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没生气,真的。”孟半烟扯动嘴角想要冲她娘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只好拉着王春华往前院去,方才气过了头忘了饿,这会儿回过神来,才发觉折腾这么久其实才过了半日。

“娘,你放心。你的放妻书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就能拿回来。”

“我不在意这个,这事能成最好,不行也不碍事,我守着你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

孟半烟摇摇头,之前孟海平没回来,王春华另嫁不另嫁确实只想要看她的心意。

但现在不一样,孟海平回来对于王春华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不管是降妻为妾,还是让她跟京城里那劳什子的侯府小姐做平妻,只要他想拿捏,王春华就会陷入被动。

孟半烟现在要做的,是必须斩断亲娘和亲爹之间的关系。只要让娘能带着放妻书回王家,之后到底跟不跟张家结亲,眼下都不那么重要。

王春华看着孟半烟细细拨动手腕珠串的动作,就知道女儿这会儿心里又在琢磨事,也就不再多问。执筷夹起孟半烟喜欢的腊鸭腿放到她碗里,“娘不问了,你放心去办吧。”

绝了了心里对孟海平最后那点念想,其实眼下的局势也不算特别糟糕,毕竟自己是他能用得上的。只要有筹码,就不怕不能谈。

一通百通,想通了心事的孟半烟吃过中午饭还睡了一觉。等到下午起来才写了信让小拾送去客栈,约定第二天去给阿爷阿奶扫墓上坟。

过了清明,上山扫墓的人就少了。孟家这一片地是孟山岳后买的,没跟孟氏族人掺和在一起,说是祖坟,其实到现在还只埋了孟山岳和柏贞二人而已。

一路往山上走,还路过了孟海平的坟,清明扫墓时插在坟边的纸花球还剩了光秃秃的竹竿没倒,看上去无比讽刺。孟半烟不愿意停下来,孟海平也不敢多看。

直到停在孟山岳和柏贞墓前,孟海平才张罗着他带来的小厮奴仆前后忙活。可前些天孟半烟刚来过,就算春草长得快,这会儿也没什么能留给他收拾的。

孟海平拿出一张白帕子准备去给他爹娘擦一擦墓碑,一伸手却只有浅浅淡淡一层灰,之前一年积攒下来的污渍早就被孟半烟给擦掉了。

看着不怎么脏的手帕,孟海平脸上神情显得有些讪讪。再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干脆也不再兜圈子。

“我昨天说的事,你就想好了?”

“想好了,你是父我是女,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又有侯府撑腰,我要真不愿怕是得把命都搭上。”

孟半烟就着点燃的烛把指间的线香点燃,又递了三根给孟海平,等两人依次在墓前跪拜过,才继续说道。

“我怕死,也怕活得不好,我这人最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如此倒不如依了父亲的愿,我也能去京城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地方,能把父亲一留留了八年。”

孟半烟轻笑着看向孟海平,眼底却是一派古井无波,仿佛昨天那个强行压制情绪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只不过有些事,我还是要说在前头,父亲若是答应你我一起进京。要是不行,那说不得女儿还得费费劲儿,万一又让我找到条出路呢,对吧。”

“半烟你不用这般,你也是爹亲生的女儿,这些年家里多亏了你才没散,你要求什么只管说。”

连着两天,昨天跪在父母牌位前,孟海平失了先机差点被女儿压得连正事都没说得出口。今天站在父母墓前就更加心虚了几分。

本该被爹娘养老送终的所有事情都是孟半烟做的,即便孟海平清楚女儿故意把自己带到二老墓前是为了什么,也只能甘心退让。

“好,既然父亲这么说,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孟半烟点点头,本来还打算孟海平要是不松口,她就要跪下哭一哭了。现在省了这一步,也算好事。

“第一,爹如今既已入赘,那孟家的家产都得是我的。带走带不走的我说了算。即便到了京城嫁了人,这些产业也不做嫁妆,只当我的私产。”

“好。所有田地铺面房契地契都是你的,你是孟家女,该归你。你的嫁妆我是当爹的,理应我来准备。”

“第二,到了京城我不会跟你去住什么侯府,我是孟家的人,当爹的要给我说亲,我也要以孟家女儿的身份嫁人。没得不明不白去什么侯府,我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娘的打算。”

“你要愿意,我便是你前头妻子生的孩子,到时候和侯府也算门正经亲戚,该怎么走动怎么走动。让我也改了姓我办不到。”

入赘,这个词到什么时候听在孟海平耳朵里也是刺耳,即便这件事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你要是不进侯府,到时候身份上……”

“那是父亲该考虑的问题,不是我。要么我去京城当我的孟家人,要么我不答应你,咱爷俩碰一碰,也说不好谁更吃亏。”

“行,我在京城还有个宅子,到时候……”

“不用,我没打算一个人上京。到时候我会差人先去京城,或买或赁,我来决定。”

既是要走孟半烟也没打算自己一个人走,本来想着攒些人手去越州做生意。如今不过换个地方,人还是那些人,只要他们还愿意孟半烟也是要带上的。

“第三,我现在不能走。回去衙门拿了放妻书,我得把我娘安顿好再走。我娘回了我外公那里,就跟孟家没关系了,到时候您别出面,让我安安心心替我娘把事办完,就算我谢您这一回。”

这话说得,只差没怼着孟海平的脸,让他没事别瞎晃悠,再耽误王春华嫁人。孟海平忍不住低头苦笑,本还想问问王春华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一条。

第20章

亲眼看着孟海平点头答应自己的要求,孟半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其实她现在也不怎么信他,只是好歹有个态度摆在这里,起码能先让自己把母亲从这摊烂泥里捞出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最后一个问题,您说要带我去京城嫁人,到底要嫁给什么样的人,总得跟我说说吧。”

“这个暂且不能说,等我带你回京两家见过把事情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武家给武承安说了两回亲事都没成,武承安都成京城里的笑话了。这次要是没个十成十的准信儿,是怎么都不会摆上台面来说的。

孟半烟一听这话差点都气笑了,自己这个爹自个儿给人家当赘婿也就算了。现在要拿女儿去填补人家,还得任凭人家说了算。

感情这侯府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家,也得被人买菜似的挑三拣四,自己碰上这么个破事,真够晦气的。

父女两个站在孟山岳坟前一五一十把家产怎么分,女儿怎么嫁说得清清楚楚,跟着一起来的阿柒与孟海平带来的管事,见两人没再吵起来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这场面实在荒诞无稽。

阿柒手放在腰际虚虚握着短刀刀柄,看着相对而立只差没拿个算盘一分一厘都要扒拉分明的两人,连怒气都没了,只在心里叹息,大姑娘往后真真就独自一个人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快,马车进城的时候守门的王泉不像以往那样主动迎上孟半烟的马车,眼睛直直盯着跟在后头孟海平的马车,哈着腰一副谄媚熟络迎上去,那样子看得阿柒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都不生气你气鼓鼓的做什么,他现在是侯府的姑爷,一个守城门的卒子不去巴结他,难道还来跟我打招呼。”

在外面做生意久了,捧高踩低是孟半烟适应得最好的事。就连她自己也不免被裹挟其中,又怎么会去强求旁人。

马车进了城直奔县衙而去,这次孟半烟终于没被门房拦在外头,而是和孟海平一起被客客气气请到二堂中的主簿衙门里。

县衙除了县太爷底下还有县丞和主簿分管,再往下又还有六房各科诸多吏员办事,孟主簿平时主管文书户籍等事,为此六房中的吏房户房也紧挨着他这小院。

孟半烟和孟海平被门房杂吏领着进了孟主簿的院子,后脚主管户房的姜典吏便拿着早在自己这里放得快要发霉的放妻书跟了过去。

在县城里做吏,几乎没什么前途,从吏转官这里头不亚于隔着天堑,就算有人家砸银子买个主簿县丞也极难再往上升,倒还不如不浪费钱。

但做吏这件事向来都是祖传父父传子,时间长了整个县衙里真正有实权能办事的,还是底下这些小吏。所以即便月奉少得可怜,这些吏员家里也多的是子侄抢破头想要进衙门里当差。

孟家的事一直就是本烂账,不管是孟半烟还是孟家族人,每次要办点小事也得多打点塞钱,才能保证不被对方下绊子坏了事。

谁都清楚衙门里的吏员在两头通吃,要是谁不给好处就去另一边通风报信,可就算是这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边是乡下族老一边是城中富户,说起来都有些来历,但在衙门这些人眼里都是待宰的肥猪,区别只有哪只更肥一些。

现在孟海平回来,人家山鸡变凤凰成了侯府的姑爷,还能凭一张帖子指使知府过问县衙里的一点小事。

这就让姜典吏很难受,孟半烟为了这张放妻书上下打点花了不少,本来什么准备都做好了,自己把放妻书拿给孟半烟,再最后从她那里拿点好处,大家皆大欢喜。

现在可好,他摸不准孟海平心里愿意不愿意把妻子放回娘家,又不好再伸手问孟半烟要钱,这放妻书给与不给仿佛都要得罪人,毕竟人家才是亲父女,等会儿回头一嘀咕,恶人全成了自己的。

一屋子男人谁也没见过哪家女儿替自己亲娘张罗再嫁的事这么高兴,一个个的都闷头坐着不做声,孟海平更是不禁红了眼眶,也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乱感慨。

但心里再怎么嘀咕,都不妨碍孟半烟把放妻书拿到手。今天出门,王春华是一千个不放心,孟半烟不愿多耽误时间起身给孟主簿道了个谢,便转身出来。

人还活着就要衙门给发妻写放妻书,这人也等同于死了差不多。一直没想过王春华的孟海平终于也感受到了不自在,见女儿起身离开,也紧跟了出来。

两人往县衙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一脸焦急的王茂林带着两个儿子给拦下来,一起赶来的还有面色沉沉的张杨。

之前孟半烟专门让阿柒去了一趟王家,一再嘱咐不让他们掺和到自己和孟海平的事情里来。

当外公当舅舅的管这事太容易里外不是人,孟半烟不想让他们为难,也不想同两个舅舅为了这烂事再生了嫌隙。

“外公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这事办完了我去家里的。”

“这么大的事,我在家里坐不住。你让阿柒那小不点儿带一句话,一家子人就傻子似的跟家蹲着,胡闹!”

那天王春喜被县衙扣住不准去见孟半烟,想找关系先把妹妹的放妻书弄出来,还被孟主簿给狠狠训了一顿,一家子就知道怕是出事了。

刚开始还以为是乡下孟家那个族老又来闹腾,想要藉机要钱。王茂林为了女儿连夜从柜上支了一笔银子,就想着为了女儿这次花钱消灾也行,谁承想第二天就听说了女婿活了的消息。

活了的女婿成了别人家赘婿,回了一趟家连饭都没吃一顿又铁青着脸出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傻子也知道这个活了的女婿回来并不是好事。

外孙女说不让掺和,王茂林就把儿子孙子都关在家里,这两天连医馆都缺了坐诊的大夫。直到今天听说孟半烟和孟海平一起来了衙门,才实在坐不住,亲自领着儿子堵到衙门上来。

见到曾经的岳父,孟海平拱起手作揖一作到底,摆出十分恭顺的姿态,只不过不管是王茂林还是王春喜王春生两个大舅哥,都一副晦气死了的样子,懒得搭腔。

这几天孟家和孟海平就像是处于暴风眼的中心,没人敢凑到他们跟前寻晦气,但其实周围早炸开了锅,热闹极了。

不管是孟海平成了侯府赘婿,还是孟半烟要让亲娘再嫁,都成了县城里津津有味的谈资。

有人说孟海平不是个东西,家里妻小都在就在外面另娶。也有人说这事怪不得他,不是说都失忆了吗,那谁还能强逼着一个没记忆的人不成家生孩子?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倒不像孟半烟,轮到她身上就没半句好话了。都说孟家把人养废了,这么大的姑娘自己不成亲就罢,还帮着母亲改嫁。

孟海平都回来了也不说把家里产业账册还给父亲,简直就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着怕要以为孟半烟是占了他的家产,要发卖他的妻子。

四路人马齐聚县衙门口,两家带着马车两家坐着轿子,光是等在一侧的奴仆就几乎要把衙门前的一条路给堵死。

但这会儿没人敢出来,门房上的杂吏一个比一个机灵,连坐在门房外等着进衙门的人,都被他们拉进屋里把门关紧,摆出一副听不见看不见的架势。

张杨年轻的时候就不如孟海平长得好,现在年纪上来了,一个在侯府当姑爷,一个整天在外收药材,两人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

张杨站在台阶下,看着头戴玉冠身材欣长的孟海平,眼神里似有愤怒与警惕,但最终又汇聚成浓浓的不屑,视线直接越过孟海平,冲孟半烟拱了拱手,摆明立场他还是只认孟半烟是孟家当家人。

孟半烟见张杨来了,心里定了大半。也不管还在外面,就把刚才收好的放妻书重新拿出来,双手捧着给王茂林,“外公,娘的放妻书我拿回来了。”

“好,好啊。”王茂林起先还觉得女儿再嫁会不会不好,现在恨不得立马就去孟家把女儿接出来。

他只要一想到孟海平没死还活着,心里就堵得慌,自己闺女替他守寡又给他爹娘守孝这么多年,感情到头来全是假的。要不是还有孟半烟这个外孙女在,他怕是这辈子都不愿再跟姓孟的沾上半点关系。

放妻书被王茂林仔仔细细看过,又递回给外孙女,这张薄薄的纸是要拿回去给王春华的,王茂林手上的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认真看着孟半烟把放妻书折好收回荷包里,才跟外孙女定下去孟家接人的日子。日子是夏云苓早就看好的,三月初六黄道吉日。

张杨也在一旁接话,说他也看了个好日子,三月十八也是黄道吉日,定好那天带人去王家提亲。

孟半烟见两家都没有因为孟海平回来而反悔的心思,终于也露出给笑模样。只剩孟海平一人被晾在一旁不上不上尴尬极了,想插话又想起来答应女儿绝不插手王春华的事,彻底住了嘴。

第21章

放妻书拿到手,孟半烟算是勉强踏实了些。本来让家里人给王春华悄悄收拾东西,现在也能名正言顺地张罗起来。

“这么急做什么,怎么就急成这样了。”

三天前闺女从衙门把自己的放妻书拿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替自己收拾东西,连酒坊和铺子都没去,直到要回王家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两个才有时间安心坐下说说话。

王春华看着自己已经空了大半的院子,再看看坐在身边倚着自己肩膀的女儿有些茫然。住了这么多年说走就又要走了,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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