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看着手里那沉沉的银两,两眼透光,却只一闪而过。咽了咽口水,只留下一份,多出的四份还与李元祈:“贵人真是大方,只是我们这些做买卖的,终究要谋个生路,货源自是顶顶要紧的机密,莫说是这点小利,就是您再翻上百倍,秋娘我也是断不能告诉您的。看您行走江湖,自是懂这其中利害,莫要为难秋娘才好。”说着,越发谄媚的一脸笑,直盯得李元祈有些难堪。
想来从这秋娘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废了这番口舌却打得一场空,李元祈颇有些憋闷,可又不好面上发作,只得佯装无奈地说:“那恐怕这买卖是成不了了,在下只得上别家寻去。”说话给了一个眼色,南华便伸手夺回秋娘手里那银钱,二话不说,就转身一同扬长而去。只听那女人追了过来,靠在门边,尖着嗓门儿大喊:“嘿,您这二位是来打秋风的吗?哪有给出去的银子还夺回去的道理,真是莫名其妙!哼!”
踏出店门,走到街心,李元祈总觉得这一出有些蹊跷。这轻云裳屋内屋外皆透着精巧雅致,怎么看都不似秋娘那般风尘模样的人儿巧思谋划的,特别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格调,总让他想起那抹红影。更莫说那匹被她带走的妆花缎,原封不动一毫不差地躺在那店中,实在难以不将其攀连起来。正在细思琢磨,李元祈忽觉着背后有一双目光从小楼上投来,猛一转头望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南华知他心里还惦记着沙洲里遇上的那女子,不便直言,却依然用只有李元祈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天色已晚,还请郡王早些回去,莫耽搁了大事。”李元祈听到这话便是一愣,一路西行而来,为少生枝节、掩盖身份,南华从未称过他“六皇子”、“郡王爷”,如今恐是怕他因儿女私情误了正事,才用了这称谓,提醒他自己的身份和这身份担着的重任。
虽心下略过丝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南华提醒得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处境,如何能为了男女风月移了心智、耽误了大业。莫说辜负了母妃和裴家上下,就连自己这十余年咽下的苦都无处安放。罢了罢了,就当那女子是狐妖化形,由天神派了来,在他天煞孤星的命格里,划上一抹娇柔的红晕,而后雁过无痕,却已足够。于是转过身去,与南华一道,径直向着驿站的方向走去。
却没想到,那双盯着他的目光,正在轻云裳二层阁楼的小窗后。那人端身立于窗边,目送他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被秋娘猛搭在肩头的纤手吓了一跳。凝眉回头望去,只见那秋娘子一脸狐媚子谄笑,直看得她又是好笑又是头疼,一时生出些悔意,怎就把她从歌舞坊里赎回来了?
可还未等她开口,秋娘倒先抢白道:“我说主子,您这次出趟门可是惹下了什么风流债?我看那贵公子,从打头就没预备正经买布,想来费我这些笑脸口舌,怕都是为了套出您的下落吧。”说着又飞了一个媚眼,直瞧得她心里发毛。
“瞎猜什么呢?”那人怕秋娘蹬鼻子上脸,只得板了面孔正色道:“别当我没听见,那俩不知何处来的蛮人,几句好话便哄得你不知苏巴什河向哪儿流,差点儿为了几两银子把老底儿都交代了。再这么个,我可还是把你卖回去才好。”
秋娘一听,知道她那刀子嘴豆腐仁心的主子只是吓唬吓唬她,倒也为了哄她欢喜,佯装出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言道:“主子菩萨心肠,可快饶了秋娘,奴这般残花败柳,若真回了歌舞坊,怕只剩饿死的命了。”说着直落下几滴泪来。
那人也知道秋娘不过装装样子给她瞧,倒也不安慰,只是放软了声儿说道:“知道就好,管好你这张上天入地的嘴,机灵用在正经处,顾好我这门面。”怕再留下去,终绕不过秋娘再暗搓搓试探,转身下楼出了门去了。留下秋娘好生气恼,怎么今儿个个都是这副德性。话不好好说也就罢了,全都不说完了扭头就走,真是拂了她的兴致,可又都是开罪不起的主儿,只能自个儿憋屈,嘟囔几句便也撂开手忙生意去了。
可一边忙着生意,一边忍不住琢磨方才的那糊涂案子,一时前尘往事皆浮上心头。
算算她被主子赎了来已有两三年的光景了,尤记当初在天都最热闹的歌舞坊里,她秋娘也有过一时风光。虽没有惊世的容颜相貌,却因为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也颇在恩客那里得意。只是渐渐上了年纪,在那年年都添新颜色的万花巷,自己的闺房日益冷清下来。没心肝的嬷嬷为了捞最后一笔油水,狠心把她卖给了一个龟兹人,本以为是被买回家做小,却不成想那人亦是个歌舞坊主,因着西域男子倒不都只爱掐嫩芽儿,也有专爱她这样风韵甚浓的妇人的,于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了此处干着老营生。
还记得两三年前那日,一穿着嫩黄衫子,看着还是半大孩子似的的小公子来听她弹琵琶,又与她喝酒周旋了半天,临了竟招呼老板来要替她赎身。她心下大疑,这可别又是遇见人贩子,可他这般年纪,又是如玉似得气派,怎么也不像干那个营生的,难不成是个妖怪?她又惊又恐,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却奈何教坊主见她姿色越发衰败,遇见个愿意接手的,自是好过砸在自己窝里,赶忙巴巴儿过了契,把她交代出去。
随着那小公子上了车,他也不看她,两人并排坐着静默了良久,突然他开口说道:“秋娘你莫怕,我在旁看你也非一日两日,如今赎了你,并非要让你卖肉,是让你卖衣裳。”说罢转头看着她,忽而一脸孩子气的坏笑:“你之前不总说,男人不是个东西,你宁愿死在衣服堆里,也不死在男人怀里么?”
她一时惊诧,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见没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一座二层小楼边,小公子先一步下了车,向那挂着“轻云裳”匾额的厅堂里走去。秋娘赶紧跟上,进门便被眼前的境况惊住了。满墙的绫罗绸缎,按着色排得整整齐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小公子看她愣了神儿,不禁有些得意似的,轻咳一声道:“怎么样,没有唬你吧。这间制衣坊是本公子的命根子,奈何精力不济,一直想寻个掌柜,替我在店里打点,我也好安心顾那采买置办,银钱算计。”
说着顿了一顿,确信她已回了神仔细听着他的话,才继续说道:“我看你是个机灵人物,又颇有些姿色风韵,在我这店里哄得达官贵人开心得意最是合适。如今我便将店交给你,你可替我好生经营。”说罢就将一串钥匙递于她,正是她如今日日别在腰里的那串。
打那日起,她秋娘终不必再日日夜夜为渐老的容颜发愁,那些个与恩客周旋多年练出的本事,用在经营这店子却更是恰到好处。
而她现在的主子,虽看着年轻,却一肚子墨水,对买卖经商颇有些独到的想头,让混迹市井小半辈子的她,也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而后又无意中撞破,才知道原来主子不是个公子,倒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越发惊诧不已。可奈何一直不知其身世,也时不时见不着她,虽也有些猜测,终究也不得而知。
不过她二人倒也相处和睦,虽是主仆身份,她待她却似阿姐,吃穿用度和月钱从未刻薄过她。如此她更是把这店当自己的买卖,一心一意地好生经营。这三两年下来,不是吹嘘,轻云裳的名头早就出了龟兹,随着各路商队,去了西境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