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幕,无数人短暂忘记呼吸,心情复杂看向笑容慢慢僵住的老太太。
不口否认,她性格有问题,就像网名巴黎在逃圣母般,有颗过分善良的圣母心,明知道继子设计让她流产,竟然能忍到现在。
这和那个七十年前的时代有关,更和本人有关。
但不可否认,此刻的她,让人同情又心疼。
大半生已过,黄土埋到了鼻子尖,至亲远去,无儿无女,被唯一牵挂的人扎了一刀,如果今天没有来到直播间,或许闭眼后才会知道。
老伴为何这样做,已经不重要。
“他,他真的这样做了?”老太太目光空洞,接着笑了,那笑也是空的,就好像明明看到,却又什么都没看到,“大师都说了,肯定做了。”
她就这样空洞笑着,看着镜头。
弹幕无人催促,梁逸秀也没有催,她只能算出真相,却不能勉强别人去改变。
老太太善良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与世无争了一辈子,也窝囊了一辈子,她做出什么选择都可以接受,人生,本来就是遗憾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眼睛动了下:“大师,我最近经常梦到我的爹娘,还有死去的前夫,他们在一个坑里,笑着喊我,向我招手,我是不是快要走了?”
梁逸秀轻轻点下头。
她问了,她便说。
还有整整一百天。
“年轻时候可怕死了,再也醒不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烧成灰,想想就吓得打哆嗦,但老了后,有时候会特别期盼那一天。”老太太不知道在向谁说,低头嘟囔道,“不行,我得去见他最后一面,问问他,不然爹娘会怪我,一辈子稀里糊涂的。”
她抬起头,短短几分钟,她忽然老的不成样子,就像紧贴身子的影子,薄薄的,淡淡的,随时会随日光消散。
她拿起手机,钥匙,忘记还在直播,忘记梁逸秀自以及直播间数千人,她也没挂。
漫长的七十三年,她的心长了层老茧,麻木又坚硬,人间少有风雨能摧垮她,但抵挡不住内鬼——唯一住在柔软心里人的一刀。
距离不是很远。
继子开的门,笑着道:“妈,您来了。”
老太太想起来了,大概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一向对她态度冷淡的继子给她买了件夏天穿的半袖,不贵,说是什么丝的,她见别人穿过,超不过两百。
继子的媳妇也在,一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快五十岁的人了,涂脂抹粉,走路一阵香风,见到她格外热情;“妈,你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让东伟去接,真是的,万一走路不小心摔倒可怎么办。”
她的态度经历过两次变化,第一次,和继子差不多时间,一夜之间不拉脸了,会笑,开始喊妈,第二次,是她打算死后骨灰埋到老家。
“我来看看你爸。”老太太目光缓慢看向四周。
十几年前的老装修,沙发上扔着不知谁的衣服,电视机开着,一群不知道名字的明星又唱又跳,旁边厨房的门没关,依稀能闻到股淡淡的油烟味——那是只有天天开火,日积月累才有的味道。
那是家的味道。
人老了特别怕孤单,越怕吧,偏偏觉特别少,还轻,好不容易睡着,没一会醒了,那夜漫长的啊,似乎永无尽头。
她曾经多么希望能住到这里,睡不着的时候能和老伴说说话。
但从未开过口。
儿子伺候瘫痪的亲爹天经地义,她一个后娘凑什么热闹啊。
“爸刚才还念叨你,说想你了。”继子媳妇走在前面热情带路,推开卧室门大喊道,“爸,妈来看您了。”
老伴耳背的厉害,得大声才能听的清,他脑袋动了动,勉强抬起,似乎要说什么,结果被痰堵住了嗓子,咳的撕心裂肺。
继子飞快跑过来,递痰盂,拍后背,完事递过杯温开水。
“好了好了。”老头脸憋的通红,大口呼吸片刻,看了眼老太太,“你今天怎么过来了,有事?”
不少年轻认为老人早已远离爱情。
爱情是激情,是拥抱亲吻,山盟海誓,的确,一把老皮老骨头,早互相看腻了,但朝夕相伴几十年,油盐酱醋泡了几十年,彼此血肉灵魂早腌到了一起。
刚结婚时,他俩四十三,还没老,那热火的呀,他每晚搂着她睡,紧紧的,哪怕睡着了松开,睁眼还未完全清醒,又把她搂怀里。
那时候的他是强壮的,健康的。
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不搂了,改成拉着她的手,再然后,手也不拉了。
老太太眼睛忽然酸涩,老泪模糊。
他们都老了。
走路稍微快点气喘吁吁,满脸的老人斑,头发白了,稀疏了,一身死气沉沉的味道。
老头声音似乎柔了几分:“怎么哭上了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擦擦眼:“没有不舒服,我想给你们说说回老家的事。”
她说的回,当然不是字面上的回。
继子和媳妇对视一眼,后者温声道:“妈,您就放心吧,我和伟东早商量好了,等哪天您真老了后,这里办一场,回老家再办一场,老家的亲戚邻居那边每人送份厚礼.........”
老太太一直安静听她讲完:“我不打算回去了。”
空气足足沉默了十多秒。
儿媳妇提高嗓门:“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妈,您有什么担心的,或者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老太太看不出啥表情:“我找了个大师,大师说,我这情况有点特殊,如果死后骨灰埋回老家,就还算以前家里的媳妇。”
继子先炸了:“哪个大师说的?现在大师都是假的,他骗你的。”
“不管真假吧,我和你爸结婚三十年,死后和别的男人埋一起的确不合适。”老太太看向老头,声音忽然哽咽了,“你的意思呢?”
她不想再装下去了,她很累,想快点要最后的解脱。
直播间众人几乎屏住呼吸。
他们大概明白老太太要做什么了。
生命最后,她或许起过短暂反抗的念头,最终,又咽了下去。
老头会怎么回答?
众人心情复杂,不想这样的方式结束,仅仅得到一块墓地,对老太太太不公平,可反过来,老太太该会多么的绝望。
漫长的沉默之后,老头咳嗽了声:“胡闹,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墓地多贵你不知道吗?我是没办法,不然真想随便找个地埋了,你放宽心回老家吧,如果你先走,我爬也要爬着送你,如果我先走,就让伟东替我。”
他给了答案。
给了老太太一个解脱。
老太太毫无预兆忽然大笑,笑的浑身颤抖,笑的绝望而又轻松,她目光依次掠过三人,她说:“你们啊。”
你们啊,不是人。
儿媳妇小心翼翼道:“妈,我们怎么了?您没事吧。”
老太太仿佛没听到,目光落到继子身上,缓缓道:“伟东,这三十年,我这个后妈当的怎么样?”
继子别扭笑了笑:“对我很好,和亲妈一样。”
“你说谎,从我嫁过来那天开始,你就恨我。”三十年里,老太太大概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说,“但我不怪你,我理解,我没有孩子,真的把你当亲生的看,我想着,时间久了,一块石头也能焐热,更何况是人心呢。”
一颗老泪滚滚落下,老太太目光重新变的空洞,喃喃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孩子,哪怕离婚,我也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三十年前的旧账,终于翻了出来。
儿媳妇不知道这事,疑惑看向老公,就见对方的脸色难看的要命。
老头动不了,狠狠砸了下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多少年了,当初医生不是说了吗,你年龄太大,难产不说,生下来的孩子很可能不健康。”
“伟东当年上高一,十五还是十六,一个半大孩子,即使能想到这个办法,大人也不会办的。”老太太语气轻柔,“其实我当年就想到了,是你,怕亲戚说,不好直接出面,才让伟东去的,对不对?”
善良不等于傻。
老头老脸憋的通红,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你........”
“够了,你看爸气成什么样了。”继子赶紧过去拍打父亲的后背,“是不是有人背后说什么了?算了,这样吧,没人逼你非得回老家,不回就不回吧,改天我去找中介,看看哪里的墓地合适。”
“我不要墓地,也不回老家。”老太太慢慢走过去,艰难弯下腰,几乎和老头脸贴脸,“老头子,房子和钱,为什么没经过我的同意,全都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