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儿正堂。
沈书戎与李鹤珣对坐而视,木盘上的白釉青瓷茶盏晶莹剔透,淡青色的茶水落入杯盏中,更显透亮。
他堆着笑容寒暄,实则却心思百转,“不知李大人今日所来何事?”
李鹤珣从归言手中接过一本册子,递给沈书戎,“沈尚书先瞧瞧。”
册子很薄,也就是李鹤珣桌案上的沧海一粟。如今上京算不得太平,燕国各地也处于多事之秋,圣上既不作为,这些担子便需要有人来扛。
清流世家,又是太子党派的李家,便成了众望所归。
沈书戎面不改色地打开册子,才瞧了一眼便瞳仁骤缩,‘啪’的一声合上,急道:“李大人,这是污蔑!本官怎会做那等龌龊的事。”
“沈大人的意思是你并未欺压民女,也不曾将人丢到城外的院儿中自生自灭?”
“自然没有!”沈书戎斩钉截铁,握着册子的手气得发颤,“到底是谁在污蔑本官。”
“是不是污蔑沈大人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李鹤珣又拿过一本册子,淡淡道:“这是那民女的讼词,她说大人先前对她百般好,还说要将她带回府中抬为贵妾。”
沈书戎面色漆黑,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鹤珣似是没看见,继续道:“但她不但没等到大人兑现承诺,还被一顶轿子抬去了城外的院子,整日被人看着不能离开,且还有自称是大人宠妾的女子找上门,不但翻遍了她的屋子,还砸烂了她的东西,让她颜面无存。”
沈书戎咬着牙,恨极怒极。
半晌后,李鹤珣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旁还未来得及收好的戒棍,轻声道:“据说那地方曾经还闹过鼠患,倒是和沈大人如今的处境颇为相似。”
气到一半的沈书戎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为官二十载,他此时自然听出李鹤珣话中的意有所指。
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沈书戎轻轻的抚平衣袍上的皱褶,笑道:“是,本官府上昨日也闹了鼠患,衣儿住得远不曾被吓到,为了避免日后再发生这般离奇的事,本官觉着还是该让她离主院近些的好,若出事也能有个照应。”
“但那孩子与李大人一样,喜欢清净,这不,今日还为了这事和我闹别扭呢。”
提起沈观衣,沈书戎面上满是宠溺无奈,他摇头失笑,“那孩子随了她娘亲的脾性,主意大的很,性子又倔,日后恐怕还要李大人多担待。”
李鹤珣深有所感,微微颔首。
沈书戎以为事情已经了却,彻底放下心防与李鹤珣谈天论地。平日在朝中李鹤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除了太子,也不见他与别的大人有公事以外的来往。
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沈书戎使尽了浑身力气想要与其打好关系。
他没想过沈观衣那样的女子,竟能将李鹤珣迷得晕头转向,激动与兴奋不言而喻。
半个时辰之后,笑声渐散,宾至如归,沈书戎起身相送,嘴角的笑容扬得迟迟落不下来。
就在李鹤珣即将踏出院门之时,他骤然想起什么,回身望向沈书戎,青衣飞扬,腰间绣成的白鹤栩栩如生,“沈大人,顺天府已经受理此女的讼状,还望沈大人好自为之,莫要为朝野上下蒙羞。”
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月亮门后,沈书戎僵硬的嘴角骤然压下,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仿佛他刚才的喜悦就是一场笑话!
李鹤珣什么意思?不打算帮他将这事压下?
沈书戎气结。
李鹤珣此人,还真是……油盐不进,铁板一个!亏他以为沈观衣将他勾得变了性子,原来竟是他高估了沈观衣。
沈府门前,归言跟着李鹤珣钻进马车,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自家从容矜贵的公子。
方才他可看的真真儿的,公子最后那句话说完后,沈尚书脸上的神色变化万千,精彩至极。
先前公子在众多册子中翻找出这桩小案子可算不得容易,便是他也以为公子是来替二小姐做主的。
但到头来,主也要做,案子也不能丢。只能说沈尚书遇到他家公子这般眼里不容沙子的姑爷,回头指不定骂得多难听呢。
“回府吧。”
“公子,您不见二小姐一面吗?”人都来了,就这样走,多亏啊。
公子平日公务繁忙,二小姐又不主动来寻公子,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增进夫妻情谊?
见他不语,归言又道:“属下觉着,您今日帮了二小姐,总归是要让她知晓的,说不定二小姐感激之余,便不想退婚了呢?”
李鹤珣心中冷意连连,此时并不想见那个总是令人着恼的女子,“圣旨赐婚,不是她与我能做主的,更不会因为一件事而左右结果。”
这话,归言一个字都不信。但见公子坚持,又想起府中还未处理好的事务,顿时闭了嘴,消了心思。
他家公子又不是那些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大理寺的事务需要他平日审理,朝中事务也总是被各位大人拉着谈论,算一算,着实没有多少心思能放在二小姐身上。
马蹄扬起,带有李家族徽的马车平稳地驶离沈府门前。
与此同时,唐氏听说今日府中发生之事后,翩然走至正堂,压着心中喜意,故作忐忑道:“老爷,李家该不会是来……咱家二姐儿的婚事可不能丢啊。”
见沈书戎面色阴沉,她只觉着自己十之八九猜中了。
刚刚升起的一丝雀跃,便被沈书戎冷沉的声音打断,“你说得没错,与李家的婚事不能丢,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你与月儿的伤,便如外面传言所说,是老鼠咬的。”
而那外室他会想法子带回来,免得当真被她告的颜面无存。
唐氏面色一僵,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只听沈书戎继续道:“今日李鹤珣向我透露李家有意提前成婚,最好就在半月后的七月初一,所以沈观衣的嫁妆,你得赶紧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丢了面儿。”
“嫁……妆?”
她不但讨不回公道,还要给沈观衣准备嫁妆?
她声音中的不甘沈书戎怎会听不出来,转头不耐道:“收起你那些心思,沈观衣的嫁妆你就按照你这些年给月儿的准备的规格来。”
“凭什么?”唐氏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惊声道:“月儿是嫡女,她一个曲娘所出的庶女,嫁妆怎么能与月儿相同!”
妇人便是妇人,整日眼中只知道盯着那一亩三分地。
沈书戎懒得与她多说,“这事按我说的办,到时若因为嫁妆的事儿让沈家抬不起头来,你这正妻的位置换个人来坐也未尝不可。”
男人走后唐氏怔愣了许久,待她回过神时,泪珠早糊满了眼眶,悲拗铺天盖地地袭来,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干一般坠在椅子上。
“夫人……”冬暖心中不忍。
唐氏遥遥抬头,眼眶泛红,“冬暖,他说他要换个妻子,他要换个妻子啊……”
“我这些年忍着他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妾,替他打理家宅,对府中庶出视如己出,让他安心做他的大官,无后顾之忧,我做的还不够吗?他明知我在乎这个位置,时隔六年,却偏偏还以此来剜我的心!”
当年柳商初入府中,受尽宠爱,她最得宠时,沈书戎甚至动过要立她为妻的打算,这般年少轻狂不合规矩之事,他差点便为柳商做了。
她日日以泪洗面,皆因娘家只是小门小户,父亲不过区区七品闲官,那时沈书戎官途顺畅,她心中本就不安,怕因无法在家世上给予帮助被休弃,而柳商恰好在那时出现,恨怨二字都不够道出她当初的无助。
后来她好不容易弄死了柳商,可她的女儿却还要回来祸害这个家!
冬暖瞧着面目狰狞的夫人,知晓她心中难受委屈,但后宅女子,娘家势微夫家不疼,事事便只能忍着。
沈观衣本就不似寻常女子循规蹈矩,她离经叛道,又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而今无论是李家还是老爷的态度都在明晃晃地告诉她们,沈观衣动不得。
“夫人,这后宅的苦您最是明白,眼下二小姐虽占着上风,可李家门风严谨,咱们何不顺了老爷的心意,让二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去李家?”
“夫人且等着看吧,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她栽跟头的时候。”
沈府近来很忙,常有面生之人进出府内,连端茶小厮都忙得脚不沾地,而沈观衣那日只被关了一个时辰,守在院门的家仆便走了。
之后连着三日大雨,她在屋内闷了几日,终于守得云开,晴空万里。
只是令她兴致阑珊的是,那日的杂耍班子不见了。
她百无聊赖地走在摊贩密集的街上,上京大多地界儿前世她都走了个遍,着实没什么得趣的地儿,也就寻艺坊能令她流连几分。
沈观衣抬头瞧了一眼,天光大亮,才刚过午时,于是拿着仅剩的一百多两银子,带着探春听曲儿去了。
探春新奇地瞧着,此楼以红黄两色为主调,有秦楼楚馆的靡艳,亦有茶坊的清雅,一共三层,除一层大堂外,楼上皆是厢房,越往上要的银子便越多。
沈观衣如今没有银子,自是去不了厢房。
她寻了个正对戏台的位置,带着探春坐下,台上正咿呀唱着上京时下最爱听的曲子,悲凉凄楚的调子引人入胜,沈观衣撑着下巴,听得认真。
探春是第一次进艺坊,现下正好奇的紧,仰着头瞧来瞧去,从红绸看到挂在墙上的羽扇,突然,双目突兀地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二楼的望柱旁,二人负手而立,衣衫一红一白,皆贵气逼人,似在谈论什么。
其中着红衣的那人对上探春震惊的目光,声音骤然顿住,余光在瞧见探春身边坐着的姑娘后,眼底暗光乍现,嘴角缓慢地弯起一道冷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