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脑袋后面挨颗子弹吗?眼睛一闭,大概也就一秒钟的事,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吗?”白面检察官盯着大黄,再次发问,那眼神好像期待着大黄再说出点什么。
“我没……”大黄抬头望着白面检察官。
“你还有什么说的现在还可以说,再晚就什么也说不了了。”白面检察官认真而又带点诱导地说。
“我……没什么说的了。”大黄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从嘴缝里冒出一句。他不知道现在再说还有什么用处没有,要说他早就该说了,再说即使说了还有谁会相信他,谁会来借此搭救他一把?这个白面的检察官会救他?不,他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所以,与其说了没用,不起效果,救不了他,还不如不说。这样也许他可以心里安然,脑袋里没事地去死。否则不是让他到死心里也不得安宁吗?于是大黄埋下头再不说什么话了,任由挎着微型冲锋枪的武警进来架着他的胳膊打开手铐,而后又把他扶到法官面前。法官指指省高院的终审裁决书,让他签名,他想不签,似乎觉得现在还不是签的时候,还没到解开与这世界最后一丝联系的时候。“没有时间了。”法官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白面检察官也在劝他:“快签吧!”大黄向后赖,两个壮实高大的武警及时把他提了起来,送到法官的面前,大黄接过法官塞到他手上的钢笔,几乎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签上自己的名字:“我、我……”他想说他虽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但并不代表自己就同意结束自己的生命。法官略为有些不满,接过大黄签过名的钢笔,插上笔套,嘟囔道:“什么时候了?”
“好好的。”白面检察官补充道。而后又由法官复核姓名、年龄、职业以及被追究的罪名。大黄一一回答,只是在法官询问到最后一项时说自己不是故意杀人而是过失杀人,法官也没与他争辩,仍在验明正身复核书上打了一个勾,末了让白面检察官以及身边的其他几位法院和检察院的人过目,由白面检察官在复核书上签了字。与此同时扶他的两名武警照着他腿弯不太重地蹬了一脚,大黄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又上来两名法警极其熟练地用夹有金属丝的麻绳从后颈处开始把大黄捆了个结实。大黄多少有点透不过气,手脚麻木,动弹不了,好像他的死刑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还没听到那一声枪响。尽管没听到枪响,但他觉得比听到枪响还要难受。“我要死了!”大黄想喊,却一声也喊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喊不出来,他的喉头并没勒上绳子,他早听人说执行死刑时,为防止犯人乱喊乱叫,一般都要在犯人的咽喉部再加一条细绳,一旦乱叫唤就收紧绳子。“亏得没勒绳子,否则那要多难受啊!”大黄躺在地上想。
院子里又是一阵忙乱,大黄只看到许多穿各种皮鞋以及胶鞋的脚在他的眼前跑来跑去,同时听到集合站队的哨音和武警们急促有力的报数声。
灯光暗下去,天光渐显,院子里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晨雾。几辆依维柯警车已经发动了,最后一辆是辆墨绿色的军车,上面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大黄瞥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曾经在小号门前站过哨的熟面孔,此刻他们都板着脸。大黄被两名武警押着钻进了一辆依维柯。一声哨音过后,前面的车子发动了。大黄记起“商检”的那个姓姚的托人带过两次东西来,大黄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是因为偷运什么东西而被抓进来的,只要他不说,也没人追问他帮人运过什么。他想大概也就那个人再次对他关心吧,只不过是以姚的名义出现而已。不过姓姚的本人也没出面,也是让其他人来的。
车在城边上转了一圈以后,径直沿着一条小路向城郊的山林深处开去,末了在山间的一个水库边上停了下来,大黄看到水库边上已经插好了小旗,后面军车上先跳下来一些武警,跳下来以后迅速向两侧的山上跑去,大黄看到每一个人都那么生龙活虎,手脚自由地行动,只有他一点儿也动弹不了,他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给自己的生命在读秒数。他的心里一个劲儿地在给自己找应该挨枪子儿的理由,反复念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他害怕一旦不念就会即刻瘫下去,搞不好会尿屎弄了一裤。
昨晚未消化的泥螺和早上的肉包在肚子里搅拌,绞得他的肠子一阵阵咕噜咕噜地乱响,他快熬不住了,他想要片止泻药,在车上他就这么说过了,几个武警看着他发出了一阵怪笑,但立刻又止住了。莫非他已经不需要了吗?莫非人挨了枪子,就像机器关上了电闸,连肠子的蠕动也停止了?真正停了倒也好,就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下面再一松,到时候尿屎就像拔了塞似的喷了一身,或者还没等到枪子打进脑袋,就已经尿屎直流了。这时他蓦然又想起了那个人,此前,他一直以默念“杀人偿命”把那人硬压在哪儿,不让自己再去想那个人,不料那个人还是在节骨眼上冒了出来。那个人就附在他前面行走的那个白面检察官的身上,检察官的旁边是法官。他的旁边是武警和法警,他就像一头小猪似的马上就要被宰了。
白面检察官突然回头对大黄说:“你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说?”大黄吓了一跳,肚子里一下子也没感觉了。他明显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洼地,那儿洒上了白石灰,四周静悄悄的,山腰上站着武警,谁也过不来。大黄的嘴唇有点哆嗦,没说话,白面检察官转过脸去的时候,他在背后说:“我有话说,我要举报。我不想死,我有重大情况要举报!”他的话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粗重。说着就要往后赖。
水库边很静,大黄的声音在山间里回荡。
白面检察官好像早就知道大黄要说什么,所以迅速转过脸来,急促地问:“说,快说,你要举报谁?”大黄看着白面检察官又有点后悔了,不过话已经说出口,况且时间已经不多了,也许只剩一两分钟,或者只剩下几十秒,等他走到水边的那摊石灰旁,一直跟在后面的法警便会照着他的后脑勺上开枪,那时候他就会扑倒在地,脑袋就像开了瓣似的被打烂了。而这时候,那个他替他运过货的人说不定还没起身,旁边还睡着个小妞。他却死了,死在这飘着薄雾的早晨,死得像一条狗,没人来救他。“我……我想让人照顾我的儿子。”大黄还想改口。
“不,我知道你有话要说。”白面检察官紧追不舍,“现在说还不晚。”
现场的执法者全都停了下来,连那个一直戴着大口罩的法警也抱着枪围了上来。大黄对白面检察官说:“我只想对一个人说,能不能请其他人回避一下。”白面检察官立刻向站在不远处的法院和检察院的有关负责人请示。那边的人向站在水库边的执法干警们下达了指令,于是原先站在那摊石灰不远处的法警、武警,以及那个一直戴着大口罩的法警统统退到了河坎上,只剩下白面检察官和大黄两个人站在一起。一名法官则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说吧。”白面检察官说。
大黄扫了一眼远处人群的说。“我……我只是想让那个人照顾好我的儿子。”
“那个人是谁?”白面检察官追问。
“是……”大黄支吾道。
“是谁?!”白面检察官提高了声音说。“你玩鬼让枪子把你全身打烂,把你的尸体喂狗去!”
大黄说了一个名字,他觉得脚有点冷,水库水面上的雾气在脚下拂来荡去。他说出了那个姓姚的和那个被他说出姓名的人的关系,以及从哪一年到哪一年,他大黄共计帮他们运过多少趟货,是什么样子的货,或者说是多大的集装箱装的货。从他们神秘的样子看,他估计他们干的事不像是好事,具体来说,据他的判断,估计他们是在走私,走私国外高档轿车。
说完了这些话,大黄如释重负,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滩地上。两名武警立即跑过来按着他的肩站立在那儿。白面检察官觉得案情重大,而且不管怎么说,事关一条性命能否保留,或许水库边因此而不必响起一声枪声。至少此刻不必。
白面检察官跑向土坎上那群人,向法院执行庭的庭长、刑庭庭长、检察院监察处的处长紧急报告大黄举报的情况,要求立即停止执行死刑。那几个人的脸上顿时变了色,他们参加执行过无数次死刑,尚未碰到过临到刑场才想起要举报他人的死囚。各执行单位和部门均已到场,执行死刑的子弹都核发给了执行法警,就等着子弹上膛,以法律的名义对准人犯的后脑勺射击。那支自动步枪正抱在法警的手上,怎么打,听谁的号令打,打什么部位,一切均有规定和次序。而此刻,这种规定和次序却被大黄和白面检察官的一阵耳语打乱了,那法警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坎上法院和检察院的庭长们分别向他们的上级请示,四五个手机忙乱地通着话。白面检察官站在坎下紧张地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情,似乎马上要执行的人犯是他的朋友。后来所有的手机都停了下来,只听见检察院监察处的处长在通话,他不时地点头,表示已听清了电话中上级的指示。末了他关上手机,对众人说:“先停一停。但人先不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