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德海待皇上从英武殿回到书房,将凤药带去了书房。
凤药跟着宋德海,手中提着一只小包袱,蓝底白花粗布面。
他以为是随身衣裳,没多问。
进了书房,凤药跪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愉悦表情,抬头看着皇上。
“磕头呀丫头。”
“别为难她,回头再让姑姑教规矩,你先出去吧。”皇上对宋德海说。
“凤药,你喜欢皇宫吗?”皇上支着手臂,坐在御案后温和地问她。
“还不知道,臣女只觉皇宫好大好漂亮,若是此时让臣女自己走出去,怕是会迷路。”
“对了,我回家和爹娘说了要进宫,村子里的乡亲都高兴极了,还托我给皇上捎了礼物。”
她将手中蓝色包袱举起来。
皇上没动,只说,“是什么?你打开朕看看。”
凤药将包袱放到地上,解开,是新收获的几种菜,棵棵鲜亮可爱。
这几日为着这些菜,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拿到宫里先找块地,把菜种下,省得打蔫,每日都浇水,可惜还是没保住几棵,她不得不打着皇上名义去厨房要东西,趁机偷了几棵补上去。
她拿起一棵菜放到鼻子下头闻了闻,很珍惜地捧起它。
“皇上,您看看,这是荒地重新开垦的第一茬菜!”
她的眼圈发红,“大家都很感谢皇上免了税又发放农具,菜的收成很好。他们说您是好皇上,让我好好当差,照顾好您。”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皇上,眼底一片清明单纯,毫不掩藏自己对眼前中年男人的敬重和热爱。
皇上被这真挚、炽热的情感打动了。
从座椅上站起来,过来拉起凤药,“起来吧,你下次回去替我谢谢乡亲们,他们是我们大周最好的老百姓,朕会励精图治,给大家一个清平世界。”
“你的村子叫什么?”
“大东营村。”凤药答。
她的身份,爹娘都已经被玉郎重新安排过了。
不得不说玉郎做事的谨慎。
她与“爹娘”只见过一次,不知玉郎怎么找的人。
爹娘竟真的与自己亲爹娘有几分相似。
凤药从车上下来看到两人就哭了。
她一直积累的思乡之情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大东营村在饥荒第二年,就成了空村。
整个村子光秃秃,这个光秃秃不是形容,而是准确的描述。
地上光的,一根野草没有。
树是光的,树皮已经被剥光,每根树枝是光的,没有叶子。
屋里是空阔的。
这片被死神慢慢掠夺过的土地,连虫子鸟雀都没有一只。
甚至连老鼠都没有。
举目一望,全是灰白色,一直灰到天与地连接之处。
死亡原来是寂静的,它不是黑色。
而是你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皆是一片空旷的寂静。
到最后,连臭气都消失了。
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惨案,不敢被人们提起,不敢让人回忆。
大东营村有大片平原,合适种植庄稼。
玉郎找来没家的灾民,将他们安置在此处。
有人的地方很快有了生机。
当她下车再次看到家乡,被它丰盈的生机感动。
她的“爹娘”先是有些畏缩地站在她家门口,看着“闺女”。
待听到“娘”,那女的先忍不住哭了起来,伸开双臂,奔跑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夫妻两人在灾难中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失了自己的闺女。
若闺女活到现如今,就该是凤药这个样子。
就这样,她又重新找到自己的家,旺儿奶奶那一户与她相邻,住了两个中年人带着一个老太太。
只是没有孩子,整个村子,安置下来时没有一个孩子。
很快,新的生命就纷纷诞生。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全村都去恭贺。
接着诞生第二个小生命,村子里的田地开始发了芽,树也重新抽了枝叶。
村子的景象在凤药的描述里一片美好。
皇上拍案而起,“好好好!这才是朕想看到的情景。”
“好丫头你留在书房吧,就打扫打扫,有事听朕传召,住在……东暖阁,那里冬暖夏凉,四季衣裳我会让孟德海给你安排。”
凤药不知住在书房意味着什么,只是懵懂地答应着,脸上也一片迷糊。
皇上笑笑,宣孟德海,告诉他在东暖阁给凤药安排被褥,别让小丫头受委屈。
孟德海得了旨意马上去办,一边走一边暗道我这双老眼还没昏花。那丫头会灌迷魂汤,几句话给皇上哄得,把东暖阁给她长住。
暖阁一向只在皇上晚间批折子,熬夜时,给贴身最信任的人小憩用的。
里头的确舒服,且东为尊,一向留人休息都先用西暖阁。
这丫头一来就住了东暖阁,连磕谢皇恩都不知道。
凤药心里什么都知道。
皇上感动着老百姓的勤恳,为着天下苍生热泪盈眶时,凤药心里是冰冷的。
从她拿出菜,说那是第一茬出的菜,她就心凉了。
她盼着皇上说一句,哪怕问问她,在出这菜之前,大家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茬啊!
德庆十三年开始的饥荒,现在德庆十九年,中间六年!百姓是怎么过的。
六年!全国死了几十万百姓。
皇上流了一滴泪,红了红眼圈。
凤药和村里人吃高岭土时、饥荒易子而食时、流离失所时,野人沟土匪横行时……
皇上在宫里不缺衣食,那时他为老百姓的遭遇着急过吗,流过泪吗?
大周所有老百姓在最困难的时候,仍然在供养皇宫里的“蝗虫”。
她记得清楚,她跟随小姐去六王府,那时六皇子未封王。
饥荒已到尾声,大家仍然吃不上喝不上,王府大小宴会一次不少,吃的用的仍是顶尖。
宫中更不用提。
百姓和皇族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百姓只是供养人,可以随时牺牲的“羊”。
市面上甚至出现了“菜人市”。
把人当菜明目张胆开卖。
凤药常做梦,梦到自己没跑掉被卖了,她被扔到一锅开水里煮。
这梦,她谁也没告诉,差点被吃掉的恐惧和痛苦伴随她多年。
她不允许自己软弱,离家多年,她不许自己哭,也不去想那些日子,也不敢想娘亲是不是让人吃了。
就算那次她没被当羊卖掉,没被人吃而是留在家里。
她那个年纪在后来各种灾难中也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