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城的城墙上,一声惊呼就像是按动了某一个惊险的开关。
下一瞬间,一支支火把被接连点起。
城墙上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有人,是什么人?谁敢深夜到我赤霞城下来?”
“不是从外头过来的人,是有人刚刚从城墙上翻出去了,在那里!”
“……”
“浑说什么!咱们守卫这么严,怎么可能有人深夜翻出去?”
“真的有人……”
“呸!你看错了,闭嘴!”
“……”
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又渐渐在程灵耳中远去了,她行走如飞,瞬息间又远去了一大段距离。
至于说城墙上明明有人发现她了,为什么却又有人矢口否认她的存在——
程灵只是脑子一转,当时便想明白了。
否认她的存在,其实就是否认自己的失职。
要不然,有那么多守卫守着的城墙,结果却还被人给深夜翻出,那要是被上头问责起来,负责守这一段城墙的人还能有好?
反正只是有人出城,又不是有人偷渡入城,还不如就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呢。
思及此,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既觉荒唐,又觉庆幸,一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赤霞城,也腐朽了啊。
不,其实从一开始,这座城池的上层就是腐朽的。
夜风忽忽吹过,雨渐渐小了。
一刻钟后,程灵带着玉奴娇出现在赤东码头。
又过半刻钟后,停在这片码头足有大半月之久的一艘大船,终于在这个深夜,启航了。
五十道船桨齐齐划动,白浪翻涌,船如利箭离弦,在深夜的细雨中破开了夜风的挽留,向着不知名的东方,远行而去。
船上,玉奴娇与画屏抱在一起,似喜似悲,泪盈于睫。
穆三娘一手牵着程大妮,一手牵着程二妮,轻声道:“灵哥儿,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是啊,就这样走了。
赤东码头上,有守夜的帮众忽然从打盹中惊醒,一下子就跃起来,惊道:“不好,是程家的船,走了!”
“快快快,通知各站点,看看程家的船到底是去了什么方向!”
程灵的船其实是有名字的,并不是简单粗暴的“程家的船”。
经过改造后,这艘楼船的外表虽然没有大变样,但内里的构造却有了一些精微的改变。
其中最重点的就是船的动力结构,经过改造后,这艘船的风帆作用更强了。
细密的齿轮布满了船体内部,恰到好处的杠杆排布,使得这艘船能够以更少的人力,而获取到更强的动力,更快的速度。
程灵后来便将这艘船命名为“追月”。
萧蛮问她:“为何名为追月?夸父追日也不过是空幻一场,追月只怕难见月。”
程灵却道:“明月清风,天下人共得。追月并非是虚幻,而是月光所照,皆为我行程。”
倒将萧蛮说愣了,程灵便笑起来。萧蛮看她笑,不知不觉就也笑了。
雨后,云散月出。
皎洁的月华铺满神川,浩荡的江水牵引这一艘追月,奔腾向远方。
这是逃亡吗?
不是的,这是天地之大,任我遨游!
船行到神川的中途,四面看去,皆是水天茫茫。程灵赶着其他人去睡觉,自己却没有睡意。
她就负手静立在船头,迎面感受江风吹来,潮湿与自由的气息亦在同时一并将她包裹。
身边却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个人,是萧蛮!
其他人对程灵有敬有畏,都不敢不听她的话。只有萧蛮,他才是真正的江湖浪子,桀骜又散漫。在他不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显然程灵也约束不了他。
萧蛮来到程灵身边,与她一同静立了许久。
直到月光将要落入西天,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将要到来,萧蛮才终于开始说话。
他问:“程兄,此行远去,你当真没有目的地吗?”
面对他,程灵倒是说了实话。
“其实是有的。”程灵轻声道,“神川下游皆为齐国土地,但我杀了临海王,已经见恶于齐国皇室。可是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齐国。”
这句话说出来,萧蛮的目光就亮了。
他的眼瞳似水墨一般,卓然而有神采,其实非常漂亮。当他目光有神地看过来时,便仿佛墨池倒映了神川,更有一种使人心旌摇动的力量。
程灵欣赏这样有灵魂的容颜,她看着萧蛮。
萧蛮的声音也很轻,他同样回视程灵道:“如果要离开齐国,便要驶出神川,你是要出海!”
程灵道:“是。”
她回答得很干脆,萧蛮看她的目光中便也全是欣赏之情。
萧蛮道:“程兄,天下之大,我自来心中也知。但我不如你……”
究竟是哪里不如,他却没有明确说出来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表达。
真要说,这大概就是格局的不同。
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围绕在自己复杂而又荒唐的身世上打转。总是因为不值得的人而耿耿于怀,走不出去,困守愁城。
明知天下之大,却通通都不入他眼。那么这个世界再精彩,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蛮身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特质,他明明那么骄傲,可有的时候,他却又总是习惯于自我否定。
程灵只道:“萧兄,不要妄自菲薄。那么多人里,也只有你,一语就道破了我要出海呀。”
说完话,她看着萧蛮,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是清俊潇洒的少年形象,但当她做出眨着眼睛俏皮一笑这个动作时,却居然没有分毫的违和感,也丝毫不显女气。
相反,就是这一笑,倒终于使她身上显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
要不然,平常的程灵太过于稳重有担当,总是容易让人忽略她其实……也还年少这个事实。
是的,程灵也还年少呀!
萧蛮胸中一股情绪涌动,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但却是炽热的,滚烫的。
他看着程灵,道:“程兄,你说的对,我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天下如此之大,我又为什么不可以放眼去看呢?死了白便宜仇家,现在我不想死了。”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道:“那么请问萧兄,我给你熬的药,你还悄悄倒掉吗?”
萧蛮老实道:“早在一月以前,程兄亲自给我开方以后,我就不曾倒药了。”
程灵:“所以,以前的药,你是真的都倒了?”
萧蛮:……
完蛋,被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