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润玉想说什么。
“你忘了,你身上带着的那件东西,原本是我的。”廉晁伸手一招,润玉袖中的一颗晶莹剔透的光珠被召了出来,落到了他手中。
廉晁凝视着那颗珠子,看到那里折射出的,他和她少年时候的影像,嬉笑追逐,顽皮打闹,沧桑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痴意,几分伤感,几分喟然。
润玉瞧着那光珠里的少女,看着那时候天真无邪的她,忽然满心酸痛。
那个人,本应被好好捧在手心里,细心周全地呵护着的。谁想到后来风刀霜剑,竟会把一只高傲的凤凰,折磨到那样渴望一死来解脱自身呢。
光中的少女逐渐变成了妇人的样貌,依旧的明艳无双,神情却判若两人。
她笑着说:“你在哪儿?”
她含泪说:“我是天后,我当然幸福。”
她哭着说:“原来我这一生的选择,全都是错的。”
她盈盈走至高台的边缘,在震破天地的电闪雷鸣之间,纵身跳了下去……
她泪眼婆娑,看到了廉晁,太微,旭凤……
她合上了双眼……
润玉看着看着,不觉间前襟已经湿了。
他惨然一笑,原来,自己还是和那个刚刚上天的幼童一样爱哭吗。
她在死前,从无片刻想过他……
那一刻,她念兹在兹的,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的陛下夫君,是她的独生爱子……
自己曾以为,用言语激怒她,她便会因着对他的恨,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那和他作对了一生的人,最终却听了他的话,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那时的她看上去哀伤而平静……
她不恨他,是的,她不恨。因着他那令她鄙弃的出身,荼姚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他,又如何会有那番心力去恨他……
她甚至不恨那抛下她自毁元神的廉晁,不恨那辜负她一往情深的太微,不恨那不懂她一世苦心的旭凤……
她恨的,唯有她自己罢了,或许,还有那看似有选择,却从不由得她做主的命运……
即便她不肯嫁与太微,太微又如何肯放过她和她背后的鸟族……
她生来尊贵,却也注定要染上这一身浮华是非……
她厌倦了这一切,她痛恨自己这一生……
而命运留给她最后的优容,无非是让她这一次终于可以自己凭心而为,或苟活,或毁灭……
作为一只高傲的凤凰,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荼姚没有领下润玉的情,决绝地舍了自己的命……
“我是怀着私心的,我想看看她对我究竟有几分情意。”廉晁微微叹息,“我不该这样试探她,我明知她是那样高傲烈性的一个人,也知道她对我心怀愧疚,念着当年旧情……可是我终究好胜。锦觅他们来求我的时候,我本可提出,要他们救她出来的,但是我没有。我想看看,看看那个绚丽之物的愿望被实现的样子,看看她是否还记得当年之言,看看她如果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我选择了自毁元神……而她,确然没有忘记我,也真的为我的死伤心了,对这世间再无留恋,一举跃下了临渊台……我也是推她去死的凶手,她死前看到的那几个人,都是推她去死的凶手……”
“我也是……”润玉涩声道,“是我亲手毁了她的一切,她才这样万念俱灰……我是害死她的元凶!”
“但是,你也救了她……”
廉晁左掌翻动,拈了一个润玉从未见过的法诀,只见光珠突然灵光大盛,灿若明霞,竟有些刺得人睁不开眼。
转瞬间,一道光影浮现,映出了前世的临渊台。
那时的润玉站在台边,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眼神呆滞。
上元仙子跪在地上,哭求他不要再试图寻找废天后的踪迹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陛下,老君说,您之前用过血灵子之术,已经大伤元神,再如此三番四次地折腾,即便是上神之体,也怕是要力竭而殒。求您不要再去找她了,天后娘娘魂归已久,神体无踪,早已不可能……”
“也许她还在呢……她还在的,我只是之前找得不够用心……第一次我才待了一刻钟就上来了,第二次是三刻钟,第三次是半个时辰。这次,我勤修法术,也按时喝了汤药,还带了防身秘宝,准备得够多了,可是也只在台底下撑了不到一个时辰……”润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我分明听到她在叫我,我昨晚看到她了,她说这次她就在那里,等着我去找她……我却找不到她,定然是她恼了我,自个儿偷偷藏了起来,嫌我去得迟了……”
“陛下,已经过去千万年了,连火神殿下都早已接受了现实,您为何就是不能死心!”邝露大声道,“废天后已经死了!荼姚已经死了!”
“荼姚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天帝喃喃地说,“她死了……”
光珠的明焰忽然熄灭,再亮起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幅光景。
夜深人静,润玉盘坐在临渊台旁,布下了结界。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祭台,上面放着一颗光珠,一根金光灿然的凤羽,一个玉鼎。
鼎中红色斑斓,隐隐沸腾着雾气,缭绕在他身周。
润玉苍白的脸上浮现起诡异的笑容,他幻化出龙身,执起赤霄剑,一剑下去……
“我不信,这一次你还能弃我而去……”
他举身投入了那鼎炉之中,血水将他吞没……
骤然间,惊雷不止,天地被无尽的电闪,映成了一片白色,如雪漫长空。
鼎中一道光华,直冲碧霄。
凤羽光珠,亦同时不见。
“一切事自有因果,从无偶然。”廉晁望着他,轻轻一笑,“骨血神魂尽为司神鼎所融,这苦楚更痛过天劫雷诛,因此,你忘却了部分前尘,实属寻常。我当日赠珠于荼姚,在其中暗藏了一丝玄穹之光,本是想解救她出来,未料到她心痛之下,竟而自杀……哎,正是这玄穹之光的残余之力,才记下了后来发生之事。而我,也是凭借与玄穹之光的感应,才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我,所以……”
“是的。你和荼姚,是借助你献祭自身之力,才重新逆转光阴,到了此间。这里既是你们的过去,也是你们的未来。或者可以这样说,你强行将自己和荼姚的命魂返生在过去的自己和她身上,亦即……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双双夺舍再生。这也是为什么,荼姚会有神魂割裂之苦——她与你不同,那残留在寰谛凤翎上的一缕命魂过于稀薄,纵然增加了三万天劫的修行,也是难以维系。” m..coma
“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夺舍再生……”
“不错。常言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昨日的你和荼姚,确是已经死去了。而你们今世种下的因,又会结出新的果。逆天之事,可一而不可再。此生命终,若是你二人未能善了,再种善因,而你献祭魂魄之力已竭,只怕会落得神魂俱消的结局。”廉晁长叹道,“润玉,我以前曾以为,自己是这世间执念最深之人,想不到,你比我更甚。我一直担心,你这番若得不到荼姚,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多番相试。如今看来,你沉稳明达,对她更是情深义重,是我多虑了。”
“多谢伯父称许,侄儿惭愧。”
“那蛇毒你不必担心,配上荆棘岭的棘刺正是可解百毒的灵药。你前番受了穷奇之伤,虽得凤髓之助,但体内余毒难清,我才想了这个法子,一为试探,二为驱毒。”廉晁问道,“彦佑是不是已经被你处死了?”
“彦佑?却原来他是伯父的人吗?”润玉意外。
“也算不上是我的人,但是早年因他与我母神同族,我们曾有数面之缘。我本想托他打探荼姚的消息,后来见他心性不定,难辨善恶,也就没了这个打算。他若为你阻碍,那便随你处置,并无妨碍的。”
“润玉代母神谢过伯父关照之情。”润玉长揖到底。
“不必多礼。你过来,我这便授你玄穹之光,另有一事,你须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