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市检察院“公正楼”门前停下,徐秘书长下车这才发现包括楼前平地都是花岗岩石铺的,整座楼的基座都是花岗石的,显得那么坚硬、厚实。同样,此刻徐秘书长的心情也显得沉甸甸的,他再次接受调查的待遇出现了变化,房间安排在了顶层五楼,通往五楼的楼道上也比其他楼层多了一道铁栅栏。
当天下午徐秘书长刚想争取主动承认从李霞处接受了八万元这个事实,没料想童处长却拿出了一张发票,他用两个指头捏着那张发票摇晃着说:“这件事不需要你这么代人受过,我只要你说说上海和平饭店的这张发票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徐秘书长心里一惊,他没想到童处长果然说到做到,对方了解的东西果然都比他打算承认的东西超前一步。他昨晚从汪书记处得知,李霞已经承认给徐秘书长送过钱,因此他要是再不承认,就相当被动。没想到对方并不在乎钱是不是到了他这儿,而是把这支利剑直捣他的心窝,要他承认汪书记也从中受贿,至少是变相受贿:八万块中的六万支付了和平饭店本该由汪书记私人支付的儿子结婚的婚宴费用。
徐秘书长一时有点张口结舌,他不敢确信那张发票的真假,他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童处长索性走到他的面前,把发票递到他的眼前。那是发票的存根联,上面明明写着六万五千元,多出来的五千元是他另外垫上的,换句话说,李霞给他的八万元,他实际只得了一万五千元。“你看清楚日期,1月12日。前一天李霞把钱给你,你又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谁,然后这个谁又让你把上海的账结了。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徐秘书长盯着那张发票存根看了又看,数字、日期以及饭店抬头都没错。“噢噢。”徐秘书长觉得不能再迟疑了,“是汪书记让我去结账的,不过跟李霞给的钱没有关系,是汪书记给我的六万、不,是六万五。是他私人的钱。”
“怎么会有这么巧?”童处长追问道,“这账挂着将近一年都没结,怎么在你收到李霞钱的第二天就跑到上海去把账结了?”
“主要是拖的时间太长了,人家又来催年底前结账。”徐秘书长回答说。
“这么巧?”童处长说。
“也许真的是碰巧了。”徐秘书长说。
“不是你把钱给谁,然后这个谁把钱给你,你再拿这个钱……”童处长避免提到人名,他又重复地问。
“不是。”徐秘书长说。
“那就是说你承认从李霞那儿接受了八万元?”童处长用提醒的口吻说。
徐秘书长稍稍停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童处长不禁有点恼火:“好啊,你是心甘情愿代人受过了。”
徐秘书长显出一副无奈、无辜的样子。
“不过只怕是你代得了这一笔,代不了其他若干笔!!”童处长突然提高了声调说。“还要背上一个欺骗组织,态度不老实的罪名。”末了又补充一句。
徐秘书长震惊地望着童处长。
童处长也逼视着他:“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再把你请回来不是没有目的的。难道我们就仅仅为了这八万块钱?仅仅为了你这个秘书长?!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你再好好想想,现在想不通,晚上睡觉再想想,今天想不通明天再接着想,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几天时间。不过我看是及早为好,否则等什么都摊在你面前了,那你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徐秘书长一整个下午都没作声,童处长也没再来追问他,或许是为了让他有一个思考的过程吧。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墙壁看,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仍神情黯然地坐在那里,饭也不吃。与他同住一个房间的纪委的小青年也不过分勉强他,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顾自埋头看着一本书。隔壁几个房间里似乎也羁留了一些被审查人员,断断续续传来闷而严厉的喝问声。徐秘书长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办公室副主任是否仍在隔壁被喝问的人当中,或是已被刑事拘留,早送到看守所去了。总之徐秘书长感到一只黑洞洞的大口张开着,仿佛要把他整个儿吞下去。他看到几只麻雀在外面飞来飞去,觉得自己此刻都不如一只小麻雀,小麻雀此刻尚且可以自由地来去寻找回家的路,而他却呆呆地坐在一只水泥框架的笼子里,窗子倒是有的但却装了防盗铁栅栏,跟牢房差不多。
城市淹没在暮霭中,这暮霭下的城市已不再属于他,往常那种向他低声下气示好、巴结的人一个都不见了。他再也不可以夸夸其谈地发言,如若他要开口说话,除了是要求去卫生间就是不得不交代问题,交代问题也就等于一步步把自己往死路上引。的确,这些年来他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魔力,人家都说赚钱不易,赚钱辛苦,而他却只要打打电话,最多写一张稍带暗示性质的便条,钱、物什么的就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挡到最后,他都麻木了,也就懒得去挡了。有一次他的妻子告诉了他一个数字,一下子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心儿别别地直跳,奇怪的是跳跳就不怎么跳了,平伏了。他只是让内弟把那三字打头七位数的人民币兑换成美元,通过一个朋友存到了美洲一个国家的银行里,据他所知,汪书记他们也是这么干的。
所以他相信,他昨天走后,纪委的人例行的搜查中搜不出什么大宗的钱款,他担心的不是让纪委的人搜出钱款作为证据,而是担心自己受不了拷问,把汪书记牵出来,汪书记因此被搞垮,他很觉得对不起天理良心,相信机关大院里的人也会这么看。而他也不会因此捞到多少便宜,按照他私下匡算的数额,恐怕他和书记都够得上后脑勺挨枪子了。他交代出书记,大概也就是缓期二年,说不定还缓不了,他不知听说过多少交代了问题而并没得宽恕的例子。他也曾代表市委在公判大会的主席台上就坐,他看到那些被绳子勒得喘不过气的死刑犯涨红了脖子,以及脖子上暴凸的青筋,他就想吐。他想不到自己一不留神,居然短短几年工夫也就自然而然、不知不觉随大流滑到够那种“待遇”的地步,真是想也不敢想啊!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赤着脚上学,从乡下带着泥巴进了城,最后却喷着满脑子血浆又扑向大地。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浑身直冒虚汗,还不要说台下或沿街或法庭上那无数双他熟悉和不熟悉的目光的注视。人们要骂他贪官,朝他吐唾沫。恨他的会欢畅无比地咬牙切齿地说:你也有今天!
呵——我也有今天,早知今天,何必当初。老老实实当一个教师,也不算差,教师现在的待遇不低。他听人说凡没做过官的人,或上辈人中没有做过官的,其做官从政的愿望特别强烈。他们祖祖辈辈被人支配、压迫惯了,急切地也想支配别人,压迫别人,起码得过一过别人过过的养尊处优日子。有谁想到:“帝王将相”果有种也,没有官缘的人,常常官做做就做岔掉了,掉进了万丈深渊……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秘书长到卫生间去洗了个脸,把头发梳梳齐,又用带来的电动剃须刀把胡须剃了剃。同住的那纪委的小青年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等他梳洗完了,小青年给他拿来了一袋“康师傅”方便面,他没拒绝,小青年给他泡好了之后,他就埋头坐在床沿上吃了起来。小青年在一边看着他吃,他确实有点饿了,通常情况下他是从来不吃方便面的,今天却觉得这方便面吃起来特别香。
吃完了之后,他坐在床边上发了一会儿呆,而后便睡下了,小青年仍坐在床上看他那本没有看完的书,徐秘书长迷迷糊糊觉得汪书记就站在他的床面前,而他却始终蜷着身子,屁股对着汪书记。他对自己对书记如此不恭感到不安,老想把身子转过来却怎么也转不过来,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扳着自己的肩膀死劲扳扭自己,结果弄疼了自己,不禁“喔哟”一声叫了出来。身子转了过来,却不见汪书记的踪影,只有小青年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徐秘书长稍稍显得有些尴尬地举了举手,向小青年示意对不起,又倒下身子睡下去。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仍未睡着,夜里十二点以后,进来另一个年轻人替换小青年去睡觉,徐秘书长乘便讨了几颗安眠药吃下去,但仍然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的年轻人关了灯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徐秘书长听到了年轻人均匀的呼吸。
黎明前的黑暗凉凉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湿湿的腥味,四周墨黑什么也看不见,人好像不见了肉身只剩下了的灵魂。徐秘书长感到了片刻的安宁,不过很快窗帘的一角渐渐地露出一丝亮来,先是一点儿灰白色,慢慢地这点儿灰白撒散开来,整个窗框开始发亮。徐秘书长惊得坐了起来,白天好像是个魔鬼就要从窗子外面爬进来,年轻人被徐秘书长的动静弄醒了,他闭上眼睛差点睡过去了,按规定,陪宿被审查对象是不能睡着的。他立刻睁开眼睛,看到徐秘书长好好的,正倚在床上发呆,这才稍安。“困了吧?”徐秘书长用关切的口气说。年轻人没答话,甩甩头想尽快从迷糊中清醒,不过好像仍然有点儿困,便起身下床到卫生间用凉水冲了冲头,回到房间一看时间还早便重又坐在床上,不过再也不敢睡了。窗框越来越亮了,徐秘书长觉得光亮扎眼,便起来到卫生间大了个便,他通常都是每天早上出恭,出完恭后洗洗手,把晚上弄乱的头发拢拢好。
从政这些年来养成了注意仪表的习惯,即使是在被审查的情况下也不马虎,而后洗脸、刷牙,末了又拿出电动剃须刀在昨晚刚刚剃过的上唇和下颌部认真地剃了一遍,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衬衣也换一下,可那就得洗澡了,等他洗完澡说不定天都大亮了,水龙头里是不是能放得出那么多热水来还是个问题。对这样的所谓宾馆是不能要求太高的,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资格要求这要求那了。洗脸水不烫,是温的,洗过脸觉得不舒服,他也没吱声。年轻人站在过道里,看到徐秘书长洗漱完毕,见天快亮了,也不打算再在床上坐下去了,便打算也洗洗算了,徐秘书长见年轻人要往卫生间去,便客气地把年轻人往里让:“你来你来。”自己侧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年轻人开着卫生间的门先刷牙,他不知道当他转过身来向马桶里吐牙膏沫时徐秘书长已从他的身后溜了出去。他咳吐的声音正好掩盖了徐秘书长开门的响动,等到他洗漱完了回到房间已不见了徐秘书长的影子。他飞快地冲出门外,但立刻就又站住了。走廊尽头瘦高的徐秘书长已爬上了窗沿,正回头看着他,年轻人知道他再向前一步,也就等于是把他的“对象”从五楼上推下去,只好大声惊慌失措地喊:“别别!”一面叫童处长。童处长恰好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徐秘书长立在窗台上也站住不动了,声音有点变样地对徐秘书长说:“老……徐,徐秘书长,你这是干什么呢?问题还没弄清楚,也……也许就不是……不是,不过就这么点儿事……你也可以不……不说嘛!”
徐秘书长略为停顿了一下,然后冲着童处长和他身后的年轻人一笑,便身子一斜,消失在窗沿下面。童处长和另一个人不约而同地“啊”一声惊叫,事后有人回忆徐秘书长跳下五楼时嘴里还咕噜了一声,声音不大。有人说他似乎喊了“汪书记”三个字,有人说他喊的是他妻子的名字,也有人说压根什么都没喊,说那不过是他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声响,或许他看到呼呼迎面向他扑来的花岗石铺的地面害怕了,不想死了,可这时候又无法回头了,所以他发出怪异的声音。不过秘书长并没有摔在楼下花岗石地面上,而是掉在停在楼下的一辆雪弗莱轿车的车顶上,轿车车顶被重重地砸了一个凹坑。
等到童处长带着人冲到楼下时,徐秘书长嘴里的血正顺着车顶优美的弧线流淌下来,鼻孔里的出气碰到室外凉凉的空气迅速变成缕缕白雾,虽然人还没死,但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童处长赶忙指挥把徐秘书长从车顶上拽下来,赶忙送往附近的医院,不过车在路上时人就已经断了气,所以到医院基本上就没抢救,送徐秘书长去医院的车就载着徐秘书长的尸体和童处长他们直接往回开。从徐秘书长的衣袋里发现了三个女性的照片,有两张分别是徐秘书长的爱人和远在卢森堡留学的女儿,还有一张上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童处长他们都不认识,其他有人认出是迎宾饭店的女服务员,姓陶。另外照片中还夹着上一天徐秘书长在温泉浴池洗澡的发票,徐秘书长在那儿最后一次见到了汪书记。明知道写成餐费的发票不太可能再拿去找谁报销了,但徐秘书长还是习惯性地开了发票。
徐秘书长的面部并不难看,看到徐秘书长的遗容的人都有这个感觉。甚至还显得坦然,好像没什么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