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醒来的时候天色稍霁。
他爬起来,垫着脚去够石窗,艰难地透过窗户看到了温吞的太阳。寂寥的寒风猎猎作响,警告留在此处的人。
太阳之下,寒风之中,只有西伯利亚「无人区」行尸走肉的尸体。
只有尸体,没有黑漆漆。
忧太说的是真的啊……费奥多尔这么想着,又用自己严谨的思维来更加缜密地思考起这个结论。
万一是做梦呢?
毕竟不管是幽灵还是死神,都是认知外的东西,并且现在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他这个年龄的小孩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费奥多尔去了趟「坑洞」,他看到了岩石巨人,也看到了自己挖出的坑洞。
昨天被挖掘出的尸体被整齐排列在地面,那些腐烂的尸体看着奇艺的安详,缺胳膊少腿也没能破坏这股感受。
看来不是做梦。
不过费奥多尔并没有松口气的心情,在内心肯定现状的同时,一股不安又飞扬的感受在跃动,此起彼落,难分伯仲。
他看不见黑漆漆了,那么乙骨忧太是还没回来,还是和黑漆漆一样,从人类渺小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费奥多尔和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心怀对上帝的虔诚。
「世界的声音那么多,仁慈和完美的神当然不该厚此薄彼。」
「直到西伯利亚连苔藓和地衣也消失,人们没了踏足之地,祂才会缓缓来临。」
这是传教士的解释。
「神和人之间,总是保持着永恒而崇高的距离。这也是在激励我们,要不断往前走。停驻是懦夫的行为,战士们,我们只需要往前走!」
费奥多尔不是战士,所以他只用领会其中简单的道理。
往前走。
费奥多尔决定去找士兵。
士兵也刚睡醒,和寻常人刚醒时后的矇昧不同,他在此刻居然表现出了全然的「清醒」。
他的身上弥漫出一股溢于言表的,费奥多尔能明显闻到的痛苦。
“你醒了吗,伊凡?”费奥多尔走到他面前,问。
士兵——伊万·冈查洛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还活着,费奥多尔。”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费奥多尔轻声说,显得非常乖巧。
他把自己裹成圆滚滚一团,头发也被保暖的毛毡帽压住,眼底沉郁的紫流露着属于孩子的纯真。
伊万捂着头:“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我甚至不能从这股教人生不如死的痛苦中逃脱……离我远点吧,费奥多尔,我不知道下一刻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士兵在以自己的角度表达难处,这点费奥多尔可以理解。
所以他也觉得,自己也应该拿出足够的理由,用真诚换真诚。
“忧太说,我是经历了濒死的状态,才能看见黑漆漆。”
“现在我身体好了,所以看不见了。”
“看不见黑漆漆是件好事啦,但是我也看不见他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看不见」,还是他没回来。”
“所以,你是可以帮我的。”
“你在说什么……”伊万完全无法理解。
费奥多尔觉得他真的很笨。
“你瞧,我很讨厌你,现在也很想杀掉你。但是你不会心甘情愿死掉的吧,所以如果我动手的话,你会反击。”
“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人会死,不是你就是我。因为是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所以也不存在需不需要愿不愿意了吧?”
他笑起来,有点小孩得逞的狡黠,甚至觉得想出这个点子的自己简直是天才!
“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高兴。如果我死了……不,我应该不会死。”
“在濒死的时候就能看见黑漆漆和「死神」,而死神会挖掉我的肉,砍断我的骨头,然后我会重获新生。”
他如传教士那般,用稚嫩的声音念出了所有基督徒都谨记于心的话:
“*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进神的国。”
伊万上下唇碰了几下,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他在费奥多尔身上看见了一股清醒的疯癫,虽然早知道这个小孩不对劲,但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触碰」过。
伊万·冈查洛夫的年龄其实很小,他只比费奥多尔年长几岁,硬要算的话还属于未成年,因为战火降临故土而被拉上了前线。
他没有老兵早已把自己打磨得圆滑的强大心理素质,也不像从莫斯科赶来想要为祖国效力的新兵那样,觉得自己的奉献一定能带来更好的未来。
他一直在害怕,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现在更甚。
看出了士兵完全没有在认真考虑自己的提议,费奥多尔有些生气地鼓起脸。
他得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局面。
幸运的是,费奥多尔天生具有各项出类拔萃的本领,他不用绞尽脑汁的思考,能走的路就那样出现在脚底。
只是这股幸运对他人而言……或许只能算是灾难。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费奥多尔歪歪头,说:“伊万,你知道他们都死了吗?”
伊万顿住了,像被水银灌入了大脑,除了心跳无法受本人控制外,其余的一切生理机能都僵住了。
费奥多尔:“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呢,和尸体的战争游戏?”
这是年幼的魔鬼,只是以人类的躯壳行走在极北的冰原。
他会长大,他会走出这里,他会把不被应允的灾难带去整个世界。
异能者又怎么样?外显于身体的强大和善于击溃人心的魔鬼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在此刻,伊凡只能有这样的念头,下一秒,哀嚎和愤怒之声涌入了头脑,他再度被痛苦所支配。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这是士兵伊万·冈查洛夫心里,仅有的声音。
***
乙骨忧太隔着好远就能听见一股区别于炮弹轰炸的隆隆响声。
等他到了指挥所。
哇。
俄罗斯幼崽大战岩石高达。
乙骨忧太拿出手机,趁手机还有电,拍了一张。
再拍一张。
嗯,换个角度再拍一张。
也不能怪乙骨忧太没什么紧张感,因为这俩确实打得势均力敌。
他看见那名士兵嵌进了岩石高达的头部,露出了上半身,而费奥多尔的体型实在是太小了,在这种对比下更为明显。
士兵的确有着操控岩石的本领,但明显运用得并不熟练,只能机械地利用纯粹的力量来试图取胜。
费奥多尔要想赢则没那么繁琐,他只需要触碰到士兵,轻轻一下。
这就导致了现在天崩地裂但难舍难分的场面。
乙骨忧太拍够了,收了手机,看费奥多尔明显因为体力更不上而开始渐渐落于下风。
擅长一击毙命的能力不应该在正面战场和力量型交手。乙骨总结着,然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突然产生矛盾?
即使处于「不正常」的状态,士兵也一直不愿意靠近费奥多尔,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这个观念又会被诅咒所加强。
所以他应该是能躲着就躲着才对,再不济也应该操控其他咒灵,让尸体动手,那样的话费奥多尔就完全没辙了。
而费奥多尔……不是放弃要杀掉他了吗?
有点难懂,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成这样了。
该不会是在锻炼身体吧?
乙骨忧太被自己的冷笑话冷到了,摇摇头,决定还是先让他们停手。
咒力开始运转,乙骨的嘴唇边出现了狗卷棘那咒言师特有的「蛇目纹」,当他张嘴就能发现,纹路也同样出现在了他的舌面。
【停下来——】他说。
冰原凝滞了。
不论是想要触碰到对方的费奥多尔,还是把一切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岩石巨人,都无法再动弹半分。
糟糕的是,这样的「停止」是完全主观的,世界并不受限制,所以处于跳跃躲避状态的小孩自然得遵循物理法则,从半空中坠落。
复制咒术的那点咒力对乙骨忧太而言完全不痛不痒,他脚尖点地,直接接住了费奥多尔。
“差不多玩够了吧?”他对没来得及弄清前因后果的局面感到苦恼,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玩具啊,费佳。”
「世界的声音那么多,仁慈和完美的神当然不该厚此薄彼。」
「直到西伯利亚连苔藓和地衣也消失,人们没了踏足之地,祂才会缓缓来临。」
——神和人之间保持着永恒的距离。
但在现在,费奥多尔却坚信,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说话的神明。他明明只对死灵心怀怜悯,但也会为你而来。
死神一骑绝尘如天灾般出现在面前,把你轻轻托起,不论你是否心怀恶意。
你甚至能在他的怀抱里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温度,并擅自决定将其划分到家人的领域——因为费奥多尔只记得那个。
暖色阳光照耀的窗边,缓缓晃动的摇椅,掉落的金色叶片,手中的玩具,面容模糊的男人。
太阳还在,摇椅变成指挥所的石屋,金色叶片是纷飞的雪,岩石巨人成为新的玩具。
看不清的面容也变得清晰。黑发,深眼,温和不紊的浅笑,还在苦恼着说:【玩具,有更适合的。不该是人类。】
费奥多尔感觉到僵硬的身体逐渐能动了,老老实实先道歉:“对不起,我只是醒来太无聊了,因为没有看见忧太。”
他还直接冲着岩石巨人头顶的伊万大喊:“对不起,伊万!但是谢谢你答应了我!”
答应陪他玩吗?乙骨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他把小孩放下来,走到想要退后的岩石巨人脚下,拍拍巨人「腿部」的石块。
“原来你并不讨厌费佳啊,还会陪他玩。对不起,我之前还对你有些偏见。”
他仰起头,身影在巨大的岩石面前依旧渺小,声音也不算大。
但没多少理智的伊凡·冈查洛夫第一次产生了自己正悬浮于万丈高空的失重感。
他能感觉到对方黝深的目光直穿巨岩,他的异能不堪一击,所以他们之间也可以算了无一物。
注视着自己的才是庞然大物。
乙骨说:“不过你可以先下来吗?我想询问一下那边的事情。就是你口中的「英国佬」那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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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
【陀是怎么做到完全不撒谎但是又不说实话的?】
【我打小就知道陀总有出息,没想到还是我局限了。】
……
【也不能怪骨子哥,他平时也是这么和同学玩的……】
【突然觉得伊万可能和伏黑哥有点共同语言。】
【不会吧,伏黑哥觉得骨子哥是「唯一发自内心尊敬的前辈」呢。】
……
【诶,英方不是一直监视着「无人区」吗?感觉他们要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心疼一下英方代表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