紧张地眺望着远方,他曾听父亲说过,每当此时,守门人便愈要清醒,愈要机警,甚至是胜过平日百倍的机警,因为进出圣月神教的人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外教的奸细卧底,或是敌教豢养的死士,他们专等这一夜,伺机而动,趁着神教子弟酒醉之时,突起发难。
在神教以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过数次,那时便有人向黑衣教主提议,取消欢宴,黑衣教主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的自信来自何处。
老钟现在回想起来,那几次外敌趁乱入侵,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可每次神教都能化险为夷,将入侵外敌一举歼灭。少年时的老钟想了很久,可他终是不得其解……
到近几年,随着神教势大,已渐渐有成为西域第一宗教的势头,昔日的外敌看得眼热,却是敢怒不敢言,也是近几年,神教每夜大捷欢宴,来此作乱的刺客愈来愈少,直至再也不见……
那时对黑衣教主提议取消大捷欢宴的人便又跳出来说,将这大门拆掉也可,反正神教在这西域中已然无敌,即便没有大门,别人亦是望而生畏。可黑衣教主对此也是一笑置之,只是那笑容是冷笑,带着不屑……
老钟思绪飞回,目光中更添坚定,自己这守门人的位置是黑衣教主为他保下来的,守门人的位置更是继承着父亲的遗志,他要站好每一班岗,纵然没人在乎,纵然在别人的眼中,这根本就毫无意义,可……他还是不愿放弃,不愿放弃,不愿放弃……
他望了望那坛子醇香美酒,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那是老吴给他送来的,老吴这人虽说嘴损了点儿,对待外人心狠手辣,可对待自己的兄弟,尤其是于自己有恩的人,还是很讲义气的。
老钟凝望着远方,他终究还是没有饮下那坛酒,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欢宴仍旧,略显喧闹的声音萦绕在老钟耳畔,他对此付之一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城中百姓皆已入睡,圣月神教之中亦是一片肃然,寒鸦栖啼,似是预示着不寻常。
夜里的寒风刺骨,如针刺一般,老钟抱着肩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呼……天可真冷啊……”
漆黑的夜里忽地响起一道声音,老钟吃了一惊。
几十年来,每入深夜,这城楼之上便只有他一人,他早已习惯与寂静为伍。
不曾想今日偶闻人声,他却是吃惊大过惊恐。
“啊……入秋了……前几日刚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老钟回应道。
那人看来不善健谈,一双闪亮的眸子只在黑夜里熠熠放光。
老钟盯着那人看了良久,忽地展颜笑道:“兄弟,看你面生啊……”
那人咳嗽一声,笑了一下,道:“我才来不久,兄弟们喝得尽兴,我出来醒醒酒……”
老钟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仰望着满天星辰。
那人忽然问道:“你给人看门,别人却任意羞辱你,值吗?”
老钟一愣,他不知来人为何这样发问,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那人许是也意识到了尴尬,忙又说道:“今日晨间,我见他们取笑你,你也不生气……”
老钟闻言,哈哈笑道:“兄弟们为神教出生入死,我没本事,只能在这里看门,纵使兄弟们回来取笑我两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人长叹一声,问道:“那坛酒是你的?”
老钟笑道:“是兄弟们回来送我的……”
那人道:“我可以喝?”
老钟道:“当然可以,酒,就是给人喝的……”
说罢,老钟亲手取过那坛酒,拍去泥封,登时,酒香四溢。
那人道:“好酒!”
老钟也道:“好酒!”
那人坐下来,倚靠着城墙,道:“看来你的兄弟们对你还不错……”
老钟也坐下来,坐在那人对面,手中紧攥着那杆神教大旗,与那杆大旗互相依偎着,道:“那是当然……”
那人举起酒坛,先递给老钟,老钟暗暗地咽了口唾沫,摆摆手,道:“我不喝酒……”
那人也不谦让,举起酒坛猛灌一口,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呼出一口热辣灼肺的热气。
那人脸色酡红,似是微醺,忽然抬起手,指向远处山脉,大声问道:“那是什么山?”
远处山脉漆黑陡峭,黑钺钺一片,似是一只于黑暗中匍匐的巨兽,随时要将那天地吞入腹中。
老钟只向远处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多少年来,他一向不敢多望那山一眼,夜晚更甚,传言那山中有操蛇山神,专食活人,胆敢望山,便是对山神的大不敬。
老钟便恭敬地答道:“那山名为‘贺兰山’,名气很大…”
那人“哦”了一声,又道:“可是那岳帅欲驾长车踏破的‘贺兰山’?”
老钟点头道:“正是此山…”
那人亦点点头,神色间陡然恭谨,道:“难怪,难怪…”
老钟疑惑道:“有何难怪?”
那人轻叹一声,神情肃穆,喃喃道:“难怪父母每每出行,便会望山而拜…”
老钟闻言,身子猛地一抖,目光微凝,在寒夜中绽出两道光,却只是淡淡应道:“哦…”
那人又喝了一阵酒,待喝足了酒,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欲下楼去。
老钟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兄弟!”
那人停下脚步,略有些呆滞地转过身。
老钟笑道:“兄弟,你是前山人吧…”
那人闻言,微微点头,寒夜下的侧脸看不甚清。
老钟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那人仍下楼走去,待那人身形已隐在黑暗中,晚风中只飘荡着一句话。
“我也是神教子弟……”
老钟肃然,向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驻足凝望良久,而后,敲响“博望钟”。
“博望钟”响,圣月神教全教警戒。
据说,那一晚,前山人叛乱,埋伏在城外,欲趁神教欢宴大醉之时进攻,一人借小解为由,来到城头之上,感念神教与守城人一酒之恩,将消息泄露,前山人被斩杀殆尽,前山人余孽自是不肯饶过那人,将其置于火上烤炙至死,据传,那人死前只要了一坛酒,一边饮酒,一边大笑,真乃世间大丈夫也。
自此,老钟在教中愈发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