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映玉一眼就认出苏媃带回来的道士是孤鸿子。
因为孤鸿子和她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仍是一十出头的年轻人,男生女相,唇红齿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透着几分风仙道骨。
褚映玉围着孤鸿子飘了飘,很是惊讶。
如果是刚见那会儿,得知孤鸿子已经将近四十,仍是一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她会觉得他驻颜有术。
然而现在他应该都已经五十好几,再驻颜有术,也做不到如此罢?
褚映玉若有所悟,直觉苏媃将孤鸿子带过来并不简单。
难道他又避开她的牌位,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对此褚映玉是十分郁闷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瞒什么,她都死了,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看的?
突然,她想起这十年来,经常被请进皇宫里的那些奇人异士,他们都被安排在西苑那边,听说派重兵把守,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
因那些人从未在自己面前出现过,是以褚映玉并不怎么关注他们。
孤鸿子也算是奇人异士中的一个吧?
光看他五十多岁还能维持一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也挺神异的。
孤鸿子上前拜见帝王,神色恭敬。
他虽是方外之人,面对人间帝王时,也不能超脱,该有的礼还是有的,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从不自持身份。
皇帝并不语,只是盯着他。
如此过了将近半刻钟,他缓缓开口,“朕欲见……故人,你可有…法子?”
他的声音依然不如寻常人那般流畅自然,然而语气明显变得更沉重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了那种不自然的钝锉感。
褚映玉却完全愣住了。
故人?他的故人是谁?是她,还是皇后?或者两者都有。
他想要见她们?
突然间,她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陆玄愔的重生。
褚映玉曾以为这是上天怜悯,让他们重活一次,弥补前世的遗憾。
难道……并非如此?
听到皇帝的话,孤鸿子久久沉默。
虽然他没有回答,但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为难和无言的拒绝。
皇帝也没催他,那双黑得不见光亮的眼睛森冷地盯着他,眼里仍是一直未曾沉寂的癫狂和执拗。
纵使过了十年,他仍是那个陆玄愔。
他已经疯了,疯得彻底。
能让他坚持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奢望,奢望能以神异的力量扭转乾坤,欲见故人。
好半晌,孤鸿子道:“如此必要改天换日,颠倒乾坤,有违天和,需付出极大的代价……还望圣人三思。”
“朕不惧!”
孤鸿子心中不忍,劝道:“圣人万金之体,万民敬仰,四夷俱服,乃大周难得的贤明之君,以圣人之功德,天地铭记,应百世无忧,圣人又何必如此执着此世?”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朕,只要、此世!”
他不要百世,只要当世。
他已经等得太久,快要等不下去。
他愿用百世来换一世,只愿一世圆满。
孤鸿子看着皇帝那双黑沉沉的眼,布满阴翳和疯狂的执着,最后叹了口气。
他答应了皇帝的要求。
是夜,偌大的宫殿里灯火通明,皇帝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伏案批阅奏折,翼善冠下的黑发已然白了大半。
突然,一阵轻柔的风吹进来,烛火微微闪烁。
案前的皇帝抬头,看向桌上的那盏造型古怪的灯,这是孤鸿子送过来的,嘱咐他要日夜灯亮,不能让它熄灭。
按孤鸿子的意思,这是一盏魂灯,用以引魂之用,每日须得以精血养之。
皇帝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精血养它。
皇帝看着那盏魂灯,突然唤了一声:“映玉。”
褚映玉飘在一旁,见他盯着魂灯,很想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并不在魂灯里面。
可惜过了十年,他仍是不知晓她的存在。
皇帝盯着魂灯好半晌,终于收回视线,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直到天快亮时,他回寝室歇下。
约莫一个多时辰,皇帝便醒来,在宫人的服伺下,穿戴整齐去上朝。
下朝后,皇帝接见大臣、商议政事、处理政务,直到将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便离开乾清宫。
褚映玉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知道他又去找孤鸿子。
他要孤鸿子改天换日,想见昔日的故人,想要这一世圆满。
他已经疯了。
如此又过去几年。
褚映玉能感觉到陆玄愔的虚弱。
这种虚弱起初不明显,后来是一点一点地增加,他身体的精气肉眼可见地消失。
他还未到四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时候。
可他看起来却又是如此的虚弱,高大的身躯变得消瘦,唯有那身帝王威仪越发的深沉,令人不敢直视。
所有人都暗暗地担心。
后宫空置十余载,皇帝没有留下血脉,大臣们担心一旦圣人去了,这大周江山要交给谁。
褚映玉也担心,担心他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怕损及他的命数,怕他日后不得好死。
然而不管众人有多担心,皇帝依然我行我素。
他圣明果断,开疆辟土,四夷臣服,短短十几载,做了大周历代君王都做不到的事,为大周开创一个盛世。
可他又是如此乾纲独断,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甚至某些行事过于疯癫。
譬如他数年如一日,将一个牌位带在身边。
譬如他下令天下奇人异士进京,将他们聚集到一起,不问苍生问鬼神。
乾元十四年,皇帝从宗室过继一子,封其为太子。
乾元一十年秋,
帝驾崩,太子登基。
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从睡梦中醒来时,褚映玉睁开眼睛,眼角有泪滑下。
最后的意识里,是陆玄愔抱着她的牌位,提着那盏魂灯,走在昏暗的地宫之中。
然后她便没了意识。
“映玉!”
有人嘶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恐惧害怕,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期盼。
褚映玉涣散的目光凝聚,当看到守在床前,胡子拉杂、形容憔悴的男人,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哭得极为伤心,吓坏了床前的男人。
“别哭,别哭!”他手足无措,以为她哪里难受,赶紧让人去叫孤鸿子过来。
等孤鸿子到来,看到依然年轻的孤鸿子,想到他做的事,褚映玉哭得更伤心了。
孤鸿子:“……”
王妃你对着我哭做什么?没看到王爷看我的目光都要杀人了吗?
孤鸿子硬着头皮上前,给褚映玉查看。
查看完后,他松了口气,说道:“王妃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应该是睡了几日,有些虚弱,先给她喂点水,让她润润喉。”
看着王妃泪流不止,他在心里补充,顺便也补点水罢。
唉,王妃你干嘛哭成这样呢?又不说哪里难受,让他很为难啊!
寄春慌忙倒了一杯温水过来。
陆玄愔小心地抱起床上的人,自己接过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褚映玉喝了水,缓解喉咙的干涩,看看他,又看看孤鸿子,再次泪崩。
她伸手紧紧地搂住他,埋在他怀里哭。
只要想到前世,想到他熬到吐血,想到失去意识前,他和孤鸿子做的事,想到他用百世换一世……
她就泪流不止。
前世无法阻止他伤害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意孤行,看着他用自己的精血养魂灯,看他整宿整宿未眠,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垮下去……
这让她如何不伤心,不难过?
她陪了他那么久,可他一直不知道她其实在的。
看王妃搂着王爷哭,众人从不知所措到最后识趣地离去。
虽然不知道王妃为何哭,但既然孤道长说王妃的身体无碍,倒也不需要太过担心。
褚映玉哭了许久,哭到最后在他怀里睡着。
直到睡着时,她仍在抽噎,让陆玄愔脸色很不好。
他默默地守在床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想如此安抚她,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不久后,秦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
“王爷,孤道长说王妃既然能醒过来,便无大碍,您先去休息罢,若是王妃看到您这模样,只怕要担心了。”
陆玄愔原本不想离开这里,不过想到刚才她看到自己时哭得那般伤心,再低头看到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让她难过。
听说女人生完孩子后,情绪仍是不
稳定,需要顺着她。
陆玄愔起身去隔壁洗漱一番。
总算将王爷劝走,秦嬷嬷暗暗松口气。
这几天,王府的气氛可谓是紧绷到极致,王妃明明顺产,却在产后突然昏迷不醒,已经昏睡几天,众人都急坏了。
而让他们最害怕的还是王爷。
王妃昏迷不醒,王爷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糟糕,他守在床前,寸步不离,只要看到他当时的模样,让人心里发悚。
他们丝毫不怀疑,如果王妃出什么事,王爷一定会发疯。
幸好,王妃昏睡了三天终于醒过来。
虽然连孤道长也不知道王妃为何昏迷不醒,猜测可能是王妃生孩子时太累了,以睡眠的方式修复身体。
现在看王妃醒来,身体没什么大碍,估计便是孤道长猜测的那般。
陆玄愔去净房洗漱一番,打理仪容,刮去脸上的胡子,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他又回到房里,守在床前。
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见状,知道这里没她们什么事,识趣地退到外面候着,等里面的叫唤。
褚映玉这次没有睡多久,约莫一个时辰就醒过来。
她看向床边的男人,眼里有几分迷茫,意识还停在前世无法走出来。
虽然她是以鬼魂的方式回到前世,但也是确确实实地在那里待了一十年,那般漫长的时光,几乎让她忘记自己已经重生,忘记自己刚生下孩子。
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看到她醒过来,陆玄愔面露欣喜之色。
“映玉。”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她,“你醒了。”
褚映玉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发现不仅能摸到他,还能感觉到那温度,不再是虚无的,总是碰触不到的。
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陆玄愔又被吓到,差点就要让人去将孤鸿子绑过来,给她瞧瞧哪里不舒服。
“王爷……”她朝他伸出手。
陆玄愔将她抱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一边哄道:“别哭,别哭……”
在那熟悉的气息和他的拍哄中,褚映玉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但她仍是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双手搂着他,如何都不肯离开他。
陆玄愔不知道她怎么了,十分担心,一颗心都拧起来。
“陆玄愔……”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怎么这么傻啊?百世换一世……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的百世换一世。”
陆玄愔瞬间僵硬住,完全没了反应。
褚映玉哭着哭着,忍不住伸手捶他,“我都看见了,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混蛋,你怎么可能这样?你是不是存心的,想让我难受……”
她很生气,想骂他,又不知道怎么骂,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过分”、“混蛋”等字眼。
陆玄愔僵硬许久,垂眸看她,看她哭得眼睛、鼻子红通通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你
……”他迟疑地看她。
褚映玉揉着眼睛哭道:“我都看见了。”
陆玄愔越发的僵硬,想问她看到什么,却又不敢问。
“我看到你用精血养灯,你的血都快流光,看你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说,肆无忌惮。
陆玄愔僵硬地听着,突然用力地将她按在怀里,将脸死死地埋在她的颈窝之中。
褚映玉被他抱得差点就喘不过气。
不过她也只是轻喘一声,就任由他了。
此时两人的心情都不能平静,他恢复前世记忆的时间不长,她则是刚陪他走完一十年,两人都是从前世的漫长痛苦的时光中走来,无法平复心里的伤痛。
直到外面响起一道婴儿的哭声。
褚映玉的思绪总算从前世回到现实,猛地记起自己的孩子出生了,问道:“陆玄愔,是不是咱们的孩子?孩子怎么样?”
听到孩子的哭声,她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同时还有某种新奇感。
原来,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啊。
陆玄愔却是不想理会,闷闷地说:“他好,你不好。”
孩子很好,只有她不好。
他现在不想管什么孩子,只想和她好好地待在一起,弥补前世两人相见不能见的痛苦和遗憾。
原来前世她一直在陪着他。
闻言,褚映玉有些哭笑不得,更多的还是轻松。
那漫长的、痛苦的前世总算过去,她从前世回到今世,两人终于得以再见。
这一世,他们将会相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