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两位前朝的皇子、当朝的宰辅,竟尔当着满朝重臣,在御前相互指摘,渐至忘却此时已是李唐,而不再是萧梁、南陈。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凝重,然他二人竟未放在意下。
毕竟短短百余日前,李世民还仅是一介不受李渊待见的皇子。
而他二人,不特自出生即是皇子,先前更早已是深得李渊宠信的重臣。
这,对李世民而言,又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日前他二人反对宗室降爵,已让皇帝不豫;此时终究触怒龙颜,当殿下旨,责他二人“不敬”,一同罢黜。
面对这一切,李药师一如月前颁定勋臣爵邑之时,同样澹然立于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垂帘入定模样,似乎周遭之事,全然与己无关。
而侯君集,竟被眼前诸事震慑,未及留意李药师的神态。
未几传出邸报,上载圣谕:“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
于是除淮安王李神通、赵郡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等寥寥数字之外,诸宗室封郡王者尽皆降为县公。
出尘听闻邸报等事,笑道:“月前颁定勋臣爵邑之时,不是才说淮安王无功于社稷吗?”
李药师一指点上伊人螓首,笑道:“你这娃儿,又来!”
出尘笑得更开怀了:“怎地?尚书大人却不同意?”
李药师无言,只是一把将爱妻搂入胸前。
只听怀中伊人浅笑吟吟:“料想过不多久,淮安王便也能够得到实封食邑,可是?”
李药师朗声笑道:“可不是?”
果然如他夫妻所料,不过数月之后,皇帝便拜李神通为开府仪同三司,赐实封五百户。
东宫、后宫、勋臣、宗室,人事逐一完善。
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枢各部门在新秩序之下运作,开始进入常轨。
刑部执掌天下刑法,除本部掌典宪律令断狱决罪之外,又有都官掌徒隶、比部掌勾覆、司门掌关禁。
各部之下所属,中外百司各有常规。
李药师不须事必躬亲,而仅依循政令,总其职务而行其制命。
这段期间李药师的心力,主要用于东宫。
在他心目中,将储君培育成英明君主,才是重大事业。
李承干承袭双亲的优点,聪敏有识颖悟好学,深得父皇母后钟爱。
这年李世民的诸子中,嫡长皇太子李承干八岁,蕣华所出的次子李宽早夭,隋炀帝之女杨氏所出的三子李恪七岁,已随长兄进入弘文馆。
长孙皇后所出的四子李泰六岁,他,以及更为年幼的其他皇子,都还没有入馆就学。
弘文馆的功课,午前主要学文,由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主其事。
午后则大抵习武,由左卫率李药师主其事。
此时李世民仍然居于东宫,国是之余,也甚关心诸子的课业。
这日午后,李世民又来到弘文馆。
当时李药师先已教导兵学,此刻正带着孩子们在庭中排设阵势、习练武术。
这群孩子自然以李承干居首,他总拉着李德謇、李德奖在身边。
看在李世民眼中,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这日,他注意到李德奖身边还跟着一名眼生的孩子。
弘文馆的课业,并不因为皇帝到来而停顿。
孩子们排列齐整,挥指踢蹬、提摘伸飞,李世民一见即知,这是《五禽戏》中猿戏、鸟戏的转折。
不过在动作之外,孩子们口中同声念念唱唱,似有“无名”、“盐梅”等语,李世民一时也无法听得真切。
告一段落之后,李药师带领孩子们过来向皇帝见礼。
随后李承干上前抱着父亲亲昵笑道:“爹爹,近日可有趣了。老师让我们边舞步边唱诵,记得又快,舞得又顺。”
“喔?这多好啊!”
李世民边轻抚爱子,边向众学子问道:“你们唱的都是些什么?”
众学子齐声唱道:
兵之道.切忌起无名
不止少功虚效力.逡巡反祸复危倾
容易勿言兵
统军帅.不可比盐梅
相政乖亏犹可救.朝纲虽失亦能回
兵败国倾危
这些唱词自此之后多有续编,后世辑成《李卫公望江南》,亦称《兵要望江南》。
流传至今,尚存约五百首。
此时李世民听得频频颔首,对李药师说道:“学子稚幼,难以理解深奥兵学。如此编成唱词,边舞边诵,确实记得又快,舞得又顺。吾兄果然高明!”
李药师谢道:“臣不敢。臣在家中看孩子们嬉闹,偶得此想。”
“喔!”李世民边回应,边怜爱地望向李承干。
李承干见父亲望向自己,兴奋说道:“爹爹,是啊!孩儿听说老师家中可热闹了。德謇、德奖现在都有同伴,德謇有阿吴,喔,是薛孤将军;德奖则有行俭。”
“行俭?”李世民望向李药师。
“裴行俭。裴仁基之子,刻下在臣家中暂住。”李药师回身命裴行俭上前行礼。
李世民见此子正是适才跟在李德奖身边,让自己注意到的那名眼生孩子,笑道:“裴仁基骁武雄健,裴行俨万人莫敌。看来这孩子,颇有乃父乃兄之风哪!”
裴行俭拜谢。
他虽年幼,然得家世熏陶,应对进退中规中矩。
李世民则向李药师问道:“他刻下住在吾兄家中?”
“是。臣见他资质颇佳,故让他进入弘文馆,侍奉太子殿下。”
李世民见裴行俭与李承干年龄相若,当即明白李药师的心意。
他所备的教材如果裴行俭能够接受,大抵便也适合李承干。
对于自己选中如此称职的太子左卫率,皇帝心下不免平添几许自豪。
然而未料,日后李承干受家族遗传的“风疾”所苦,而未能成就大才;裴行俭却因得此造化,竟成为不世出的一代名将。
且说当时……
众学子童心未泯,李世民又心情甚佳,大伙儿一时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在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之间,李世民意识到,薛孤吴借住在李德謇的东厢中,裴行俭则借住在李德奖的西厢中,心里顿时生出一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