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衷肠

“这个自然是真的!”独孤景脱口而出。

杜汐儿脸颊泛红,嗫嚅道:“那……你的仇?”

独孤景犹豫道:“那自然也是要报的。”

杜汐儿不再说话,扭头牵上马大步离去,独孤景慌忙付了面钱跟了上去。

“杜姑娘,我爷爷之仇虽说是拘仙阁所为,但是其中却有些疑点,我必须问个清楚。我大哥在武当当了道士,二哥一心学文,从小只有我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是我最亲的人,比我爹还亲,他的仇如果不报,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独孤景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杜汐儿身后,口中说个不停。

他不明白为什么杜汐儿听到他要报仇会生气,杜汐儿自己也同样身负仇恨,不可能突然让别人放下仇恨。

他也明白,杜汐儿提到“今生今世永远在她左右”必然是因为在意这句承诺,但是两件事放在一起,他有点想不明白。

开封城如此繁华,杜汐儿一言不发随意走动四下行人怎么都不见少。

看着四周不时擦肩而过不停呵气暖手的人群,听着偶尔传来的熟悉的口音,不仅没让她平静,反而心中越来越烦躁,最后在一条河边的柳树下停下了脚步。

入冬了,柳树光秃秃的,空空的枝条在冷风中微微晃动,由于百姓害怕危险,少有人靠近结冰的岸边,所以树下的雪依然雪白,少有脚印。

她慕然回过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焦急的双眸。

独孤景没有后退,刚刚那一瞬间的回眸如惊鸿直撞入他心口。眼前的女子明明如此美丽,但却没有光鲜亮丽的衣裳也没有工笔勾勒的妆容,只有细布缠绕的双手挡住了无数伤痕。

他仿佛看到一株从战场废墟中突然绽放的白色花朵。

难免带着尘俗与血迹,但却依然孤傲……

且柔弱。

他还想起,琴谷主后来谈过自己心中希望的杜汐儿是什么样子。

“人生,当悲。”

悲的是自己,但又不止是自己。

是悲,也不止是悲。

那是无情之境的另一面。

琴谷主希望杜汐儿有各种情绪,不希望她步自己的后尘,希望她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同情之心、怜悯之心、爱美之心……

或许什么心也并不重要。

无情者,了无牵挂,方可无后顾之忧。

有心者,心有所念,更有勇气面对一切。

这一刻独孤景突然懂了。

她在担心我!

杜汐儿对上了他的目光,良久才道:“你认为我会阻拦你报仇吗?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只是,你若一心赴死,何必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下那样的诺言?

“这段时日,越靠近开封我心中的越烦乱,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明明自己也在豁出性命为父母报仇。

“直到……直到昨夜你说出那番话我才终于明白……我想我一定不知何时把师父的教导都忘到脑后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微弱:“我不明白……”

独孤景接口道:“我明白!”

“你明白?”

“我明白,每次看到你为了报仇奋不顾身,我都心惊胆战,我怕你受伤,我甚至不敢去想你受伤的模样,那我该多么心疼!所以我愿意永远挡在你身前。只是,明明相同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却浑不在意了。”

独孤景也是个少年。

少年的一腔孤勇总是让人热血沸腾。

杜汐儿松开了缰绳,扑入独孤景怀中,双手握成拳紧紧环绕着他。

少年的一腔孤勇被融化。

“别去。”

杜汐儿哽咽着,说出了半个多月来一直想说的话。

独孤景慢慢抬起右手,轻柔地放在了她的头顶,柔声道:“好。”

良久,杜汐儿终于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但是独孤景没让她走掉,双手紧紧将她揽在怀中,虽然轻轻挣扎了两下,但很快便放弃了。

“汐儿。”独孤景在她耳边轻声呼喊道。

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又喊了一声,才听到声如蚊呐的一声“嗯”。

“从今以后,无论汐儿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伴左右,今生今世永不改志。拘仙阁是你我共同的仇敌,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好。”

“那从今以后,汐儿该怎么称呼我?不如就叫三郎吧,能不能喊一声听听?”

杜汐儿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擦了擦红红的眼角道:“你若拿我寻开心,我便不理你了。”

“不,不是寻开心,总不能还叫我独孤公子吧?”

杜汐儿想了想,但实在开不了口叫“三郎”,最后道:“那叫三少爷吧……”

话刚出口,又觉得太过生分。

独孤景笑了笑,宽慰道:“不用想了,若是还想隐藏身份,那自然还是用之前的称呼,倒也省事。”

杜汐儿点头应了。

片刻后,两人找了间客栈要了两间房,让小二将马牵去喂些草料,又重新来到大街上。

两人刚互诉衷肠,暂时又无要紧事,难得有空便在开封闲逛起来。

走走停停,顺带打探消息。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了解拘仙阁的情况,除了知己知彼外,还是因为要找到小绝,想办法让她情愿返回绝回谷。

开封百姓对于拘仙阁几乎无人不晓,随意打听便能了解不少。

比如拘仙阁的位置,以及在百姓中是何形象。

与想象中不同,江湖中人深恶痛绝的拘仙阁在开封百姓口中成了秉公执法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师。

看着百姓发亮的神情,听着他们口中的称颂,独孤景一阵恍惚。

这就是冯三想让自己看的?

杜汐儿不记得冯三是谁了,经过独孤景提醒才想起来,道:“拘仙阁招揽江湖人士自然要给好处的,若是亏待了,以江湖人的傲气自然不会留下。”

独孤景点头:“而且拘仙阁乃是朝廷机构,听说直属于当今皇帝,想必比江湖门派更加守规矩。”

杜汐儿奇道:“三郎你也觉得江湖门派不守规矩了?”

“你叫我什么?”

看着少女绯红的脸颊,独孤景知道她性格,没有继续打趣,回答道:“我只是在想,江湖门派杂乱,各有各的规矩,各门各派各自守着一座山头互不往来,若有冤屈该向何人诉说?又有何人能信?

“琴谷主居住绝回谷多年,背了无数冤屈,若不是因为他是琴谷主,怕是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朝廷虽说也会错判,也有冤屈,但至少是一个能告有人管的地方……”

说到此处他住了口,此时的无心之语竟与从小所知完全相悖,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杜汐儿捏了捏他的手:“前朝有大唐盛世,有唐诗万卷歌颂,从未听说那时的江湖与朝堂有不可化解的争斗。”

“确实如此,乱世多年,我爷爷身为武林盟主不也是与朝廷类似的身份?或许……或许……”

杜汐儿接过话头:“或许江湖人也想有太平盛世。”

“正是!只是乱世多年,梁、唐、晋、汉、周整整五代,赋税劳役,苦不堪言,让人已经对朝廷失望,没有人能下定论宋是否也会短命而终。”

杜汐儿歪着头,她不知道独孤景所谓的“梁唐晋汉周”是什么,但除此以外她大致听懂一些,于是问道:

“那三郎你还报仇吗?”

“仇自然要报,即使不报我也必须要见拘仙阁主一面,有个疑问或许只有他能解答。”

“什么疑问?”

独孤景之前从未提过,所以杜汐儿不知道他心中还有何问题是必须要见拘仙阁主才能解决的。

“关于我爹的。”独孤景神色落寞,带着浓浓的悲伤,“在杭州我曾质问他,爷爷的死是否跟他有关,他……没有回答!”

盟主大寿,绝仙阁主冒充琴归羽出现,传言中唯一能与琴归羽交手而不落下风的雪老人宁愿呆在飘渺楼也不到场,向来杀意凌厉的王病却选择忍气吞声。

盟主受伤后,飘渺楼侍卫到达前,所有人全部离开,却没人去追那冒充的琴归羽。

一切都说明拘仙阁早就买通了所有人,至少是大部分人,这在杭州得以验证。

但是明明在此之前,独孤泽还广交好友,与那些江湖人士无话不谈。

为什么,盟主不当场揭穿拘仙阁主,为什么宁可写下血书让独孤景离开也不说出真相?

当时在杭州,独孤景只是愤怒下随口一言,事后分析也没有任何头绪,唯一让他难以忘怀的就是其父独孤泽闭口不言的模样。

杜汐儿第一次听他讲述此事,没想到这中间竟然有如此隐情,心中也是同样悲痛:“交给我吧。”

独孤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去求师父,这世上或许只有他出手能够安然无恙进入拘仙阁,见到拘仙阁主。”

“琴谷主……”

独孤景沉默。

能让琴谷主帮忙自然最好,但是这真的有可能吗?若是琴谷主执意不愿,即使是汐儿,恐怕也不能改变其的想法。

绝回谷中还有上百江湖人士,琴谷主武功还未大成,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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