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会在京郊的一座以秋季美景闻名的道观举行,离雾家至少三个时辰的路程。
正午出发,只怕到那儿天都黑了。
但雾杳还是去了。
“慢着,敢问车内是哪家小姐,怎么没出示请帖?”
山脚下的守卫警惕地拦下了雾杳。
赈灾会已然散场。
天边余霞澄艳,然而更为鲜耀的是山景。漫山的云影峦光与红枫银杏缓缓流淌在人们的衣裳上,所有车马都在往山下赶,唯有雾杳一人逆流而上。
实在可疑得紧。
车内的白檀大气儿也不敢出,今天的雾杳,比夏琬琰用赤翅蜂伤了须弥公主的那天还要反常,教人心中一阵寒栗栗的,她正想开口向守卫解释。
却见雾杳搴起帘子,快语如流珠,“我乃雾氏女,来接我姐姐回去的。我姐姐与宜春郡主偕行而来。”
皓腕一翻,又摸出那半爿刻有月辉沧海的名笏,递了出去。这是雾杳事先准备好的,从前还觉着形同鸡肋,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守卫先是被雾杳的美貌一惊,愣神许久。
雾是个不常见的姓氏,联系雾杳的长相,他立即就猜到了雾杳的身份。随后,回忆起宜春郡主上山时,的确是与另一位贵女一道儿,其车马制式与眼前的一模一样,心中便信了大半。
最后,看过那张赤色名笏,直接收了兵器避身让行,恭声道:“抱歉,多有得罪了,请吧。”
不过,守卫仍觉一丝奇怪,还没见过谁是专程从城内远道赶来接人的呢。
许是今年旱蝗二灾闹得民不聊生,大批流民北上,已波及到了临近的州府,这位雾姑娘心有隐忧吧,他暗自说服着自己。
在雾杳的催促下,车子马不停蹄地行驶起来。
山上,一串串笑语声脆如莺啼,回荡在阔朗的霜天中。
车内,凝重得教人窒息。
白檀自打被派来伺候雾杳,就没见过她如此缄默端肃的模样,简直是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放了。
这会儿开口说什么,估计都会触霉头,但白檀自觉作为大丫鬟,有逗雾杳开颜的责任,便硬着头皮道:“二姑娘知道您特地来接她回家,一定很开心。”
开心?
雾杳盯着自己印着风散梅梢雪的花纹的裙摆入神,闻言,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这一身的“檀深雪散绡”是许明姌花了重金,专程请人从江南购回的。
比之熙和女帝赐给沈沁的“冰绡雾縠”也差不了多少,触手生温,软似婴儿面,梅花图案栩栩如生,质地薄软,叠上个五六层后,既保暖,又朦胧梦幻,很适合肌肤柔嫩、易被刺绣刮出红痕的雾杳。
历来越美的料子越娇贵。
那日在跫然堂揭发夏琬琰后回到家,雾杳才发现这身衣裳被须弥攥坏了,辗转托了好多关系,才找到一个曾任宫中司衣的老婆婆帮她修复。
雾杳一半的衣饰都由许明姌亲手绘图着人打造。
春秋寒暑,无一日不费心。
另一半则是扶光送的,重生后,被尽数锁进了衣橱中。
雾杳闭上眼,指尖缓缓摩挲过檀深雪散绡,好半天才缓了呼吸。
恐怕以后,许明姌再见到她,都不会有以前那般纯粹地开心的时候了。
许明姌画工一流,巧思不断,沈沁这回邀她做义卖方,卖的就是首饰。
许明姌负责设计,沈沁负责出力,把图纸交给荣王府里专司制造的“宝鉴所”,再一一将成品送到捐了赈灾款项的勋贵豪商们的手上。
一路上山,风平浪静,看起来不像出过什么意外。
但进了道观后,雾杳还是让赶车的雾府健妇跟着引路道童去歇马,自己则下了车,赶去举办赈灾会的四象殿。
四象殿前,枫林绵亘,如风翻火焰,日照血滴。
四周零零星星还剩了点儿人,一边慢腾腾地看下人们整理东西,一边和亲朋故交们谈笑风生。须弥也在,正百无聊赖地拿秋扇将低飞的蜻蜓一只只挥落在地上,撕翅膀玩,见沈渊想奔向雾杳搭话,狠狠揪住了他耳朵。还有谢怀瑾、柳清浔、柳百川……
衣影缭乱中,雾杳一眼找到了许明姌。
一颗心这才又归了位。
没人知道雾杳方才有多急,她凝视着低头将笔墨放入书箧的许明姌,感受到血液恢复了正常的流动速度,手心一股子滑腻的凉汗,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沈沁不知所踪,估计是做甩手掌柜先走了,留下许明姌独自收拾残局。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忽地,许明姌抬眸。
风在这一瞬凝滞,二人对视,皆是默默。
雾杳率先笑了笑,走过去熟练地帮她一同整理起来,干涩道:“我说了要陪姐姐来的,姐姐怎么不等我。”
雾杳昨晚说会和许明姌一起参加赈灾会。
可她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让许明姌放松警惕的谎话。
雾杳在梨汤里放了长生果。
这东西许明姌一吃就起疹水肿,雾杳提心吊胆地握着她的手观测脉象,怕她呼吸不畅,却猝不及防地沉沉睡去。
应该是迷香吧,雾杳心想。
真不愧是手握能让人产生与风寒相同症状的奇毒的幕后人,许明姌那座琉璃熏炉中燃的“芙蓉破露香”,连雾杳都没闻出异常,想来又是一味无色无味的奇药。这样的罕物,也不知这回用了,还剩没剩?
下回会不会还用在她身上?
由于催吐及时,许明姌只是脖颈间浮了点红疹,用珍珠粉略盖了盖也就遮住了。
她也淡淡地笑着,喉咙肿胀,声音略哑,“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雾杳眉心一跳,深深吸了口气。
她暗中观察了会儿许明姌的侍女玩墨与舒卷,手上动作不停,垂眸轻轻问许明姌:“那人命你来的?”
她虽是在问,答案却早已了然于胸。
许明姌顿了顿,只是答非所问道:“你还是知道了。”
知道她是受人指使的。
许明姌的态度太过平静,如槁木死灰般。
雾杳一个手颤没控制住,一只湖笔掉进砚台里,好不容易修复的檀深雪散绡被溅了墨汁,彻底废了。
她忽然鼻间酸酸的,心像被拧过。
原来这就是想哭的感觉。
白檀想来帮雾杳擦身上的墨汁,被她止住。
雾杳想哭,也想破口大骂。
感情她一个人自作多情地烦恼了半天,要不要告诉许明姌重生的真相,荣枯症的秘密,让她戒备幕后人的鸟尽弓藏。
却原来,许明姌知道幕后人要杀她!
知道可能会死,却还是来赴死了。
雾杳的气血在胸口翻涌,喉头都尝出了几分腥甜,究竟她许明姌一个孤女,能有什么把柄被捏住,要这么任人宰割?!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轻易地将自己生死置之不顾啊?!
旋即,她又一愣。
孤女,在侥幸在兵灾中活下来、被雾雨收养的孤女,能有什么软肋?除非,孤女的身份也是伪造的。
呵,雾杳想笑,只怕追本溯源,从许明姌踏入雾府这一件事开始,就是幕后人策划的。
那她对她呢?也是为了寻找秘宝钥匙,以防万一拉拢上她这个荣枯症吗?
“呀,这不是‘线头落针眼’,巧了么。”
一道讨人厌的烟熏火燎的嗓门响起,身边带着一名女伴的沈九郎走到雾杳与许明姌面前,重复了那天初见雾杳时祝氏的说辞,风度翩翩地见了个礼,“杳妹妹不是说不来?怎么又反悔了。”
被打断谈话,雾杳用尽浑身力气才按捺住心头烦躁,阴沉着脸道:“滚。”
沈九郎骤然被噎,气了个红头涨脸,差点又要晕厥过去,他身旁的女子拉了拉他袖子,小声劝道:“算了,走吧。”
不料沈九郎剜了女子一眼,“向你介绍下,这是我的表妹雾杳。”
又对雾杳道:“这是你未来表嫂,姓白,大老远从瀛洲来京里一趟。”
女子羞恼道:“还没过定呢!”
瀛洲白氏的世家女。
雾杳掠了白氏女一眼,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沈家做了些什么,你家里人又是怎么对你说,但我好心提醒一句,这门亲事,白姑娘最好再斟酌斟酌。”
沈九郎说出与白氏女议亲的事儿,自认是平地一声惊雷,本来是等着看雾杳错愕懊悔的神情,闻言,不由额上青筋一鼓,将白氏女拦在身后不许她再听。
他看向雾杳的目光悲悯不舍,“我知道,我母亲没答应许大人亲上加亲的提议,让你伤心了。杳妹妹,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什么亲上加亲?
沈九郎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正巧能听得一字不落,纷纷臆想出了一折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竖起了耳朵。
几名斋生向雾杳投来谴责的目光。
更有那柳清浔的哥哥柳百川,就是那场飞花令中爱脸红的国字脸,大受打击地望向雾杳,眼中一会儿是怜惜,一会儿又是庆幸。
柳清浔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看好戏的兴奋,“哎呀,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
许明姌也冷了脸,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沈家两头抓,既要又要,在试图哄得雾杳做妾的时候,还向瀛洲白氏提了亲,甚至昨日故意向雾杳下帖相邀,要在今天羞辱她!
许明姌拈着帕子一点一点吸干雾杳裙子上的墨滴,看都不看沈九郎一眼,仿佛他还没一套裙子重要,不愠不火地叮嘱起雾杳:“都跟你说了,你刚获了燃灯会二甲,风头正盛的时候,不要随意出来招眼。不然,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你往马车上撞,污糟邋遢的不说,若是空口白牙地赖你一辈子,你冤也不冤?”
斋生们看了看眼生的沈九郎,又看了看雾杳,面色转晴。
这男子面黄肌瘦,一口烟熏牙,而且矮得站在身量高挑的白氏女身边就跟母子似的。雾杳再不济也是个斋生,怎会钟情于他?
“什么亲上加亲?”泪汪汪地挣扎了半天的沈渊猛地跳了出来,势头之猛,差点在须弥手中留下半个耳朵。
沈九郎几乎被许明姌的一通话噎死,听到沈渊递话头,赶忙顺了顺气,一字一字用力掷在地上,“是许大人自己找人说的媒!想把雾杳嫁给我!”
对雾杳有所了解的斋生们目瞪口呆。
不知道雾杳是何人的士女们也惊了,不会吧?这般的美人,好像还是燃灯会的二甲,天下间竟有父亲舍得将她插在牛粪上?
是雾杳身有隐疾?还是沈九郎对雾家有救命之恩?
沈渊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蜜橘色的眼瞳亮闪闪骨碌碌地乱转,“不会吧?真的吗?哪家的媒人?”
沈九郎一撩头发,捏腔拿调道:“许大人门生的夫人,杨夫人。”
沈渊不懂琲朝的婚嫁风俗,好奇问:“杨夫人是媒人吗?”
许明姌漠然道:“哦,杨夫人在封诰命之前,确实曾任官媒。”
话锋一转,“不过,舅母他们会错意了。杨夫人不是替杳杳说媒的,而是帮忙开口,好让我和杳杳回外祖家一趟的。大家都知道的,我们两家不往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