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冥界

要说鹤青这个人,不但修为超凡出众,说经论道的本事更是一流,仙门百家之中,怕还没有几个能胜得过他。

他提剑指向夜漓道:“六界生灵各安其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本就不该来!”

夜漓冷哼了一声道:“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束手就擒乖乖跟你走的,动手吧。”

鹤青运起念力,舞出剑阵,寒玉剑飞起,变化出十数把剑的幻影,齐齐对准夜漓,随后又捻了一个诀,中指和食指并拢,竖在眉心,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

须臾之后,他轻微挑动了一下双指,十数把剑一齐飞向夜漓,她见剑阵来势汹汹,不敢怠慢,以退为进,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抵挡,这时,远处忽然飞来一道紫光,替夜漓挡住下了如落雨般剑势,那道紫光威力无穷,与四散的剑气碰撞,形成点点光圈,有一簇光圈反弹,直接将鹤青的剑打落在地。

危机看似解除,但夜漓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来了个更麻烦的家伙。

“夜漓,你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进来得了不少煞气,又炼了新的魂术,魂力大进,再下去连我都召唤不动了,怎么今日如此狼狈,不忍心对他使出来吗?”

洛梓弈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说到最后一句,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夜漓感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双深邃的冷眸正看着她,洛梓奕面若寒霜,露出一丝嘲笑之意。

他终于来了。

不难预见有这一天。

毕竟连鬼王身边的晏姬都来要抓她回冥界,再下去洛梓弈会亲自来也就不奇怪了。

“要,要你管,朝生使者在凡间不得擅用魂术,必须隐藏行踪,不能随意对凡人动手,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你难道忘了吗?”

夜漓嘴上很硬气,她心里尚还是有几分害怕的,面对洛梓奕时夜漓的情感很复杂,她无疑是敬畏鬼王的,但在他面前总觉得别扭得慌,浑身不自在,所以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叛逆。

洛梓弈没有答话,目光转而落到了鹤青身上,眼睛微微眯起,视线牢牢固定,没有半点要移开的意思,目光似有深意,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

这一反常的场景着实让夜漓有些捉摸不透。

莫非他们是旧识?

不过洛梓弈的性格向来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夜漓本早已习惯,她也吃不准眼前这一幕深情对视是什么路数。

鹤青大概是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让六界闻之变色的冥界之主,坦然与其对视,毫无惧意。

他们两个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

夜漓一会儿瞧瞧洛梓弈,一会儿又转头看看鹤青,见他们对视得如此专注,就觉得这会儿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鹤青反应快,一把抓住她道:“不能走!”

洛梓弈也过来抓住她道:“跟我回去。”

夜漓被他们两个扯来扯去,终于忍不住怒而甩手:“停!三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洛梓弈冷笑一声,也不多言语,只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的魂魄拍出肉身,旋即抱着这具肉身离开了。

“诶你等等!”没了肉身的夜漓就是一个飘飘荡荡,没有实体的魂魄,没法子,只好跟了上去,身后的鹤青还想追赶,可他一介凡人又哪里能追得上。

是夜月凉星寒,夜漓和洛梓弈一路行至栖霞山一处关隘,此间双峰对立,中成关门,四周古树庇荫,白雾笼罩,鸦雀悲鸣,寒风猎猎,平地起,颇为阴冷。

洛梓奕拨开白雾,面前忽现一座青瓦古楼,只见那古楼四角飞檐,漆黑空阔,古意苍茫,门口立着两排鬼怪兽头,幢幡摇动,素练降纱,好不壮观。

古楼前血锈色的牌匾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鬼门关”。

此处便是阴阳交接之处,冥界的入口了。

门前的石板路上,徘徊着几个阳寿刚尽,魂归冥界的阴灵,几个青衣小鬼正拿住一个想要逃回去还魂的鬼,手上的判尺打将下去,打得那鬼魂嗷嗷直叫。

只听青衣小鬼道:“被使者大人抓住,居然还想逃跑,都到冥府门口了,还能跑到哪里去?你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我劝你放下执念,还可以少吃些苦头。”

那阴灵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刚刚在泥地里滚过一样,身上的泥水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不住地跪地求饶,断断续续道:“各位鬼差大人行行好,放我回去一会,就一会,我有冤屈在身,尘缘未了,无法安心投胎转世,等我回去,将实情告知我的师父和师弟,一定会再回冥界的,绝不逃走。”

几个鬼差哪里肯听,抄起判尺又是一通乱揍。

鬼差们注意到身边不同寻常的魂力波动,抬头见到鬼王亲临,全都瞪大了眼睛,这让他们原本狰狞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了,瞬间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忙不迭地纷纷跪下,匍匐在洛梓弈的脚边,他们当中很多在冥界当差多年,都从未见过鬼王一面,现下好不容易见到,就只想沾一沾他魂力的光辉。

洛梓弈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大踏步从他们面前经过,径直走到鬼门关,那门“轰”地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刺眼的光芒自动打开了一条门缝,光芒将夜漓和洛梓弈笼罩其中,不一会儿门又自动阖上了,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冥界绝对是六界中最像人间的地方。

虽然夜漓也没有去过冥界和凡界之外的其他地方。

但这里明明就和人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当然十八层地狱除外,那里的景象和人间殊不相同,但如果觉得那就是冥界常态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冥界其实一点也不恐怖。

而且有一次夜漓曾去到一个尸骸遍野的战场渡魂,看到的景象和修罗地狱也差不多,那战争的场景太过惨烈,死的人太多,鬼差和朝生使者都忙不过来了。

这就更坚定了她觉得冥界和人间很像这一想法。

毕竟人间也有炼狱啊。

夜漓在自己的住处,刚换上那件她最喜欢的绣着莲花的丝镶白绸红滚边水袖长衫,门口就出现了一个手里提着灯笼的小儿的身影。

“鬼王殿下有请怀阴鬼主赴宴。”那孩子用细细的声音说。

夜漓笑道:“我说晏姬,您老人家想假扮小孩子,也先把你的狐狸尾巴藏一藏吧。”

那小孩发出一声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身形忽然变长了数尺,推门走进来,没好气道:“打扮好了吗?打扮好了快出发吧,”说着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说:“穿得这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谁奔丧呢。”

“呸,”夜漓啐道:“要不给您老人家奔一回?”

晏姬还是穿着她入凡间抓夜漓时,穿得一条翠绿色薄纱宽裙,擦着红唇,脸涂得雪白,眉毛修得极短,她除了生得妖媚些之外,容貌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看,会看到她的影子多了九条尾巴。

她环抱着夜漓的腰,手上猛地抽紧,夜漓的腰间便多了一个红色的束带,晏姬又随手一挥,夜漓的头顶上又多了一个金色的发冠,她只觉得头上一沉,腰被勒得难受得紧。

“不许脱,”晏姬拍开了夜漓企图要解开腰带的手,一边给她整理衣衫一边说:“今日是你的册封大典,得打扮得隆重一些才是。”

整理完,她便引着夜漓往千阙阁去了。

这一带地域,沿路都是低矮的木屋,木屋的颜色很深,门口零零落落挂着橙黄色和红色的灯笼,门半阖半开,也不知里面住没住着什么,门时不时发出“吱呀”一声,这里晚上时间长,白天很短,夜色将一切笼罩地更加诡秘。

夜漓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挂着沉重的饰物,这让她很不爽利,只好提着裙子慢悠悠地走。

“晏姬,”她主动与晏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上次我没跟着你回来,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她算是夜漓半个师父,也是冥界之中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这么当面不听她的话,忤逆她的意思,也是她们相伴的六百年以来头一遭,夜漓并不像怕洛梓奕一样畏惧晏姬,但也觉得心里过不去。

晏姬还没回答,就见到面前的木桥上飘过几个鬼影,这偌大的地方,连鬼影也见不到几个,夜漓就好奇,喊住他们,走上前看到几个小鬼用白布包裹着一个担架,正要拖走,却没抬稳,担架摔落在地,白布中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你们在干什么?”夜漓问。

她掀开白布一看,里面居然是她先前用过的那具肉身,她平常去凡界也不太照镜子,惊问:“你们要把这个送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鬼差答道:“鬼王殿下说这具肉身业已崩坏,再不能用了,让我们送去炎寂山焚毁。”

夜漓连忙阻拦,命令道:“不能烧!谁说坏了的,没坏,还能用,送去我的住处,我自会处理。”

“可是…”那鬼差一脸为难。

夜漓面色一沉,他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立即起身将这具躯体包好,匆忙抬走,走得太急跌跌撞撞,差点又摔一跤,他们深知夜漓极得鬼王宠信,若非大事,洛梓弈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纵得她在冥界是横行无忌,而且寻常他们也见不到洛梓奕,所以在他们眼里,夜漓有时候比鬼王本尊更可怕。

这时的天色越发黯淡下来,只在遥远的边际还能看到一丝幽蓝的光,冥河上的行船纷纷点了灯,远处的朦胧深雾中也亮起点点华彩。

晏姬说:“夜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她们登上一艘船,舟行黑水之上,撑船杆左右划着水,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杆子是自行在空中摆动的,定睛一望才发现船头立着一个影子,那影子又矮又胖,像墩子一样,周身几乎透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身上长着一层像水草一样的东西,划船的正是这墩子,又叫水影鬼,是冥河上的船夫。

不一会儿船靠了岸,她们就来到了洛梓奕的住处了。

他的鬼宫叫千阙阁,所以在凡间洛梓奕有一个别称,叫千阙阁主。

洛梓弈向来喜欢艳丽和热闹的东西,因此千阙阁也被他弄得像凡间的酒肆茶楼似的,到处是醉酒嬉戏的酒鬼和搔首弄姿的陪客,其间廊亭回转,楼道蜿蜒,阁楼从中间分开,底下还引了一条细细的冥河水进来,水上架着红色的木桥,任何凡人走到这里都绝对会迷路,因为不知道回廊的尽头,楼梯的上面,是通向什么地方。

夜漓已经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到千阙阁来过了,晏姬引着她乘上石梯时,她甚至于有些陌生。

谁都不知道千阙阁有几层,或许这里的一切都会随着洛梓奕意境的变化而改变,反正每上一层石梯的门一打开,外面都是一种不同的光景,吹拉弹奏,歌舞升平,吃酒赌钱,楚棺秦楼,倚门卖笑,与其说是鬼蜮之境,不如说是人间世态。

“哟是夜漓啊!”

“使者大人!”

“夜漓回来了!”

千阙阁里的鬼魂见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与她打招呼。

一楼大堂放着一张长桌,一群千奇百怪的鬼魂坐在长桌的两边,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烟,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觉,看来大家都有很多时间要消磨。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鬼魂腿上匍匐着一只黑猫,面前放着几盆生鱼,他俯身贪婪地嗅着鱼腥味,黑猫从他腿上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复又回到他身上盘桓。

这鬼夜漓倒是认得,他生前是一名捉妖师,在一次除妖的途中,为猫妖所害,并与其同归于尽,死后二者的魂魄任然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真没礼貌,”这时,一个长发鬼忽然飘到夜漓身边,凑着她的衣襟嗅了嗅,用又尖又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地说道:“鬼王殿下都已经赐封了,你应该尊她为怀阴鬼主,或者怀阴大人,别忘了她掌的是孽镜司,想投胎前少吃些苦头的,都记得好好巴结一下她。”

长发鬼长袖半遮面,咯咯笑道:“鬼主大人刚回来,这身上还带着活人的热乎气儿呢,”说着舔了舔嘴唇:“真是让人垂涎。”她的衣领滑到肩上,露出漂亮的锁骨。

“骨生花,”晏姬挡在夜漓前,对长发鬼说:“你来冥界也有上千年了,这臭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别忘了你这副皮相是谁给的,是不是不想要了?”

长发鬼前世是一国之后,因为爱惜自己的容貌,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宠,因此时常都要弑杀处子,以其血沐浴,希望能以此永葆青春,果然引得皇帝不思国政,日日留恋她的床榻,最后皇帝因为荒淫无度,暴虐残忍引起了百姓的起兵反抗,起义军踏破宫闱,捉住她凌迟泄愤,但由于她生前执念深重,罪业难消,死后化为厉鬼,经常在满月之夜立于桥上,以妖冶之态与路人搭话,如果路人应了她的话,她便以长发将其勒死,食其血肉,等血肉殆尽,其骨生花,周遭的百姓深受其害,都叫她骨生花,当地方圆几十里内还有一个传说,说月圆之夜行路,切不可与陌生女子说话。

骨生花是晏姬亲自前去渡化的,晏姬生前是狐妖,于摄魂、易容、换颜的术法最为在行,她给了骨生花一张青春永驻的面孔,这才消去她的执念,将她引回冥界。

长发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魅惑的脸上浮现出道道白骨的痕迹,面朝着她们后退,飞快地飘走了。

嗯,冥界当真是一点都不恐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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