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多时,酒狂任鹏举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道,“戚成威回到府衙后,叫了师爷去书房商议了半个时辰,后有批快马从后院出发,往北边去了,我派弟兄们跟着了。”
东方暖暖点头,表示知晓。
任鹏举道,“没有猜错,他定是向皇帝报信了,要不要派人拦截?”
东方暖暖道,“当年靖难,八大邪王之中,白面书生智计迭出,破渭水桥,夺居庸关,功劳不下于宇文天禄,朱立业登基后,却只当了一个小小的知县,二十年才做到了知府的位置,若说没有问题,换作我也不信。”
任鹏举道,“圣女的意思是说,他是陛下的人?”
东方暖暖笑道,“是与不是,看看便知。”
萧金衍见任鹏举已与段玉飞成了左右护法,整个人变得恭敬了许多,与当年初见之时斗酒豪气干云的样子截然不同,也不知是替他高兴还是担忧。
当年,他在宇文霜麾下,意气风发,行事光明磊落,又有酒狂称号,虽时为敌对,但脾气却十分投缘,只是两三年的功夫,他却如换了个人一般,地位虽高,脸上愁容却不减。
任鹏举下去后,东方暖暖道,“任护法这些年来替圣教办事,尽心尽力,我很器重他。当年,他对你评价颇高。”
萧金衍摇头苦笑,“只是,看他并不怎么开心。”
东方暖暖道,“他的夫人患了寒毒,与我当年的病一样,这个世间能救她之人,怕是只有我。”
萧金衍这才明白,以酒狂的秉性,又如何为加入光明神教,给东方暖暖效力呢?其中,还有些不得已的缘由。这东方暖暖洞悉人心,御下之术,各有其道,萧金衍自愧不如。
东方暖暖道,“萧大哥,你有什么感想?”
萧金衍问,“怎得没看到李仙成的儿子?”
“李人杰对赵拦江恨之入骨,自然对你也没好感,我给他另外安排了事情,想必如今已在京城了。”
萧金衍叹道,“若天下能找出一个让我害怕之人,那个人非你莫属了。”
东方暖暖笑道,“想不到,萧大哥对我评价如此之高,暖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心?”
看她模样,面带笑容,但看她神情,却又深不可测,萧金衍觉得始终看不透这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女子。
范无常在旁边收拾残桌,满桌子的剩菜,看得心疼不已,于是慷慨了一回,“这么多剩菜,我看你们两个也别走了,不如晚上热热,我请客!”
萧金衍似乎不认识这位范老板一样,讶然道:“你肯主动请客,天上真是掉馅饼了。”
范无常道,“人除了银子,总得交一两个朋友吧?”
萧金衍揶揄道,“在我心中,你眼中只有银子。”
说话间,李梨花回了客栈盘账,范无常看到她,连笑脸迎了上去,把刚收的银票递了过去,道:“夫人呐,这时今天的账单,一共四百九十六两,我自作主张,给他们打了个折,四百九十两,您点一点?”
李梨花数了两遍,眉头微皱。
范无常心中咯噔一下,“怎么,数不对?”
李梨花道,“数是没错,但我们做生意向来都是明码标价,以你的性子,又怎么会给他们打折,拿来!”
范无常满脸愧sè,又取出六两银子,“都在这里了。”
李梨花道,“怎得,学着藏私房钱了,想要分家啊?”
范无常道,“我是这么寻思的,本来想用这多出来的六两银子,去寒山寺那边拜拜佛,捐点香火钱。”
李梨花冷哼一声,“你去拜佛,不偷寺里的银器已是很给他们面子了,还主动捐钱,骗鬼呢?”
范无常谎言被拆穿,老脸通红。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家里是有点钱,但花钱的地方也多不是?小刀还没娶媳妇,我爹年纪大了,这些年也不怎么拦路抢劫了,说要给小刀积yin德,无量洞还有那么多兄弟养活。赚来的钱,能不省着点花?当年捡你回来的宋老伯,?当年那嗓门,劫道的时候,一声能吓破对方胆子,今年六十多了,得了痨病,一到yin天下雨,那嗓子跟破锣似的,咱们不得养着他?”
范无常连连称是。
李梨花继续道,“无常啊,我不是不让你花钱,咱们店里每月不也给你五百多文的零花吗,要是真有什么事,你需要钱,尽管跟我说。”
范无常低声道,“我需要钱。”
李梨花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范无常道,“没什么,当我没说。“
李梨花脸sè一沉,“怎得,不说实话?”
“就是李倾城要成亲了,我寻思来回得二两银子,随礼也得十两银子吧。”
“哪个李倾城?”
“金陵李家那个,两年前在咱们店里帮工,你还对他眉来眼去的。”
李梨花哦了一声,“那个小白脸啊,长得确实水灵,这份子钱该随。”说罢,从怀中取出十文钱,交到范无常手上,“路上的盘缠,你自己想办法。”
范无常如获至宝,连连道谢。“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金衍看两人斗嘴,心中忍不住一乐,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东方暖暖看在眼中,嘴角挂满笑意,露出一脸羡慕的神sè。
晚上,范无常与萧金衍、东方暖暖一起吃饭,宝路和尚今日累得不轻,也一起坐了下来。
饭菜虽是剩饭,却很丰盛。
萧金衍知道东方暖暖性子,以她身份,又怎么能吃这种东西,问道,“要不帮你叫两个新菜?”
东方暖暖道,“范老板都能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
范无常笑嘻嘻道,“老萧啊,娶这样一个媳妇,真是你福气。要权力有权力,要武功有武功,关键是,人还和蔼,没架子。”
萧金衍心想,你是没见过她的另一面。
饭菜很多,好在有宝路在,不用担心有剩饭,萧金衍两年没见到他,只觉得他浑身状如小牛,筋如钢铁,境界似乎又有长进。
“两年不见,你进境不小啊。”
范无常一旁嘟囔,“境界高了,饭量也翻倍了,再这么下去,逍遥客栈快要赔光了。”
宝路道,“还不是让你给逼得?每天起三更、睡五更,挑水、扫地、买菜、做饭,干不完的活儿,能不多吃点吗?”
范无常厉声道,“我是在训练你,考验你,你不懂我的苦心。”
宝路道,“我也不想要还怎么大力气,每天都吃不饱,前几年力气小的时候,我一顿饭才吃十个馒头,现在没有三十个都打不住!”
范无常道,“行了,既然这么说,明天你收拾收拾,回洛阳白马寺吧。”
宝路心中一慌,“你要赶我走?”
未等范无常开口,东方暖暖道,“白马寺要出事了。”
宝路道,“有我师父在,天大的事情,也有他撑着。”
白马寺利群方丈,武功超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是佛家的金刚境,一条捆仙索,一杆降魔杵,曾名震武林,据说与李纯铁比武三百回合,不分胜败,只是最近这些年,潜心修行佛经,极少与人出手。但他的厉害,宝路是知道的。
东方暖暖道,“你师父遇到了一个极厉害的对头,你若不去,只他一人,怕是应付不来。”
范无常道,“不是我不想留你。只是,这次劫难,唯有你才能帮你师父化解。”他从怀中取出四两银子,正是今日武林盟跟他结算后的剩余,递给他道,“你在这里白干了三年,本来想多给你点,但我家里那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省着点花,应该能撑到洛阳。”
宝路有些不舍。
“我走了,客栈怎么办?”
“我再去雇几个人。去了洛阳之后,跟人打架,不到迫不得已,切记不要用全力。”
“我师父的对头呢?”
“也不用,反正你也打不过。”
宝路虽然憨,但却不傻,“那我去了岂不也是送死?”
范无常道,“也未必,真要是打不过,就提我名字。”
“管用吗?”
范无常摊了摊手,“看吧!我也不知道。”
……
吃罢饭,萧金衍便在客栈住下,很自觉地住进了柴房。柴房依旧是以前的模样,当年他与赵拦江在这里住了好些时候,一到夜间,赵拦江鼾声如雷。只是,如今同住的人变成了宝路。
宝路晚上翻来覆去,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如石磨磨豆腐一般,那声音让萧金衍更是睡意全无。
他来到院中。
任鹏举正在房顶喝酒,看到萧金衍,便将酒壶扔了过去,两人坐在房顶,看着月亮正圆,满是感慨。
当年的酒狂任鹏举,是一笑堂金牌令主,宇文霜手下的一员猛将,两人还曾打过一场,只是如今,他投靠东方暖暖,三年没见,鬓间已是白发。
萧金衍说,“今日月亮挺圆。”
算算日子,竟然已是七月十五。
任鹏举道,“七月十五,鬼门开。算算,也是贱内寒毒发作的日子。”
这些年来,任鹏举为了夫人的病,愁白了头发。
“不知大嫂现在何处?”
“老家。”
任鹏举道,“当年是我一心练武,想要闯出名堂,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时年轻气盛,挑战各路江湖好汉,结果却得罪了玄冥二老,他们两个不是我对手,对我夫人出手,从此染上了寒毒,我一怒之下,杀了二人,却没有拿到解药,她今日这番模样,都是我的过错。”
“不如我求一下东方姑娘,让她把解药给你?”
任鹏举摇头苦笑,“圣女的丹药,也不过是能缓解她一时之苦,若真正解毒,得需要玄火令,此为神教圣物,又岂能轻易借人?再说,她染上寒毒已有二十年,根本无药可医了。”
萧金衍叹了口气,将酒壶递了过去。
“归根结底,还是我的不对。若让我再选择一次,定不会抛弃她,闯荡江湖。如今,我给圣女效力,她却遭受寒毒之苦,只能借酒消愁。”
萧金衍年轻,虽然经历挫折,但却也没有受到向任鹏举这般打击。他的心对这个江湖已满是倦意,但为了夫人,却不得不在江湖打拼。
江湖真是奇怪。
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想成名,成为让世人敬仰的大侠,萧金衍也不例外,可是这些年下来,当扪心自问之时,萧金衍也觉得,江湖,就是那么回事。
但要退出这个江湖,却难比登天。
所以他很佩服那些在鼎盛之时激流勇退之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要跟这个江湖断绝关系,远离刀光剑影,过上平凡人的生活,那需要何等的勇气?
或许,宇文霜能给他勇气。
但一旦退出,生活将了然无趣,你会每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就算不愁吃穿,生娃育女,做不完的家务,天天拿着扫帚跟院子上的石板过不去,行走在闹事无人知晓。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这种生活。
萧金衍不能。
赵拦江不能。
但李倾城似乎能。
所以,李倾城拒绝了家主之位,而选择娶小师父,陪小师父游历天下的决定,让萧金衍很是佩服。
想到此,萧金衍很怀念宇文霜,不知她在定州,过得如何?本来打算,等李倾城婚礼后,便回定州,但现在师兄有难,他要改道去趟京城,团聚又要耽搁三四个月。
酒入愁肠愁更愁。
两人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各人有个人的伤心事。
饮尽最后一滴酒,任鹏举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小郡主,可还好?”
萧金衍道,“她很好。”
“若有机会,替我向她道歉,任某当年不义,也是无奈之举。”
“她若知道,必不会怪你。”
任鹏举翻身而下,消失在夜sè之中。
身后传来东方暖暖的声音。
“他夫人已是病入膏肓,就算有玄火令,也无法根治。他很清楚这一点。”
萧金衍回头看着东方,“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都在。”
东方暖暖过来,靠着萧金衍坐下,道,“他夫人怕是撑不过年关了,明日我便给任护法足够的丹药,放他离去,让他陪着她走完最后一段。”
萧金衍望着她,“你变了许多。”
“经历了许多事,人自然会变得。尤其是你一个人,在孤独和绝望的时候,会思索很多事。”
在水月洞天之中,一困十年,东方暖暖确实与以前有些不同,她以前曾羡慕李惊鸿,能走上长生之道,也羡慕宇文霜,能与心爱之人团聚,而自己,却如孤魂野鬼,地位虽然尊崇,却上下不得兼,下属敬畏,面对让她动情之人,却又不敢表露。
然而,当她离开之后。
她对这个世间,又有了新的看法。
她望着眼前男子,心绪起伏。当年,她骗了他,自此之后,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唇枪舌剑,甚至大打出手。
与宇文霜一样,她是骄傲之人,她不想被别人压过风头。但与宇文霜不同,宇文霜放下了自己的骄傲,却得了想要的人。
而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扬州路上那一段旅程。她曾经以为,是自己道心不坚,然而在水月洞天之中,正是靠这段回忆,让她渡过了最艰难的十年。
萧金衍问,“你为何要造反?”
东方暖暖笑了笑,“我说为了天下苍生,你信吗?”
“不信。”
“我说为了萧大哥,你信吗?”
“也不信。”
“我说为了我自己,你信吗?”
“信。”
东方暖暖心中暗叹,道,“那便当做是为了我自己吧。”
“造反,会死很多人的。”
东方暖暖凝视着他,“当年朱立业在至尊天道的殿前立下誓约,待取得江山之后,便将天下气运送给天道,他违背誓言,躲在惊神阵中不肯出来,若至尊天道苏醒之后,报复世人,整个人间,怕是都要给他陪葬!”
萧金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不知道东方暖暖话之真假,却依然道,“你不是一直期待天道降临,重整人间秩序嘛?”
东方暖暖道,“小时候,我曾经昏迷过两年,在那两年中,我不断做一个梦,在梦中的人间,并不是这个样子。在那个世界,鸟语花香,没有皇帝,没有真元,没有疾病,人人丰衣足食,生而平等。”
萧金衍奇道,“没有皇帝?”
“不错,那个世界,由一个联邦统治,人们住在一座座很多层的宫殿之中,相隔千里,可以如面对面般聊天,万里之遥,一个时辰便可到达。”
“不是没有真元嘛?那岂不人人都是跃出三境之外的陆地神仙?”
东方暖暖笑着摇了摇头,“天空中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飞行法器,无数钢铁巨人,维系这个世界的运行。”
萧金衍忽然记起,在水月洞天之中,他似乎看到过东方暖暖提到的景象,只是,他看到的那个世界,似乎在另外一个人间的尽头。没有鸟语花香,只有战争与杀戮,城市之下,到处是燃烧的火焰。
他曾经以为,这是他的幻觉,所以那段经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东方暖暖道,“但后来,我又做了梦,梦中的世界,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萧大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画中猛虎与画师的故事吗?”
萧金衍当然记得,无论是东方暖暖那个故事,还是当初李秋衣在苏州讲过那个井底之蛙与猎人的故事,对他触动都很大。
他一直觉得,书剑山来历不明。就如至高天道一般,一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那座山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陆玄机之谜。
三大神兵之谜。
几乎他遇到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与那座山联系在了一起。想到此,他问道,“你是不是想说,那座书剑山,其实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
东方暖暖正要开口,就听院中范无常嚷嚷道,“大半夜的,要谈情说爱去外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