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胆大包天!

腊月二十, 天忽地阴下来。

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掐着嗓子鬼哭狼嚎,经常半夜把伊曼吵醒。

中午和卢崇文一家吃过饭, 下午天上鹅毛大雪簌簌地落下。

这场雪持续到到腊月二十八, 还是来势汹汹的架势。

家属村楼下最开始还是妇委会的人和普通家属清扫路面,到后来都是战士们出面。

大雪几乎将前面的平房覆盖,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银霜色。平房的家属近水楼台得到战士们的救助,吉城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吉城三面环海,与台烟市遥遥相望。两者离得近, 气候截然不同。

台烟冬暖夏凉,少风少雨少雪,主打的就是个风调雨顺的宝地。

吉城则不然, 穷山恶水的地方,平时就有妖风,能把人的脸皮吹下拉下。眼下过两天就是三十,冷空气加持下,雪如同刀子,下得人骨头缝都是冰凉的。

033部队巡防出动, 对遭遇雪灾的乡亲们展开救助。家属们也不歇着,与两年前的洪灾一样,利索地组织人手给战士们做后勤补充力量。

岷县八里沟是遭遇雪灾较轻的地方, 留在这里帮助避难的有本地知青、普通战士和妇委会成员。

顾争渡连轴转了五天,困了就在车上眯一会儿,醒了就带兵挖雪救人搭建临时驻扎地。

沿路从双马街到柳塔,横插吉城。路过朱家庄、三涵洞下属的几个村落,最终带着一个连的战士来到八里沟。

“首长,我下去给你打口热乎饭吧。那边灶台冒着烟, 兴许有口吃的。”小金也累的不行,车开到一半差点睡着,被顾争渡撵下去自己开过来的。

顾争渡摆摆手:“你在车里守着,回头电台有信号通知我。”

老百姓招灾,医药和口粮都是033部队出的。吉城是个县级市,由省里主管。远水解不了近渴,海运、陆运停摆,小城二十多万人口,全指着033过活。

顾争渡胡子拉碴地从车上下来,抬头眯了眯眼睛。

风停了,太阳出来了,老百姓后面的日子好过了。

在八里沟的战士们见到顾争渡纷纷敬礼,顾争渡咯吱咯吱踩着雪,走了一圈,到底是妇委会的家属们有经验,临时棚户区管理的井井有条。前方救援的战士们,不需要为后方操心。

安排好救援工作,他到大棚外面的队伍中排队打饭。

稍站定,后面跑来一个人,顾争渡看到小金没有休息皱了皱眉,没批评他。

小金不肯休息,哪里有首长给通讯员打饭的道理。他端着铝饭盒站在顾争渡身边,哑着嗓子说:“奇怪,这边这条队伍咋地这么多人排队。”

老百姓在对面打饭,这边一排四个大铁锅全是给救援人员吃的。

顾争渡也纳闷,两侧的队伍比他这条队伍短上十多人,后面还有陆陆续续站在他身后的同志。

前面的战士回过头,跟小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边是伊同志的队伍,她做的饭香着咧,我昨天来晚都没吃到。”

伊同志?

姓伊的在033不多见,小金只认得一个人,那还是因为他频繁地给她买船票的缘故...

小金瞟了眼顾争渡,勾了勾嘴角不作声。

顾争渡不动声色地跟着队伍往前走。

顾争渡知道妇委会有给战士们做饭的传统,军民鱼水情牢牢记在心里,作为军属,妇女同志们更是争相出力。

挪到队伍最前端,顾争渡果真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伊曼穿着厚棉袄,额角忙的出了薄汗。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搔的她脸痒也顾不上挠,侧着头往肩头上蹭了下,挥着手中的饭勺给前面的战士打了满满一勺油滋啦烧豆腐,还贴心地舀了半勺汤浇在米饭上,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油滋啦豆腐是红烧出来的老豆腐,时间急顾不上切块,大火炝锅,没有荤菜,放两勺金贵的猪油,埋在猪油里的油滋啦滚着豆腐下锅。用大勺咚咚咚铲成不规则方块,勾薄芡,文火收汤撒上大豆酱和细碎的葱花,盛在大海碗里,香味霸道的不得了。

伊曼低头舀一勺老豆腐,伸手接碗,对方迟迟没把碗递过来。她抬头,陡然对上顾争渡的目光。

她此时此刻形象算不上多好,当然顾争渡也强不到哪里去,胡子拉碴,满脸疲惫。

“伊同志,给你。”小金把铝饭盒递来,伊曼爽利地打好饭递给他。

顾争渡仔细看,发觉小姑娘没他想的那般羸弱,看来上次生病是真的精神松懈导致的。不过也不能太过劳累,看她端着大锅的左手,已经有水泡,也不知道一天下来要做多少锅大锅菜。

出来给灾区做大锅饭的人不多,特别像她这样年轻女同志几乎没有,全都是年纪大能吃苦的妇女。

这份活儿很累人,大冬天洗菜做菜,一双手从早到晚,冷水里浸着、热气里烘着,闹不好回去就会冻。但凡冻过的手,一年冻、年年冻,养不好手指头都会变形,每年都要遭罪。

顾争渡不知道她干了几天活,掌心有水泡,手背通红。小臂上的套袖蹭开线,多少有些狼狈。

“你吃饭了吗?”顾争渡冷不防出声,伊曼怔了一下摇摇头:“救援同志们先吃,我不着急。”

顾争渡绕到她旁边接过大勺说:“我先替你,你去吃。”

伊曼想要拒绝,她看出顾争渡比她好不到哪去。可顾争渡言辞里不容拒绝,她想了想,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想找饭盒,发觉自己的饭盒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想找个借口让顾争渡先去吃,顾争渡顺着她的目光往脚边空篓子里看了眼,跟小金说:“饭盒呢?”

小金把怀里的饭盒举起来,就听顾争渡对伊同志说:“你拿去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饭盒和筷子都是新的。”

伊曼说:“那你用什么?”

顾争渡用很自然的语气说:“洗完给我。”

“...谢谢。”

顾争渡给伊曼打好饭菜,伊曼端着饭盒走到后面去,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

小金脑子里灵光一现,瞅着伊曼的背影开始嘿嘿嘿地傻笑,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脑袋瓜子磕傻了。

旁边灶台上是位年轻的胖厨子,他往这边瞅了眼说:“要不然混到我这锅里我来打?”

顾争渡已经开始给后面的人员打饭,闻言说:“不用,都在排队,这样快些。”

胖厨子摇摇头,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望着伊曼的目光若有所思。

顾争渡敏锐地感受到他的目光,顺着目光看到伊曼的背影,蹙起眉。

伊曼吃饭的地方离排队的地方不远,就在后面的棚户房里。里面堆着大白菜、土豆等物资,休息的家属们坐在木柴上吃饭。

伊曼吃了两口,看到胖厨子也端着饭碗过来。他跟伊曼保持两步距离,伸手递给伊曼一个烤鸡蛋。

伊曼诧异地望着他,胖厨子的原名她不知道,反正干活不偷懒,力气大,虎头虎脑的感觉。说话带着四川口音,炒菜下料猛,是三食堂的职工。

鸡蛋在火炉里烧的黑黢黢的,壳也碎了,露出里面褐色的蛋白。

“谢谢,你留着吃,我这碗饭够吃了。”

伊曼拒绝胖厨子,引得身边几位家属侧目。

她们都以为伊曼是新来的家属,感叹她漂亮之余,也看到这三四天里有不少男同志借机想要跟她套近乎。

伊曼闷头干活,麻利勤快,其余的一概不管,倒是让家属们刮目相看。

“哦。”胖厨子挠挠头,往前走了几步坐到男人堆里去了。

伊曼吃的很快,她看出顾争渡眼底的疲惫,希望能快点吃完换他过来休息。

小金看到伊曼吃完饭,筷子一放就往这边走,跟顾争渡说:“首长,该吃饭了。”

顾争渡回头看到伊曼,侧过身子让她看到大锅,伊曼惊讶的发现里面的豆腐已经全部打完,非常有效率。

“本来就剩个锅底,排队的人也多。”顾争渡把大勺放到锅里,眼睛看到伊曼拿着洗干净的饭盒,让小金到隔壁去打饭。

既然没有伊曼的事,她又从顾争渡眼前消失。直到顾争渡吃完饭,她都没出现。

小金发觉他的团长四处张望,张口就说:“伊同志在前面帮乡亲们写平安信呢。”

顾争渡眼神缓慢地挪到小金脸上,小金抠了抠脸说:“我没特意问,是刚刚刷碗的时候看到了。”

顾争渡睨他一眼没说话,起身往他说的方向走去。

岷县灾情轻,倒塌的房屋并不多,偶有受伤的乡亲,也都得到及时的救治,收在帐篷里面保护。

有的外地有亲属的,眼下打不了电话,就只能托人写封信保平安。

伊曼就坐在一顶军用帐篷里面,埋头帮乡亲们写信。

顾争渡站在她旁边好一会儿,她头都没抬一下。

伊曼写的一手好字,字如其人,下笔隽秀有力,一笔一划在规矩当中又不失格调。看得出来有毛笔字的底子,练上过几个年头。

“就写,‘儿子,爹很好,没得事,盼归。’”老大爷佝偻着背,咳嗽几声说:“谢谢你啊,闺女,感激不尽。”

伊曼笑盈盈地说:“大爷,您可以多说点,写信不是电报,字多也是那么些邮票,字少也是那么些邮票。”

老大爷大手一挥说:“费笔墨,费功夫,得咧,走了。”

说着,干脆利索地拿着信走了。

伊曼失笑不已。

“笑够了没?”

忽然一个声音从她脑瓜顶上出现,伊曼捂着头顶歪着头往上看,双眸对上顾争渡的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话音落下,伊曼觉得这话有点怪罪的语气。人家是团长,过来视察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争渡工作闲下来,就开始琢磨伊曼。风纪扣系得再严实,也是防别人的,不是防自己脑花的。脑子里跑马挥鞭这些天,拖下去不是办法,他认为有必要跟伊曼聊聊。

伊曼其实也想跟他说说话,至少家里的情况得跟他说清楚,遮遮掩掩就骗人处对象,不是她干出来的事。

再说人家还没表态对她是什么感觉,说不准压根没感觉呢。

她跟顾争渡一前一后走到空帐篷里,小金机灵地站在帐篷外面守着。

顾争渡军装笔挺地站在伊曼面前,要气度有气度,要派头有派头。

伊曼低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破了的脏套袖,默默地脱下来团成一团塞到棉袄兜里。

对于顾争渡来说,这两年是他关键上升期。临边的局势也紧张,他并不想分心把婚事在这节骨眼上提出来。

可看着这两天明显瘦了一圈的伊曼,他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跟预想的不同:“你先说吧。”

先说就先说。

伊曼昂起头,与顾争渡对视:“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家庭情况。我想聂阿姨应该跟你提过一点,还是我仔细说说比较好。”

顾争渡把一旁的椅子拖过来让伊曼坐下,她如今太瘦了,仿佛北风一吹就能卷到天上去。

伊曼也没客气,坐下来后继续说:“过完年我正好二十岁,在长溪市长大,高中学历。家里父母健在,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家是民族资本家,去年从城里回到农村改造。可惜改造不合格,我爸妈偏心眼的厉害,做假公文想要把我哥哥和姐姐送到美国去,又想着把我卖钱,好在我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被抓了。”

顾争渡又拿来一个板凳,坐在她面前:“嗯,你继续说。”

俩人面对面的坐着,伊曼继续说:“你是革命军人,要是跟我处对象,我的成分问题肯定是个问题。聂阿姨说让我不在意,可我到底要提醒你一声,要不然咱们要是有缘分结婚了,耽误你提升,可没有后悔药吃。后面...要是有缘分结婚,我爸妈恐怕也没机会给咱们带孩子。”

她说完就听到顾争渡短促地笑了一下。

伊曼是真心为他打算,见他这般态度,气恼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是你太诚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女同志,上来就把自己的缺点摆到面前。”

顾争渡不好在她面前说别的女同志是怎么告白的,转移话题说:“那我说说我吧,今天是大年三十,过了今天我三十,团职干部。”

伊曼“啊”一声说:“祝你生日快乐,我没有准备礼物...回头...”

“没事,不用特意准备。”顾争渡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日,他摆摆手继续说:“我不抽烟不嗜酒,业余时间喜欢打乒乓球和篮球,最喜欢跑步,拿过全军大练武个人散打冠军...”

伊曼一字一字的复述:“全军个人散打冠军...真是太优秀了。是不是在部队里面,你散打最厉害?”

伊曼实心实意的夸奖,让顾争渡难得脸皮一烫:“哪里,小意思。”

伊曼好奇地问:“有个人比赛是不是也有团体比赛?”

说到散打团体赛,顾争渡嗤笑一声说:“有个双人赛。”

伊曼见他态度奇怪,问:“你参加了?”

顾争渡说:“算吧。”

伊曼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顾争渡抬眼:“你对这个感兴趣?”

伊曼微微笑着说:“我就问问,不方便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说,双人赛的确有我。”顾争渡回忆道:“个人赛时对手失误,我左肱骨骨折。本来我不想继续双人赛,灯儿很有把握跟我说,就算我不动手也能带我预选赛出线。”

“陆大哥说这话真帅。”伊曼眼神亮亮地望着他:“然后真出线了?”

顾争渡淡淡地说:“双人赛第一场我俩就被淘汰,当天上火车回的家。”

“哈哈哈,怎么会这样。”伊曼笑的不行了,捂着嘴不想让顾争渡看到自己狂放的笑意。

顾争渡望着她娇甜的笑容,没发现自己这些天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表情也变得温和。

小姑娘笑的怪好看,脸颊娇艳粉嫩,就像在路边狂放的小野花,在他心里绽放了一大片。

他唇角一抽,诶,不是聊聊让她怎么知难而退,怎么还真了解上了?

简单聊过以后,伊曼觉得他没有外表那样又凶又冷,骨子里是个有意思的人。就是喜欢装凶,用来迷惑暗恋他的女同志。

她正琢磨着,就见顾争渡冲她伸出手。

伊曼不理解地说:“怎么了?”

顾争渡从兜里掏出红霉素软膏,指了指伊曼掌心的水泡说:“要把水泡挤了好的快些。”

伊曼缩了缩手,有点怕疼:“我自己来吧。”

顾争渡认真地说:“在手上你自己怎么来?”

话是这么说...

伊曼有点小别扭,缓缓地把手放到他的大手上。

顾争渡的掌心有厚实的茧子,皮肤的触感跟他的人一样,又倔又硬。对比伊曼柔嫩的小手,骨骼和肌肉充满勃发的力量感。

伊曼不敢看他挑破水泡,别过脸。

顾争渡心无杂念地帮她把水泡收拾好,准备包扎,抬头看到一截瓷白无暇的脖颈。

他手上动作一顿,伊曼还保持着侧头的动作。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表露出她的害怕。

顾争渡鬼使神差地放轻动作,加快速度。

“好了。”

伊曼真没感觉到疼,感激地说:“谢谢。”

顾争渡起身说:“不要沾水,每天要消毒。”

伊曼点点头。

小金还在外面站岗,见到顾争渡大步流星地出来问:“嫂子咋样?药膏够不够用?”

“什么嫂子?她不是嫂子。”

小金唇角抽了抽说:“伊同志...”

“不用你操心。”顾争渡还得往北面遭灾的地方赶,直接说:“你先去热车。”

“哦。”小金颠颠颠往车那边跑。

走到一半,小金听到有人喊他。他定睛一看,是原先新兵连的战友魏江。

他神神秘秘地跟小金招手:“金宝宝,过来。”

小金装作没听见,最烦人家叫他大名。

魏江又喊:“小雷达!”

小金跺了下脚,走过去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魏江前面看到顾团长过来,想到别人让他帮忙打听的事,跑过来问小金:“我帮人问问,顾团长跟那位女同志是不是没戏啊?”

“听谁说的?”

“刚才顾团长自己说的啊。”

谁知小金先乐了:“他说啥你就信啥啊?笨不笨啊。”

魏江纳闷,他可明明白白听到顾争渡否认:“我听着像是没戏啊。”

小金十八岁跟在顾争渡身边,小小年纪身上还背着个人三等功。从头到脚都透着机灵劲儿:“信个屁,我跟你说,男人的话都是鬼话。搞对象就要看行动,行动到位嘴上再怎么说,那都是有戏。”

魏江:“...我懂的不是很明白。”

“笨,不跟你说了,我去热车。”小金留下傻乎乎的魏江站在原地,嘴里哼着小曲儿颠颠往吉普车走。

也不知道首长结婚配几个荤菜啊,最好有大猪肘子,红烧出来蹄筋油亮亮的那种,嘿,啃起来带劲儿。

正月里。

033部队就没几个闲人,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都在救援。

立春当天,气温陡然拔高,白天能有七八度,夜里飙升到零度左右。

乍暖还寒时候,救援结束,新一年的工作开始。

这一忙,就到三月。

枯树枝头缀着翠芽,燕雀们从南方回到小城里。

碧空万里,白云朵朵,红砖缝里的雪化成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地流下。

早出晚归的人们脱下厚重的棉袄,换成春秋衫。

吉城内有两河一湖,河流在地图上像是交织的丝带,由北边阳沈市流下,穿过吉城,最后汇入渤海湾。

部队里组织战士们植树造林,防风沙固河堤。

顾争渡站在卡车上指挥战士们卸下树桩,远远地看到张畔畔从远处过来。

张畔畔跟顾争渡报告说:“外地公安局找咱们请求配合。”

顾争渡手下的确有几个兵平时比较皮,这两年教育下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应该分得清楚。

顾争渡纳闷说:“需要抓捕逃犯?”

张畔畔用眼神示意他下车说话。

顾争渡径直从车斗里翻下来,拍拍手说:“别跟我卖关子,忙着呢。”照理,这事也不归他管。

张畔畔拉着他胳膊,把他带到无人的地方说:“谁跟你卖关子,是你对象的事。”

“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顾争渡说:“到底什么事?”

张畔畔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不好跟他说小雷达早就拉着炊事班的人开始研究几荤几素了。

“伊同志是南关岭来的吧?那边公安局和口岸处去年底联合调查,把她家人抓起来说是——”

“伪造公文、贩卖妇女。”这事不光他妈跟他说过,上个月见面,伊曼也跟他说过。

“你知道就好办了,贩卖妇女的事暂且不提。”张畔畔皱着眉头说:“伪造公文私逃海外这事性质完全不同,有可能涉及到国家安全方面。她爸前天突然翻供,说是文件不是他伪造的,是伊同志干的。”

顾争渡脱口而出:“胡说八道,她一个小姑娘,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张畔畔见他护短的样儿忍不住冷笑。

还说什么没确定关系?

没确定关系就护上了,确定关系不得供起来?

“伪造别的文件倒还好,主要是涉及到赴美脱逃。这件事可大可小,地方单位得知伊同志在咱们部队,就希望咱们部队帮着把人押送过去审问。”

“押什么押?罪犯才需要押。”顾争渡听着来气:“看她在这边无亲无故的好欺负?咱们部队虽然不是审判机关,但也要分清黑白是非,人还没审问就要定性,很明显对方部门有问题。”

“那怎么办啊?调查文件已经在陆师长桌面上放着了,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只能配合。大不了,找两个战士把她送过去,咱们再跟地方打好招呼,让他们不要太过度。”

“不行。”顾争渡想也不想地说:“都说了对面有问题。”

还没下定论就要‘押’这不明摆着回去没好果子吃。

张畔畔当然明白其中沟沟道道,可还是那句话,无亲无故,对方部门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部队也不能视而不管啊。

要知道,部队跟地方从来都是你不服气我、我不服气你。他们要是不配合,有理都会变成无理。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被扣什么帽子。

顾争渡忽然感到心烦意乱,他原地踱步,看到田埂上有被人踏了一脚的小野花。

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小野花,如今被人踩在泥泞之中。顾争渡怔了一下,弯下腰,把小野花扶起来。

张畔畔还等着他说话,站在一旁没吭声。

梦中的小野花充满生机,一心向阳。美丽善良,纯粹夺目,让人不舍得摘,更不舍得让它被别人欺辱。

顾争渡这些天一直在思考他跟伊曼的事。

婚姻不是儿戏,是庄重的承诺。

总想着要找合适的时机来正视它,可就是来的猝不及防。

顾争渡抿抿嘴,细小的动作后,他抬起头,淡淡地跟张畔畔说:“要调查让对方来人调查。”

张畔畔还想嘲笑顾争渡弯腰扶花,大家都是五大三粗的革命军人,哪有怜香惜玉的功夫。可闻言精神一振:“那用什么身份说这个话?”

顾争渡说:“说她是准军嫂。”

张畔畔心里翻江倒海,军嫂的确是个受保护的身份,只是这个身份怎么来呢?

他咽了咽吐沫说:“谁、谁的家属?”

顾争渡一字一句地说:“武装陆战指挥军,033师第一战斗团团长顾争渡的。”

张畔畔吸了一口气,后脑勺发麻:“知道了。”

他往车那边走了两步,打开驾驶座的门回过头问:“我说...最近手头有点紧,随礼可以先打欠条嘛?不过,你要是结婚,经济大权要上交吧,你还说的算嘛?我还欠你二十三元钱七角钱,咱一笔勾销?”

顾争渡怒道:“...滚,想得美。”

家属村,同一时间。

“有点甜。”

陆田把春卷馅捧到伊曼跟前儿说:“本来想提鲜,你看是不是糖加多了?”

陆田要跟学生一起到北湖公园春游,得自带吃食。往年她都装二两方块饼干对付,今年不一样,伊曼在手,美食她有。

鸡蛋碎、黑木耳、胡萝卜加一点嫩韭菜和粉头,点两滴香油进去,还没煎香味就出来了。

“不多。”伊曼给锅里的春卷翻个儿,面皮烙成金黄色,不用吃到嘴里就能知道肯定酥脆。她夹了一个放到小碟里递给陆田,陆田捏起来就往嘴里送。

她不吝啬地夸奖说:“真好吃,三食堂的李师傅都没你做的好。你不知道,开学回去上班,同事都说我长好了,颧骨上面有肉,不挂相了。”

伊曼过来这些日子算是知道,“三食堂的李师傅”就是个及格线,但凡遇到好吃的,大家都会异口同声的说比“三食堂的李师傅”做的好吃,想来也有趣。

“你本来骨相长得好,算不上挂相。”伊曼把煎好的春卷捡到盘子里,又往锅里放了七八个生春卷。

陆田见她忙忙碌碌,为她操心道:“我问问你,过两天有联谊会你参加不?能介绍对象的。”

伊曼很犹豫,顾争渡那边似乎很忙,没个消息过来。她借住在这边有一个来月,即便卢姨和陆田都表示可以继续住下去,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但总归人在屋檐下,是麻烦人家的。

她想的是,要是跟顾争渡不成,她就在吉城找个工作争取留下来,辛苦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离南关岭远就行。对于另外再找对象的需求并不大。

“是顾争渡让我去参加的?”伊曼问完觉得不可能。她手上的水泡如今剩个浅淡的疤,想到顾争渡是个做事利落的人,不应该会婉转的托人拒绝她。

“当然不是啊,我就想着顾哥那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戏,你就当散心过去转转,说不准顾哥不是你的正缘分,你的缘分在后头咧。”

陆田是真心替伊曼打算,她想伊曼留在033。一个多月的相处,让她舍不得伊曼离开。

主要是伊曼跟其他一门心思要嫁到部队的人不一样,不是动不动就盘算这个、盘算那个,总给大家添麻烦。她时不时还能给妇委会帮忙,雪灾的时候也义不容辞的出现在灾区。用卢崇文的话说,完全具备军嫂素养,是合格的军人家属。

“你到底喜不喜欢顾哥啊?”陆田试着问:“别人都追着我问他的事,你倒是好,我不说你就不问。”

伊曼低下头,翻着春卷说:“他人是不错。”

陆田笑着说:“那还是喜欢的。”

喜欢当然有,他可是最强配角顾争渡。

伊曼没做声,陆田撞撞她的肩膀说:“欸,要不然你陪我去联谊会转转,我也到岁数,我看我妈马上就要催我。”

“行。”伊曼想等下次见顾争渡,把两人的关系说清楚不想再这样拖下去。

她咬了咬下唇,心里头有点难受。

昨天她还梦见顾争渡,梦中她摔倒了,还是顾争渡将她温柔的扶起来。

哎,手上的伤好了,心里可能有点伤了。

想想其实她算幸运的,没有让顾争渡冷着脸拒绝,到底留下点体面。

她俩把春卷做好,陆田想要到供销社,听说新到一批的确良,她想过去瞅瞅。

伊曼跟她一起下楼,花坛边上不知谁架起一个葡萄藤,棚顶宽约两米,竹架角上葡萄芽刚发出来。

“前面平房的吴奶奶每年都要种葡萄,夏天我就爱在下面躲清凉。秋天的葡萄又黑又大,跟吴奶奶说一声就能随便吃。”

伊曼跟陆田并肩从葡萄藤下面穿过,对面就是平房后身,被人挖出格子地,种点小青菜之类的。

伊曼看到有位年长妇女正在埋头锄地,没看清是谁。倒是那位妇女抬头瞅了她一眼,与陆田打招呼说:“你们出门啊?”

陆田跟赵婶子不熟,平时见了也不打招呼。她不怕别人说她心高气傲,反正看不顺眼的人她是不理的。特别是赵婶子在家属村出名的多嘴刻薄,她就不爱搭理。

赵婶子没等来回答,见她们走后扔下锄头就往平房里去。

“别搭理她,这人坏着呢。去年你不在这里,后面五号楼来了位新家属,这个老婆子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到处说人家搞破鞋,后来被我妈狠狠批评一顿。问她为什么背后造谣,她居然说,看那位家属走路妖妖娆娆就不是好女人。嘁,你说有意思不?”

伊曼回头没看到赵婶子,这样多嘴多舌的人,她得把形象记住,以后遇到了也不搭理。

陆田看伊曼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叹口气,挽着伊曼的胳膊说:“我见了你就喜欢,以后你跟我做好姐妹吧?”

伊曼回过神笑着说:“好啊,我也觉得你挺好,性子跟我很合拍。”

陆田嘿嘿笑说:“跟我做好姐妹,心里不能憋着事。有时间咱俩聊一聊八卦,说说讨厌人的坏话呀?”

伊曼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地说:“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听八卦。”

伊曼不傻,听出陆田言语里开导的意思,她去往供销社的路上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就是,有了好姐妹,男人算什么。

她俩在供销社没看到的确良,问了营业员,新一批的的确良还得下个礼拜到。伊曼顺手买了几样菜,她住在别人家里也不能白住,总是要懂事点,时不时做顿饭。

她们买完菜回到家楼下,眼前是刚架好的葡萄架,下面站着一个穿军装的人。

陆田说:“顾哥?”

伊曼脱口而出:“不是。”

陆田揶揄地笑着说:“还是你记得清楚。”

伊曼不承认:“是我眼神好。”

到跟前儿,发现不光是那位军人站着,旁边还站着赵婶子。

见到伊曼和陆田买菜回来,赵婶子快步冲过来急切地说:“伊同志是吧?伊同志请你留步。”

她年前就往伊曼身上动心眼,后来被顾争渡打断,当时她还以为他们俩能处上。又等一个来月,她到处问过才知道顾团长还是单身,于是又开始盘算上。

对她来说,一般的亲戚哪能在陆师长家住这么久?肯定他们家人都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就容易爱屋及乌,再不近人情也难免会偏向些。

她儿子当了三年排长,早就该提干,迟迟没有动静,若是能顺利娶到伊曼,以后跟陆师长家有她在中间牵线搭桥,她儿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赵排长被老娘着急地找回来,还以为什么事,结果说是要给他介绍对象。

本来他是反对的,听到老娘说对象就是一号楼那位明艳漂亮的姑娘,他把想要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赵婶子见儿子有那个意思,更是觉得自己老辣,干脆让赵排长在葡萄架下面守株待兔,反正伊同志明摆着是想要当军属的,够不上顾团长,跟她家儿子结亲也是可以的。

赵排长走到伊曼面前,他跟赵婶子不一样,性子脾气都还过得去,长相斯文,偏瘦,也许是下唇嘴有点厚,显得他比他妈憨厚些。

伊曼皱着眉问:“找我什么事?”

赵排长指着左边墙根说:“咱们上那边说去?”

伊曼摇摇头:“有话就在这边说吧。”

陆田烦他们娘俩,叉着腰说:“有什么话还要背着人说?”

赵排长不敢得罪陆田,顿了顿说:“那你能稍微回避一下么?”

陆田瞅了伊曼一眼,走到几步外的花坛上蹲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伊曼。

伊曼想笑,抿抿唇忍住了。

赵排长知道机会难得,他客客气气地开口说:“伊同志你好。我叫赵宏伟,今年二十九,大庆人,初中学历,目前是排长。”

伊曼:“......”这个架势怎么像是相亲。

赵宏伟飞快地说:“我家中只有母亲在,身体还算健康。以后会继续在部队里为祖国和人民做贡献,很想找一位革命伴侣与我一起携手进步、共创辉煌。”

伊曼呆在原地,小嘴微微张开,这才明白赵排长的意思。原来是想跟她处对象。头一次见面这也太突然了。

远处赵婶子不断往他俩这边打量,双眼恨不得将伊曼定在她儿子身上。对上伊曼的视线,赵婶子勾起虚伪的笑,点了点头。

伊曼觉得自己好似被毒蛇盯住,赵婶子给她的感觉不好,来到这里以后,她从没想过要跟顾争渡以外的人相亲。

而且今天哪里是相亲,完全是霸王硬上弓。

路上有不少经过的家属都往他们这边看,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的站在一起,俩人脸上羞臊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真处上对象。

伊曼心中不喜,往后退了一步,贴在墙边说:“我对你没有想法。”

赵婶子在几米外的距离看的真切,她的宝贝儿子脸上忽然没了笑容,肯定是小蹄子不愿意。

年轻小丫头片子她还对付不了?赵婶子往地上啐一口,打算冲过去拉着伊曼好好说道说道。

陆田一把抓住赵婶子:“你要干什么?”

赵婶子甩开她的手,走上前跟伊曼说:“晚上有电影,你给婶子个面子,你俩一起去看电影,了解以后你就知道我儿子有多好。”

伊曼被她的不要脸镇住了,这时候孤男寡女去看电影,不是对象也会被人当做要处对象,到时候她可真说不清。

赵排长想拦住赵婶子,可她的话先说出来,赵排长站在伊曼和赵婶子中间显得很尴尬。幸好今天楼下的人少,要不然他的脸都被他娘弄的没地方搁。

然而他的侥幸还没落地,赵婶子推了赵宏伟一把说:“你说话啊,别装哑巴。”

赵宏伟到底是听赵婶子的话,犹豫地说:“伊同志,请你跟我一起看电影。”

赵婶子埋怨赵宏伟不会邀请人,机关枪似的开口说:“想当军嫂的姑娘数都数不清,我儿子还是个干部,年轻有为。你自己是农村来的,家里头肯定吃不饱饭,是过来投奔亲戚的。我儿子这么好个人选在你面前,每个月工资大把,让你吃喝不愁,你跟他结婚,只用在家里养娃就行。你也别成天做梦,想着要去高攀谁,你做梦都攀不上的。”

伊曼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正要开口反驳,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出现。

顾争渡高大的身影从背后笼罩着伊曼,隐隐透漏出保护与占有的姿态,他站在她背后不急不缓地说:“你们母子俩这是在挖我的墙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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