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日。
金军抵达宁远城下,越城横截山海关大路,在宁远城西北五里扎营。
后金主帅营内。
范文程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盔甲道,“……大汗,您还记得您在天命六年的时候下过的一道圣谕吗?”
努尔哈赤道,“朕下的圣谕多了,宪斗说的是哪道圣谕啊?”
范文程回道,“您在天命六年闰二月十六日时下旨道,‘贝勒爱诸申,诸申爱贝勒,奴才爱主子,主子爱奴才,奴才耕种之谷,与主子共食,主子阵获之财物,与奴才共用,猎获之肉,与奴才共食’。”
努尔哈赤笑道,“对,是有这么回事,那会儿不是新收上来了棉花,贝勒、主子们不肯给诸申、奴才们穿用吗?那朕就只好居中调停了。”
努尔哈赤一面说,一面拈起一枚乌梅放入口中。
这是明军流传下来的作战经验之一,打仗时要少饱少饮,以防便溺,口中含一枚乌梅或者酸枣可以生津解渴,减少喝水的频率。
范文程见努尔哈赤含着乌梅,眉头被酸得皱了起来,不由更加小心地道,“那依照您那时的说法,奴才就不该上阵,这打仗就不是奴才的份内职责。”
“奴才是该等着贝勒主子们打完仗回来赏奴才,奴才才能得着吃喝穿用,这前后顺序可不能颠倒了,颠倒了那就是主奴不分了。”
努尔哈赤又皱皱眉,道,“宪斗,你今日怎么这么啰嗦?朕那几个福晋都没你话多。”
范文程苦着脸道,“奴才是就事论事嘛,奴才是家奴之徒、赵括之辈,一旦上了前线,一准要坏大汗的大事。”
努尔哈赤嚼着乌梅道,“朕没让你上阵杀敌啊,朕是让你去前边儿替朕叫阵,把那袁崇焕给激出来。”
“朕听说啊,那袁崇焕就是个爆炭性子,一发脾气可不得了,谁都拉不住他,现在这宁远城四门紧闭,关门自守,这正面强攻不好打,知道罢?孙承宗那老儿这几年没干别的,就忙着在辽东修墙。”
“朕是这么想啊,最简单的方法,还是先让那宁远城内的明军都出来,只要这袁崇焕,或者是他手下的满桂、祖大寿能带着兵出城,咱们倚仗兵力优势把他们能打敢打的先头部队击败。”
“那城里的人一见那能打的人都输没了,主心骨一去,群龙无首,嗳,那围个几天差不多就降了,反正就是这么一个流程,大差不差,朕有经验。”
“所以咱们首先第一步是要想办法激那袁崇焕出城,他要是死活不出城,就缩在城里当乌龟,咱们再具体考虑怎么去正面攻城。”
范文程愈加愁苦,“那您为什么偏让奴才去叫阵呐?”
努尔哈赤道,“你有学问嘛,汉语好,朕要是让哪个旗人去,那骂出来的话对面都听不懂啊,鸡同鸭讲。”
范文程道,“那奴才也不会骂人啊。”
努尔哈赤道,“倒也不必一定要骂人,主要目的是激他出城,激将法不一定要靠骂人嘛,关键是攻心为上,朕觉得你能言善辩,说出来的话比较有说服力,你去是最合适的。”
范文程沉默了一会儿,弯下嘴角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汗,您不是说您不会照着书本打仗吗?”
努尔哈赤道,“朕没照着书本打仗,朕是照着书本让你去叫阵,叫阵而已,朕是真没指望你冲锋杀敌,宪斗,你怕什么呢?”
范文程又默然片刻,俯身叩头道,“大汗,奴才怕死。”
努尔哈赤慢慢地嚼着乌梅,说是嚼,其实就是用牙肉磨那盐渍乌梅皮子。
他终究不是“武侯”,所谓“食少事烦”是因为他年老齿衰,嘴里的牙掉了小半片,没掉的也摇摇欲坠,吃东西总不方便,“知道你怕死,你不怕死还能跪在这儿吗?咱们打辽阳的时候,那个辽东巡按御史张铨你还记得罢?那才是不怕死的人。”
范文程道,“奴才记得,当时袁应泰已经自杀了,辽阳城中的数万明军与百姓都突围向山海关逃去,只有这个张铨退守衙署,仍然坚持抵抗。”
努尔哈赤笑道,“就是因为有这个张铨,我八旗攻入辽阳城中之后,还明火执仗地与明军打了一夜巷战。”
“最后还是朕将八旗重新集合起来,整兵列盾之后,才正式打败城墙上据守的明军残兵,俘虏了张铨,这才彻底攻下了辽阳。”
“当时朕派李永芳去劝降这个张铨,那张铨就回答说啊,‘我已受我皇深恩厚禄,如今若因想苟活于世而归降于你,则将遗臭后世,你虽然想招降我,我却宁愿一死,因为我若归降于你,则你将名扬后世,我若死于此地,则我将名垂不朽’,对不对?那张铨是不是这样回答朕的?”
范文程点头道,“是这样,大汗当时也说了,不战而降者宜应优待,战而被擒之人,若有不惜身命,而情愿一死者,即使勉强招降了,往后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让他一死了之,给他一个痛快。”
努尔哈赤道,“朕后来还真就下令想给他一个痛快,倒是四贝勒不忍,想继续招降那个张铨,还用宋朝的钦徽二宗作例子,好说歹说,那张铨仍是不降,最后便只能杀了,弄得朕也觉得有点儿可惜,但是又不得不杀,宪斗,你知道为什么吗?”
范文程道,“奴才知道,一个张铨死了固然可惜,可是张铨一死,明国剩余的那千千万万个‘张铨’就有了榜样,若是与我大金奋战到底之人也能被免得一死,则自此之后明国的堡垒城池之中,则处处都是负隅顽抗之人。”
“因而大汗劝降不成,则必然要下手杀了张铨,这不是大汗不宽容,而是我大金形势如此,我大金的汉人若人人都效仿张铨,则我大金国中境内,则永无宁日。”
努尔哈赤淡笑道,“宪斗深知朕心。”
范文程忙道,“大汗过奖。”
努尔哈赤道,“真是奇怪,这个道理你能懂,四贝勒却不懂,四贝勒总是怜惜张铨这样的汉人,他认为汉人中的有识之士、满腹经纶之人,朕都不该杀。”
一提到皇太极,范文程立时就谨慎了起来,“因为四贝勒是主子,而奴才就是奴才,这是奴才该懂的道理,四贝勒不懂,这是四贝勒作为主子的雅量。”
努尔哈赤笑叹道,“朕的这个儿子,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朕,朕时常也觉得奇怪,朕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范文程道,“汉人的传说里有句俗语,‘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汗是有天命之人,是真龙天子,因此生出来的阿哥们,才都秉性不一。”
努尔哈赤被恭维得舒坦了,却依旧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咽了口唾沫,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宪斗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更应该主动地去替朕分忧。”
“朕手下的汉人都是怕死的人,怕死的人才能当个好奴才,朕现在就是要把宁远城内不怕死的人都筛选出来,宪斗,快,把甲胄穿上,别教朕再喊你第二遍。”
范文程没办法了,这时凭他如何足智多谋,都无法违拗努尔哈赤的命令。
范文程其实明白努尔哈赤的心思,努尔哈赤是想用他试试那红衣大炮究竟威力如何。
虽然努尔哈赤对他一手创立的后金一向制度自信,但是前番他的反复劝谏终究是在努尔哈赤的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努尔哈赤不相信汉人,但是他相信人性的弱点,他相信怕死的人。
而范文程的实际目的是利用袁崇焕削弱两黄旗的实力,他要引诱努尔哈赤派出麾下精锐,他就必须把握好这个度。
他的确怕死,但是他得让努尔哈赤相信,他这回怕死,和他先前怕死没什么区别。
所以当努尔哈赤提出要他叫阵的要求时,范文程并没有一口就答应下来,他知道如果他答应得太爽快,反而会引起努尔哈赤的怀疑。
范文程直起身来,道,“大汗,您不怕奴才逃走吗?奴才要是一到宁远城下,说不定就想办法策马奔入城内了。”
努尔哈赤淡淡道,“你兄弟和你老婆孩子都还在沈阳,你要是跑了,那朕回去就杀了他们。”
范文程无语半响,道,“……您这也太直接了罢。”
努尔哈赤咂摸着嘴里的酸甜,“你要想跑,先前辽沈之战的时候就跑了,真想跑的人是不会用‘逃跑’来当筹码的,他们早就一声不吭地跑了,就说最近这几年,从我大金跑去朝鲜和东江镇的人还少吗?”
“那些用实际行动逃跑的人,会天天把‘跑了’、‘跑了’的挂在嘴上吗?所以你不会跑嘛!再者说,宪斗,朕如此重用你,你舍得放下一切,离开大金吗?”
范文程觉得火候到了,他拿起盔甲,如负千斤一般站起了身,“大汗,奴才在明国,总还是有个秀才功名的。”
努尔哈赤见到范文程口是心非的动作,终是微笑起来,“宪斗,别骗自己了,你尝过了在大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滋味,你如何还耐得住性子再去一步步地考科举?”
“你就是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入了内阁又怎么样?终究不过就是换一个主子,天启小皇帝如何会像朕一样重用你?你的才华去了明国,也是浪费。”
说话间,范文程已经看似哆嗦,实则利索地把盔甲穿戴完毕了,这时期金军的甲胄与明军的甲胄形制基本相同,身甲、披膊、甲袖、前档、左档、甲裙一应俱全。
范文程仍然不放心地道,“奴才穿着这身甲,却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踏实。”
努尔哈赤站起身来,俯身拿起头盔,往范文程头上一扣,道,“放心罢,宪斗,这种棉甲防铳炮的效果是最好的,当年抗倭援朝的时候,李如柏的头盔被日军鸟铳击中,就幸亏穿了这种盔甲,挡住了弹丸,这才未有大碍。”
范文程还是绷着一张脸,“那倭寇的铳炮总是不如明国的铳炮啊,奴才要到了那宁远城下,万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那袁崇焕开了一枪,那奴才岂不是立时就做了冤死鬼?”
努尔哈赤忍不住笑道,“不会的,朕还记得,也是抗倭援朝那会儿,明国总结出了棉织品打湿后可以防御火器的经验,于是准备了高七尺、阔一丈二尺的大棉被,打算等日军一进攻就打湿遮挡弹丸。”
“当时的兵部左侍郎宋应昌用日军鸟铳做过试击实验,日本人的鸟铳在八十步之外能击穿二层湿毡被,五十步之外则能击破三至四层湿毡被。”
“而明国的三眼铳,只能在三十步内破甲,五十步以内能打伤不披甲的士兵,要是过了一百步,则毫无杀伤力,所以你只要离城门超过一百步,那袁崇焕的铳炮就射不中你。”
范文程道,“您知道得可真不少。”
努尔哈赤笑笑,道,“朕要是少知道一些,命都早就丢了,朕当年率兵征哲陈部,就是穿着这种盔甲,四人对付八百人,照样杀得对方溃不成军。”
“你就站在那儿喊几句话,他们能把你怎么着?咱们大金的马都有防具,他们就是射中了你骑的马,你也摔不到地上,咱们还有铁匠随军,盔甲随坏随修,现下这条件,可比朕当年要好得多了。”
范文程想了想,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那奴才要是激不出袁崇焕,大汗可千万不能责怪奴才。”
努尔哈赤拍了下他的肩,“朕相信你,宪斗,你当年归顺我大金之时,才二十一岁,却连朕都为你的口才所折服,如今区区一个袁崇焕,对你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
范文程苦笑一下,道,“借大汗吉言,奴才一会儿要是落荒而逃了,大汗可莫要降罪于奴才。”
努尔哈赤朝他挥了挥手,又坐回了原位,“嗳,你跪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