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崔英没法放心,越来越不放心。单位里也有几个同事的孩子参加今年高考,崔英一上班就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说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考卷、分数、录取线。单位的人说遍了之后,她又翻电话本,找对这个话题可能有兴趣的同学朋友,再说再聊。心里憋得太慌了,她得将时间打发掉,事实上要打发的应该是一肚子横七竖八的焦虑。
生活变成了这样,很多问号都悬在那里,当然最大最醒目的那一个是与军武连在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回短信?
她是崔凤的妹妹,实实在在的亲戚。退一步说,就算不认亲戚,彼此还是相识了二十年的熟人,凭什么不理不睬?
按理她不该对此介意,甚至不该责怪或者生气,毕竟是她求人。可是说真的,她的确很生气。如果不是那天自己可怜姐姐这个大龄姑娘,你军武保不准就是我老公哩,为了娶我,说不定还得涎着脸再三再四恳求哀求,低三下四的好话连绵如长江黄河滔滔不息说个没完!
受了气还得求他,这种滋味格外不好。
洪壮的亲戚里难道就军武一个有能耐?其他的人如果升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不妨间接伸过手来帮一帮,别人帮了,看军武怎么说。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客厅的大电视正播一场欧洲足球赛录像,洪壮像枚钉子坐在沙发上。崔英走过去。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主动找洪壮谈话的经历,但现在非同寻常。她说,喂,我了解了一下,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错,洪奋看来悬,搞不好本三都不一定行。
噢,那怎么办?洪壮使用的语句短促紧凑,好像也很焦心,但眼珠子仍然盯住电视。
崔英抿紧了唇。他妈的,他居然问她。他还有脸问。她咽一口水,决定忍住,继续往下说。大专我看没什么可读的,读了也没意义。她声音缓缓的,说得有理有节。上不了本三,唯有复读。可是洪奋那状态像是肯复读的吗?你说是不是?
是。洪壮答得迅速而且坚决。
崔英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她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一旦生气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洪壮,想想,你还有哪位同学朋友在相关的部门吗?比如教委,比如大学,比如省委省政府?
洪壮眼眨几下,好像开始思考,但马上头就摇起来。没有,哪有?就是有,如果没掌权,也等于没有。
都没有出息的?
最出息的就是军武了,部长级的就他一个,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业,再出息也没用。
崔英用舌头舔舔嘴唇,轻声问,那个袁敏呢?
袁敏?洪壮侧过头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样子。他还得求我办事哩,能有什么用?
他求你办什么事?
洪壮挥挥手,开始不耐烦。唉,反正他没用!
崔英咳一声,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软,她说,说不定他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其实是有潜台词的,他袁敏既然能敲开军武家的门,难道不能敲开别人的门?跑关系往往也会跑出惯性,有些人天生具有这方面天赋,既是天赋,就不可能仅偶尔显露一次。
但洪壮很决断地说,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发粘住一样。哎,不是有军武吗?瞎弄什么心啊你?何况线还没出来哩,说不定在线上,说不定还超过录取线很多。急什么急。
崔英转过脸。她想自己这辈子犯下的错真是太大了,这是个什么男人啊,简直狗屎一个。他没理想没激情吗?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倾囊赠予那一场场的运动比赛了。遥远的欧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肤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这个角落竟有一双这么痴痴仰望的眼睛,他们实在应该把自己所奔跑跳跃的球场弄得更欢腾喧闹。无聊!这两个字从崔英的牙缝中挤出。她牙齿很好,琴键般细白地整齐排列,密密相扣,所以声音从中挤出时,被压扁拉长,像一个短促的叹息。然后她站起,她决定终止这样的谈话了,以后也绝不再进行。没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点用都没有,竟不死心,试图奇迹重现。她活该找气受。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她身边,她顺手接起。
喂,是崔英吧?
崔英一怔,她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谁了,却有点恍惚,回不过神来。
崔英呀,你老公在不在?
崔英没有应,直接把话筒递给洪壮。她走到阳台外,把身后的玻璃门带上。那一瞬间她表现出来的姿态是,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几分钟后,透过玻璃门,看到洪壮已经放下电话。洪壮头左转右转在找她。她仍站着不动。她想洪壮会出来找她的。洪壮果然出来了。崔英啊,大事不好!洪壮使用了很夸张的句子,但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是军武打来的电话,他说线切出来了,本三线四百七十二,你看,洪奋还多出一分哩。
崔英一动不动。她知道是军武打来的电话,明明是她接起的电话,明明是她把洪奋的事发短信给他,可是军武却偏要绕过她,不跟她说,要跟洪壮说。为什么呢?没有道理。从前军武对她也不见得生分,不咸不淡而已。没有缘分,也没有仇恨。那么现在怎么啦?
或许真是因为太忙了,忙得脑子恍惚。这座城市有几百万人口,又是工业城市,规模庞大的机关干部队伍,企业干部队伍,工作的难度和复杂性都霎时提高。军武分管的事务很多,将多少时间精力耗进去都不为过。本市电视新闻上,偶尔会看到他深入哪里调研视察,那副侃侃而谈的模样,完全是行家里手的架势,谁会想到他当初就是个复员军人。同样的同龄人,如果让洪壮做这些事,早就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了。
她长吁一口气,觉得心里还是轻松了一些。洪奋过本三线了,至少有大学本科可上,真是万幸。
但是细一想,崔英眉头又皱起了。
她替儿子报的本三院校是省金融学院商务英语系。去年这所学校这个专业的录取线是四百七十八分,但去年本三录取线仅四百六十八分,也就是说比省里切出的本三线高出十分。现在洪奋过了省线,却未必过得了该校该系的线。
问洪奋,如果被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系行不行?
洪奋抿着嘴重重摇头。他班上很多平时比他成绩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本二,他屈就本三,已经很没面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校垃圾系,还怎么做人?
崔英叹口气。这个儿子没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几乎传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极的缺点:比崔英敏感内向,比洪壮慵懒涣散。崔英曾经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也有过青胜于蓝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来,却是失望、后退,再失望、再后退的过程。退到现在这个份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儿子。但她不理解洪壮,没法理解。
洪壮一直到现在都仍然其乐无穷地在体育协会组织各类比赛,认真算起来,连科级都没被人事处正式确认。同学处级,老婆处级,洪壮本来跟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如今却无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洪壮,最开心的人竟也是他,总是哈哈一笑,朗声说,请客请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迁不急就罢了,儿子到了这个份上,也一点都不急?只有猪狗才不急。可是你看洪壮,他每天一如既往忙着看电视转播的各种赛事。体育把他所有的争强好胜之心都耗光了,一到赛场上他就如狼似虎地生猛,可一退回生活中,立即比瘟鸡还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