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东城的府邸住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勋贵大臣,用不着看。西城住的一半官员一般巨贾,也够不上。
南城说是贫其实不如说是杂,小官小吏商人工匠,乃至各番邦来京谋生的,都多聚集在南城。有些坊巷治理得好,跟西城也差不了什么,但要是挨着花柳巷番人胡人的地盘近,那就真是又乱又没钱,没得安宁。
“大姑娘不来,买宅子我和孟大是怎么都不敢的。就先赁了一处二进的宅子下来,在南城宁安巷。地方离西城很近,住的大多都是些外地来的七八品的小官儿,地方不大但胜在安全。”
“好好好,幸好让你先来探路。要不我来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要么只能寄人篱下,要么带着这么老些人住在客栈自己慢慢摸索。花钱费心不说,主要是没个落脚的地儿,怕是大家都不安心。”
两人聊得起劲,连外面什么时候天暗下来都没注意。直到孟海平亲自过来敲门催女儿出去吃饭,众人才发现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孟半烟带着阿柒跟在孟海平身后,阿柒便趁机冲她使一使眼色。
她有些拿不准这父女两个现在是个什么关系,等进了京城到底要怎么安排。她有些不愿进侯府,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水太浑,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摆弄得清楚的。
孟半烟看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在她手背上安抚着拍了拍,示意她自己的打算没有变,让她放心。
第28章
阿柒比孟半烟早到京城近两月,赁下宅子之后也没闲着。先是带着小拾小玖满京城的逛,半个月前终于逛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每隔一两天就出城一趟,来等孟半烟。
晚上,孟半烟不让翠云守夜,把她哄去跟利妈妈一起睡。这些天在船上晃悠,翠云整天都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今天好不容易上了岸,怎么都该让她好好睡一觉。
翠云不在,阿柒又搬了铺盖来给孟半烟作伴。这次还是孟半烟睡在床上,阿柒睡在一侧罗汉床上,但两人的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那时还没见到父亲的孟半烟,其实心里还有希冀,她想着也许父亲有苦衷的,只要他说她就会听。只要理由别太离谱,自己也能说服自己不如信了他的话。
可惜没有,孟海平连骗都没打算哄骗一下自己,这让孟半烟心里哇凉哇凉之余,甚至还能苦中作乐自己哄一哄自己,好歹他没把他女儿当傻子哄。
只是如此一来,孟半烟也彻底绝了心中对孟海平的孺慕之情。
她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想通的,总之眼下对于跟孟海平的相处,在她心里更像是一桩买卖,他守信放了王春华自由,孟半烟便愿意随他上京嫁这一回。
吃饭的时候阿柒感受到了孟半烟的改变,和父女两个之间的奇怪又说不明白的氛围,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比起当时对前路的不确定和迷茫,阿柒没掩饰自己对京城的喜欢。京城谋生是比潭州要难,但这里的城更大、人更多,女子独自在外谋生虽也少,但还是比在潭州更常见。
第一天踏进京城的时候,没人对一个女子为何佩剑出行侧目,也没人冲她的一身劲装又不做男子打扮指指点点。倒是有几个泼皮想上前占便宜,但打过一场没讨着好也就散了。
赁下宅子之后,隔壁四邻的女眷有热心的也有冷着脸不愿意过多往来的。但总而言之,没人对阿柒是个女人还抛头露面非议什么,人人都忙着奔前途赚钱,且顾不上别人家的闲事。
这样的京城,即便眼下还是前途迷茫,阿柒也有些不愿走了。她想要结结实实扎根留下来。
“小拾在南城城门口内支了个摊子卖些炒货零嘴,顺便打探些近日的消息。京城不比潭州,好些东西一天一个价,这里面的水深得不得了,不摸清楚我心里不安。”
小玖留在家里张罗杂务,顺便跟邻居们拉拉关系。京城里多的是赁房子住的人,听说那些小官的俸禄租了房子以后连吃饭都得节省着。孟大叔叔守家,平时没事出去走走看看,就剩我一个没地儿去,只好日日盼着姑娘早点来。”
“嗯,你安排得很好。”孟半烟一路北上,见过了和潭州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心里的种种谋划虽都还在,但却已经不打算一进京城就搞什么大动作。
今日下船时她就已经仔细观察过了,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远的码头,往来船只和人货数量就已经要比潭城县最大的码头多得多,这样的繁华可都得用银子堆起来。
自己带着上路的银票拢共一万五千两,除了孟家的银钱,还有两千是出发当日王茂林硬塞给外孙女的。
这么一大笔银钱,放在潭城县算得上很可观的家产,但一听京城的物价,仿佛又算不得什么了。
好地方能赚钱不假,但要是没足够的本,就自己手头这点本钱,砸下去恐怕都听不见一个响。
孟半烟心中如何想的也就如何跟阿柒说了,听得阿柒连连点头,“姑娘莫急,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只是有些话说不出来,现在听您这么一说就都明白了。”
“我不急,我那边还有一桩婚事等着我去应付呢。我是怕你着急,之前说好了要做生意要开铺子,才让你跋山涉水替我来了京城,现在又说买卖不一定能做,不跟你说清楚仿佛是我在哄骗你。”
孟半烟带了不少人来京城,奴仆们自不必说,不管自己是独自过活还是嫁人,总少不了他们的去处。
表哥王苍每年的年俸都是讲定了的,自己不生病他全年闲着最好不过。腾出的时间不管是出去行医,还是想法子找个地方让他坐诊都不难。
谢锋那里,家里上下人也不少,不做买卖在家里养个账房一年几十两银子是贵了些,但也不是不行。
算来算去,只有阿柒这里自己没想好该怎么安排。银钱不是问题,可阿柒抛家舍业跟自己走这一趟,自然也不是单纯为了银子。自己得想法子,给她一个好前程。
“姑娘,才说让你别急,你怎么又操心起来。”阿柒对此却半点不担心,“您还是赶紧睡吧,等明天进了城,就都明白了。”
阿柒知道孟半烟是个操心的命,这会儿说什么安抚她也不会放心的。干脆哄着她先睡,等真正在京城安顿下来了,再来想这些事也不迟。
在船上飘了大半月,好不容易脚踏实地睡一觉,偏偏做梦又梦见回了水上。
摇摇晃晃大半夜醒来时头都是晕的,竟然比真在船上还难受些,一行人第二天一起起来都不愿在驿馆久待,只想赶紧京城真正安顿下来才好。
在驿站吃过早饭众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赶路,昨天说的什么要在驿站多休息几天的话,这会儿已经没人提了。
孟半烟听着马车外的熙攘声到了京城,撩开车帘往外看,巍峨的城门让她仰头看了良久。
进城门的时候光线一暗,感觉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亮起来。孟半烟回头去看城门,门洞那边的光亮投过来只剩下一小半,她心里便不免有些感叹,这京城是真比潭州壮观威严太多了。
“姑娘日后习惯就好了,京城就是这样,什么都大,连街面上卖的包子馒头都老大一个。我刚到的那几天也不习惯,现在吃惯了也就好了。”
马车外熙熙攘攘,是跟潭城县决然不同的另一种热闹。不光是人更多衣裳更鲜亮首饰更名贵,而是人人脸上的那种神情,一种不可明说的意气风发,几乎把欲望明晃晃写在脸上。
一行人从南门进城,走过最热闹最繁杂的几个坊巷,在前面带路的马车也不停,还是阿柒骑着马赶上前去拦住领头的马车,众人才靠边找了个空地儿停下来。
“怎么了?再往前就到家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孟海平揣着明白装糊涂,摆出一副关心着急的样子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孟半烟的马车过来。
“爹,我们爷俩这一路相处得不错,怎么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您还跟我玩这种小把戏,可不像您。”
孟半烟也从马车上下来,头上没戴帷帽,落落大方的打扮和头上的金簪步摇又分出她和阿柒的区别。
这么一个未嫁的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大街上,难免有人回头驻足,里面恰好就有个认识孟海平的。
前些日子新昌侯府的上门姑爷改回本名回乡认亲的事闹得挺大,不管是新昌侯府的亲戚还是孟海平生意场上的朋友,人人都心知肚明大概齐能猜着是怎么回事。
但人人嘴上都说着老孟不容易,心里其实全盼着他赶紧把他那大女儿接来京城,反正不是自家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多新鲜呢。
那人躲在人群里偷偷打量过孟半烟,便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是着急找谁去分享新得的乐子。
孟半烟感受到了探究的目光,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神情淡然看着孟海平,没生气也不打算跟人当街吵架,只是很平静的提醒亲爹当初答应过自己的事。
“父亲,那天你答应过的,来了京城我也还是孟家女,不进侯府。”
“是,是、是,我是答应了,也没打算把你强留在侯府,今天过去就是认个门。况且你才到京城,总得缓几天劲儿吧。等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我自己在外面买的那个宅子。”
回程这一路孟海平想了许多,所有的思绪都围绕着孟半烟。起初他以为女儿再厉害,左不过也是能干些的后姹女人。
后来见了面才恍然,女儿已经在他没有他的庇护下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即便根茎还不够粗壮,也不是能任由他摆布的。
对于这样的大女儿孟海平是欣慰的,他比谁都骄傲自己的女儿长成了现在这样。但同时又不得不发愁这个被自己算计了的女儿,他必须更加慎重对待。
“父亲买的宅子,恐怕还是侯府的产业吧,地契房契应该也在夫人手里,我一个孟家女怎好一直借居在别人家,说出去惹人笑话。”
“房子我已经派人找好了,先赁一年,以后的事等安顿好了再说。”孟半烟才不管孟海平渐渐发绿的脸色,“等父亲休息几天,我会送帖子去侯府,到时候再去认门也不迟。”
话说完,也不用管孟海平答应不答应,孟半烟就转身回了马车。自己一行带了不少人,身边还有个阿柒护卫,他既留不住自己就不用多在意。
孟海平确实留不住人,只能一脸无奈苦笑着看着孟半烟的车队往另一条路上走去,很快就拐了个弯瞧不见了。
“找个人跟上去,别惊动大姑娘。要是没事就回来,要是有什么事机灵着些,她刚到京城别闹出什么岔子。”
“老爷放心,已经派人跟在后面了,不会让大姑娘觉察出来不高兴。”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孟半烟也就不再管亲爹心里怎么琢磨。关于车队后面坠着的尾巴,走到一半阿柒就发现了,把这事跟孟半烟一说,她还没出声儿翠云就先垮了脸。
“不是说了安顿好了就会派人去侯府下帖子,住哪里到时候一齐告诉老爷,这又派人跟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们跑回潭州。”
“行了,我都不在意这个你气个什么劲儿。”
孟半烟是真不在意这些小事,又重新撩起车帘把下巴磕在手背上仔仔细细的看,不管是挑担的还是推车的,又或者是街边各式各样的门帘招牌,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第29章
赁下的宅子在安宁坊长青巷,原本阿柒看中的宅子有两处,格局大小都差不多,但孟大坚持选了这一个。图的就是坊巷名字好听,为此一年的租金都要多二十两。
对此孟半烟觉得很满意,自从自己出门做生意以来,孟半烟对这种宁可信其有的小事,就很愿意信上一信。毕竟花钱就能买个称心如意,多划算呢。
南城很大,绕来绕去又不知绕了多久马车才停下。孟半烟扶着阿柒的肩膀从马车里跳下来的时候膝盖不由地一软,差点给自己新赁的宅子结结实实磕一个。
看得刚从后面马车下来的王苍哭笑不得,忍不住上前来絮叨表妹,“说了多少回,久坐以后再站起来要慢慢来,总是不听。非要哪次在人前摔个狗啃泥,才长记性。”
“哥,在家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唠叨,怎么出一趟门话都变多了。以前嫂子总说你这人好,不多言不啰嗦,这下可好,等下回把嫂子接来,看她嫌不嫌你。”
一行人边说边往宅子里走,离孟半烟近些的几人听她这么调侃王苍,也七嘴八舌附和她,都说苍少爷话是变多了。
在船上的时候无处可去又没事消遣,他还一个一个捉着把脉看病。常言道医不叩门,到他这里却没这个规矩了。
最后还是孟大迎出来,见王苍被他们调侃得脸颊红红,把人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才把这一茬给揭过去。
宅子具体格局分前后两进再加一个倒座房,院子屋子比潭城县的家里看上去都要小些。孟半烟顾不上休息,进门之后先前前后后把每一间房都看仔细了,才算心里有数。
回到后院坐定,便把家里所有人都叫了来,“咱们这一路可算是到地方了,这宅子不大,但我看还勉强够住,我先分一分屋子。咱们好安安心心歇息几天,往后的事该怎么办,且不着急。”
孟半烟说完这话也不客气,一抬手就先指向王苍,“哥,往后你住前院正屋,咱们刚来京城免不了事多,你正好能帮我看顾着些。”
王苍是表哥,哪怕现在是自己给月俸请了他,也不能把人当奴仆使唤。况且刚到京城孟半烟还没摸清路数,让他住在前院,要是有外人上门正好他也能挡一挡。
正屋三间房,大的给王苍做起居,小的留给他以后摆放药材什么的。两侧还带左右两个耳房,一个给王苍带来的药童住,一个孟半烟打算摆两个小炉子,前院的人要是临时想弄点什么吃的喝的都方便。
“谢锋你住东厢,利云你带着家小住西厢,小拾和老吴还住门房,两人都是家里出门多的,住那里方便些。”
利云是孟半烟的奶兄弟,年纪却比她大了十二岁。当年利妈妈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没留住,才来了孟家做奶娘。
这次来京城利云是带着老婆和俩孩子一起来的,前院西厢采光不如东厢,但屋里的隔断多不用怎么收拾就能住下一家子,东厢有个书房,给谢锋做账房也是正好。
不过这么一来,原本住在前院的孟大就得搬一搬,好在后院比前院更宽敞,倒也能安排得过来。
第二进的后院正屋照例归孟半烟,左边次间用作起居右边次间当成书房,比家里只少了个暖阁,妨碍不到什么。
东厢给阿柒小玖和利妈妈住,翠云挨着自己在次间隔壁的耳房里开一张床,方便伺候也够住了。
西厢一半用作库房一半给孟大住。孟大已近耳顺之年,孟半湮没打算再正经拿人当奴仆使唤,平时就在家守着库房,有什么事前后院溜跶着传个话,实在闲了就出去逛逛,就可以了。
孟大一听要他搬来内院,起初还不乐意,说是他也去门房跟小拾住。还是孟半烟说她不放心家里的库房,总要安排个人守着,老头儿才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只说他守家让孟半烟一定放心。
厨房是单独围出来的小小院子,除了能做饭还有堆放柴火地方和一个不大的马厩。本来孟半烟都做好准备,来了京城就要把家里的马车全卖了,现在看过地方至少还能留下一辆,往后出门去哪里就方便多了。
最后还剩下后面一排倒座房,便分给家中几个粗使丫鬟婆子,和一路跟到京城两个乐女,一排屋子分完还剩一间空着的,正好余给她们做个饭堂,别起居饮食都窝在一个小屋子里,时间久了屋里的味道不好闻。
这么一分下来,一百二十两租下的二进宅子就算分了个满满当当。孟半烟十分满意,清楚租房子的时候阿柒和孟大肯定也是琢磨过这事了的,但能安排得这么正正好,也的确不容易。
只有利妈妈还觉得委屈了孟半烟,一个劲的说她可以去前院跟儿子住,把东厢房空出一间房给孟半烟做书房,想要劝孟半烟把暖阁布置起来。
孟半烟听了这话摆摆手不肯,“利妈妈你就安心陪着我,这不过是赁的地方,又不是要一直住在这里,不用什么暖阁。”
孟半烟决定了的事,向来没人能劝得动。见状翠云不动神色扯了扯利妈妈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便张罗着众人开始解行李安置屋子,总算到了京城又有了落脚的地方,今晚上说什么都该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