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被镇住了,这一条由协江堰分开,流入鹤门城内的河一如既往地执行着它的使命。
它的水位低了,水流也缓了,便远不像之前那般狰狞可怖了。
城门口依旧有几辆装满白布裹尸的马车,但是徐怀谷路过它们之时,却听见车旁的官兵们说这是最后一批得疫病而死的人了。官府那边集合了众郎中所研究出来的药方效果很好,很多病人都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
徐怀谷继续往城内走。他并没有直奔陈琮明的府邸,却是凭着记忆先去了趟那住了许多灾民的破宅子。等他走近之时,才发现那破宅子已经不堪雨水的侵蚀,就在今日午后便倒了。所幸撤离及时,里面的人并没有伤亡。
听附近一位打更老伯的说法,是官府把灾民们迁到另外一处地方去了。
于是徐怀谷便往陈府走去。在路上,他经过了那一间名作“杏林堂”的大药铺。虽然已经入夜了,但是药铺却还在开着。他往里面看了一眼,那柜台之后的伙计已经有五六人了,而不是之前孤零零一人。也没有人排队去二楼诊治了,病人都按统一的药方抓药。
徐怀谷挂念二楼那一位老郎中,但他特意上了一趟二楼,却不见了他。兴许是不需要郎中看病了,所以他回家休息了罢。徐怀谷衷心希望他能挺过去这场疫病,希望如此。
他再往前走,看着街道两旁的白灯笼已经撤去了不少,各家大门敞开。里边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手里拿了蒲扇,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谈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自然,话题避不开今日那一场洪水。
有男子在院子里说道:“我当时都已经逃出城去了好远,站在那山脊上,看得清清楚楚。那江面上有个米粒大小的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似的,他一个劲儿地往前冲,那洪水便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堰口上。那人高喊了句什么,什么‘镇压在此’,‘永世不得越过剑柄’什么的,那江水就如他所言,立马就退了。你们说,神不神奇?”
另一人质疑道:“真的假的?哪有人有那种本事,那还是人吗?”
之前那男子争道:“那哪里是人,那是神仙啊!我亲眼见到的!你们就算没看见,那声音也听见了吧?”
“唔,声音确实是听见了,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是真的,我也亲眼看见了。”这是个女子的尖细声音。她从屋子里走出来,端了几碗凉茶,分给了众人,又紧挨那说看见神仙的男子坐下,眉飞色舞道,“那可真真是个神仙,连说话的声音都怪俊的。”
众人哄笑,有些揶揄地看向这一对夫妻。那做丈夫的也不恼,就是跟着笑笑罢了。
众人喝了茶,又说争来争去的也争不出个结果来,不如改天去那协江堰上看看,若真有那神仙留下的剑,那肯定就是真的无疑了。谈话间,不免又提到了“永世不得越过剑柄”这句话,登时又有个小孩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喊道:“什么煎饼?煎饼在哪?我要吃!”
“还煎饼,煎饼!没出息的小崽子,成天不知道读书,净想着吃!”
那女子站起身,估计想去抓住他,但那孩子眨眼又不知道躲哪去了。女子只得空手而归,其余人哄堂大笑。
徐怀谷站在院门口的墙外,听了许久,也笑了。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徐怀谷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还是个
七情六欲的凡人。他很开心之前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这样的万家灯火不止一处,鹤门城的每一座院门后边,都是自成体系的一座自由的小天地。
仲夏夜的清凉,萤火虫的微光,漫天繁星,聒噪的蝉鸣。这里是人间,却胜似仙境。
徐怀谷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陈琮明府邸的那一座富丽宏伟的朱漆大门之前。
现在已经入了夜,朱漆大门紧闭,徐怀谷不想自己此次前来再惊起太多风浪,便不打算从正门进去了。他往府邸的侧边走去,找了个僻静无人之处,轻轻踏脚一跃,便从容地毫无声息地落在了府邸之内。
这里是陈府的花园,夜晚并无人。他循着记忆往陈琮明和沈含光所住的主屋里走去,路上不免遇见了还在挑着灯笼四处忙碌的侍女,但都被他一一避开过了。
主屋里还是灯火通明,夜还未深,陈琮明和沈含光应该都还没睡。
徐怀谷抬起手准备敲门,但那只手刚想要落在门上,却又犹豫了。他不知道二人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若是认了出来,那自己这一趟来作别,又该如何说得出口呢?
兴许是屋子里边的人透着灯光看见了门口的影子,陈琮明在里面催促道:“夫人的药煎好了就赶紧送进来,站在门口发愣干吗?”
徐怀谷便顺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陈琮明还以为是哪位侍女,待要再说两句,一见是徐怀谷,顿时一惊,那已经到了嘴唇边的话也被他咽回去了。
沈含光还躺在床上,似乎在迷迷糊糊地睡着。徐怀谷往床上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已经红润起来了,手臂上肌肤润泽,也没有咳嗽,比起清晨来强了许多,果然自己的法子是奏效的。
陈琮明惊奇道:“怎么是你?”
徐怀谷怕吵醒了沈含光,便轻声答道:“我特意来看看员外和夫人。沈夫人病情可好些了?”
但沈含光睡得浅,依旧是被二人的谈话声吵醒了。她见了是徐怀谷,立马露出笑来,没等陈琮明开口便自己说道:“好多了,是真的好多了。像是有人把我心口那块石头给卸了似的,整个人精神一下就好起来了。还是这药好,真真的救人良方。”
陈琮明有些神情不定地看着徐怀谷,像是有话要对他说,却又在犹豫。
沈含光微笑着问徐怀谷道:“你不应该跟着白荷大师他们回寺里去了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徐怀谷答道:“这大水不是也退了吗?也没有上山的必要性,因此我就留下来了。念着沈夫人的病情,所以来看看。”
“你这孩子,我这病有啥好念着的,都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沈含光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大病初愈,身子骨还虚弱得很,并没能坐起来,倒是惊得陈琮明忙道:“你好好休息,要是再动,伤着了哪里,你让徐松图怎么过意的去?”
沈含光只得作罢,对徐怀谷赔了个笑脸,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
陈琮明神情复杂地看向徐怀谷,说道:“我们不妨借一步谈谈。”
徐怀谷点头,跟着陈琮明走到了主屋外边。陈琮明有意走得更远些,二人便一直走到了花园里,在池塘边凭栏望月。
“既然你还来我这陈府上,有些话我也就不和你遮遮掩掩了。”陈琮明直接了当问道,“今天镇压住那江水之人,是不是你?”
徐怀谷早知道瞒不过,微微点了个头,并未否认。
陈琮明似是舒了口气,沉默了片刻,突然朝着他迎面跪下。
徐怀谷大惊失色,慌忙要扶起陈琮明,道:“陈员外这是要闹哪样?折煞我也!”
陈琮明浑身颤抖,只是死命跪在地上,任徐怀谷如何扶他也不动。他语气急切道:“仙长莫要扶我,让我跪着!”
徐怀谷无法,只得闪身到了他身侧,不肯受他这一跪。
陈琮明情绪很激动,两行老泪从他眼角流下,他急促道:“仙长救了鹤门城,便是鹤门城所有百姓的再生父母。这份恩德,我便是跪上三天三夜,又是如何!”
夜风吹过,徐怀谷看见他的发梢和鬓角在月光下微微泛白,心中唏嘘不已。
陈琮明是真的把鹤门百姓都放在自己的心尖儿上,如此父母官,徐怀谷还是头一回见到。
徐怀谷郑重答他道:“其实我所做的,与员外所做的,并无差别。无非都是尽自己所能,帮助这鹤门城度过劫难罢了。陈员外前些时日为鹤门百姓所做的一切,我徐某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不是有陈员外在,兴许我也就不会出这一剑了。”
陈琮明依旧长跪不起,涕泪横流道:“仙长大恩大德,请允许我为仙长在城中塑像。”
“使不得!”徐怀谷忙道,“我行事乃是本分,并非要此报答。”
“若仙长说自己救下鹤门是本分,那我陈琮明为仙长塑像也是本分!鹤门会牢牢记念仙长的恩情,代代相传。”
徐怀谷立在原地,默然不语。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此朴素之心,人皆有之。
徐怀谷拗不过他,便叹了口气,说:“那便依陈员外所言吧。我答应了你,也请员外速速起身。我此行本是来和你们做个别,却引得你做出这些事来,实非我本意。”
陈琮明这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徐怀谷又问道:“苏木兰那姑娘呢?在府里过得可还好?”
陈琮明答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虽说还有些失魂落魄,但我看得出来,她会慢慢想明白的。不过既然她是仙长的缘,我不敢妄加处置,她今后是何去向,还请仙长定夺。”
徐怀谷思索片刻,道:“等大水过去再说。若是她想回家乡,便打发些银钱让她走;若是想留在鹤门,还麻烦陈员外帮她找个活计,能让她生活下去就好。至于我的身份,万万不可让她知道。”
陈琮明拱手低头道:“谨遵仙长之令。”
徐怀谷无可奈何。他实在受不惯这样的礼节,但是陈琮明执意要做,他也没有办法。二人再聊过一会儿,徐怀谷便说要走了。
陈琮明要送他,徐怀谷却摆手笑道:“送人千里,终有一别,陈员外还是赶紧回去陪陪沈夫人吧。今后若是时间,我定会再回鹤门,与员外和夫人一叙旧情。”
说罢,徐怀谷祭出飞剑,一脚踏上,飞剑载着他飞入云端,眨眼间便了无踪迹。
陈琮明站在原地,注视徐怀谷远去。待得他消失不见之后,他又慨然落泪,朝着徐怀谷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许久没有起身。
徐怀谷没见过他这样热心百姓的父母官,他又何尝不是呢?
陈琮明也从未见过像徐怀谷这般的修士,愿意为凡间百姓抗下天劫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