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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他下车的时候都没有看我……头也不回地就上楼了……”

“他以前从来都不这样的……”

酒吧吧台上,浅灰发色的青年满是酒气,脑袋埋在胳膊上,嗓音发哑地颓然哽咽道:“他以前下车都会亲我,上楼前还要回头看看我的……”

吧台前的黎暨一边喝酒一边叹了口气:“哥,这段可以过了,这段你已经说了七遍了。”

喝醉的裴曜一下就抬起头,眼眶发红道:“过什么过?谁他妈说能过?不能过——”

黎暨:“……”

裴曜又趴下来,红着眼睛喃喃道:“到时候他找到那什么花,跟那什么花一起过怎么办?”

黎暨劝他:“哪能啊,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我表弟三天两头跟他对象吵架闹着份上。也就是一时赌气,说了几句气话,哪能真去跟其他人一起过。”

“再说了,你不是说他之前从山里出来就是为了找你吗?他那么喜欢你,哪能说找别人就找别人。”

黎暨不说这茬还好,一说这茬,裴曜心更加碎了——那找的是他吗?

那找的是另一个油菜花精!

他就是个因为乌龙弄出来的赝品,假得别说开花了,还对花粉过敏。

亲个嘴都要嘴巴疼两天。

一想到这里,裴曜埋头喃喃:“你不懂……他找的根本就不是我……”

黎暨眼皮一跳,睁着眼说瞎话道:“怎么就不是你了?他找的人照片有没有?拿来给我看看,不对,我都不用看,那肯定就是你。”

“两眼睛一鼻子,半个华国也找不出来你这样的,他怎么找的就不是你了?”

裴曜都不想说话。

一个是人一个是花

像个屁像。

幽采那么盼着他开花,到时候那油菜花精一开花,还不得把幽采的魂给勾走啊。

裴曜更加难受,一句话都不说。

黎暨:“嗨,你就是想太多,他都跟你在一起三个月,怎么可能说不要你就不要你。”

裴曜趴在吧台说他不懂。

黎暨是不懂,但他有个被甩了十几次每次被甩都要来跟他嚎啕大哭的表弟。

他熟练地拍了拍身边裴曜的肩膀,高深莫测道:“吵个架而已,听我的,三天之内必和好。”

裴曜愣了一下,抬头,迟疑道:“真的?”

黎暨淡定道:“我表弟都被他对象甩了十几次,现在不还是跟他对象好好的。”

“你刚才就不应该送他回家,吵架就应该说清楚,你把他送回家,后面要怎么跟他说清楚?听我的,你现在去找他,他肯定在家里等着你。”

裴曜听到那句话,眼睛有点发直,有些意动,愣怔地磕巴喃喃道:“真、真的?他现在在家等着我?”

十多分钟后。

被灌了好几杯酒的裴曜脸发红,有些站不稳,满身酒气。

黎暨又扒了他外套,让他看上去更加颓废落魄,满意地点了点头,沉稳:“很好,就这样,走破碎风。”

————

凌晨两点二十八。

背着行囊的幽采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很凝重,好一会才问他现在方不方便,还告诉他裴曜喝醉了,蹲在他家楼下死活不走。说罢,电话那头的人又带着点叹息,希望幽采能下楼来看看。

已经走到郊区的幽采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迟疑片刻老实道:“可是我现在不在家。”

车里的黎暨朝着车后座的裴曜做个手势,高深莫测地沉稳道:“没事,你是在你朋友家吗?方便给个位置吗?裴曜不知道发的是什么酒疯,说心慌得厉害,非要看你一眼才安心。”

“你看现在入了秋,半夜冷得很,风又大,他一直蹲在你家楼下,你给个地址,我们过去,让他看你一眼就好。”

背着行囊的幽采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黎暨立马就精神起来——电话那头的人现在还能关心裴曜身体怎么样,指定是吵架闹了变扭但心底还有着裴曜。两人估计是头一次谈恋爱,傻乎乎地闹变扭不懂怎么给对方台阶下。

他煞有其事道:“他啊,他现在不太好,喝了不少酒,一会说头疼一会又不说话,我也没办法。不过这个点,你要是睡了也没事,等到了早上,估计他也没什么力气折腾了。”

幽采带着几分踌躇,最后还是报了现在的位置。

黎暨听着电话那头青年报的位置,眼皮猛地跳了两下,有点懵——这个点,裴曜的小男朋友跑去郊区的山里干什么?

他懵然地朝着电话那头的人确认,得到的回答是确定地址没有什么问题后才神情恍惚地挂断电话。

一旁满身酒气的裴曜带着点憧憬地磕巴问他怎么样,自己是不是可以上楼找对象了。

黎暨咽了咽口水,脑子发麻地扭头看了一眼裴曜,欲言又止地小声道:“那什么……”

“你对象好像跑到山里了……”

喝得有点醉的裴曜愣了一下。

两分钟后。

车后座传来一道的哽咽声:“我就知道,他就是不要我了……”

“你他妈还说他在家等我,等个屁等,他都要回山里面找别的花了,怎么可能等我……”

还做大做小,幽采连要都不要他,直接跑了。

黎暨头皮发麻,他哪里知道短短几个小时,裴曜的对象已经把自己干到山里面了。

凌晨两点半。

幽采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挑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借着月光,低头打开行囊,把包里装的几盆小盆栽拿出来透气。

几盆小盆栽睡眼朦胧,其中一盆小盆栽醒得早,懵然地望着荒无人烟的荒凉公路,结结巴巴道:“哥、哥,你要去干什么?”

幽采还穿着白天穿的连帽卫衣,蹲在地上,小声道:“我要回山里找我朋友。”

几盆小盆栽迷茫看了一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又看了看挂在天边的一弯冷月:“哥,你很急吗?”

幽采坐在大石头上,好一会低头用球鞋踢了踢地上的石块,闷声道:“不知道,我就是想回到我之前睡觉的地方。”

自从得知裴曜不是油菜花精,他的脑袋很乱,一会想裴曜怎么不是油菜花精呢,他那么好闻,抱起来暖暖的像是晒太阳一样,还会跟小盆栽讲话,怎么就不是油菜花精呢?

可脑海里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冒出来,告诉他裴曜确实是个人类,他喝肥料会进医院,不能吃泥巴,一天也不能晒太久的太阳,他跟世间无数的人类一样,并不是世界上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油菜花精。

幽采觉得自己脑袋好乱,乱得他想要把自己埋在土里,什么都不用想,只用晒太阳喝水就好了。

于是在裴曜离开后,他就收拾东西,装好行囊,吭哧吭哧就往自己的那座山头走去。夜里没什么人,他狂走得快要飞起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

凌晨三点五十五。

一辆奔驰七拐八转,一路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开了大半个小时,才开到了山里。沿着废弃的荒凉公路,车灯的光束沿路寻找,终于找到了路边坐在石块上的男生。

黎暨一开始以为幽采是开了车来,结果灯光一照,发现不远处的黑发青年背着行囊,坐在石头上喝着矿泉水。

没有车,也没有任何代步工具,似乎是背着书包狂走到山里面。

黎暨眼皮又开始跳了起来——这他妈看上去不太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让代驾把车停在路边,借着车灯,谨慎地慢慢靠坐在石头上的黑发青年,穿着白色的连帽卫衣,背着灰色的双肩包,面前摆着一排小盆栽。

见到有人靠近,黑发青年抬头,在车灯光束照射下,眼睛睁着很大,也很圆,很漂亮的一个男生,但看上去没什么心眼,总给人慢半拍的乖巧感,瞧上去很让人舒服。

黎暨心想怪不得能把车上的人迷成那个样。

熬了大半夜又狂走了几十公里,折腾成这样脸还那么能打。

幽采把摆在地上透气的盆栽都收起来,放进包里,听到了一道哑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动作一顿,抬头,看到不远处的裴曜站在车灯旁,穿得很单薄,慢慢地走向他。

五分钟后。

奔驰车旁,黎暨和代驾蹲在路边,一边抽着烟,一边面面相觑瞧着远处的两人。

代驾时常接黎暨的单子,平日里也接过阔少的单子,但从来没见过大半夜跑到荒无人烟的山旮旯里接人的阔少。

代驾抽了一口烟,神色复杂道:“黎总,我弟可崇拜你朋友了,房间墙上全是你朋友专辑的海报。前阵子还剃了一个寸头,说要跟你朋友一样搞音乐。”

黎暨嘴角抽了抽,果不其然,代驾又抽了一口烟,愁眉苦脸道:“但我弟也没说他崇拜的人是这个样子啊。还是说搞音乐的都是那么特立独行?”

黎暨也抽了口烟,没说话,好一会才默默道:“今晚的事,别往外头说。”

代驾掐了烟,神情沧桑地点点头。他嘴要是不牢,也不能给黎暨干那么久代驾。

黎暨吐出一口烟,也有点沧桑。前阵子裴曜把自己的对象藏得严严实实,他们一圈人好奇得不行,但裴曜愣是一点风声都不往外透。

以后要是再有人问裴曜的对象什么样,他倒是能讲上两句——长相乖巧又单纯但是吵架会半夜会狂走两个山头的超级博尔特。

那长腿,还真不是摆设。

四个轮都要开上一小时的路程,裴曜对象愣是背着个大书包大半夜走完了。

远处的两人坐在石头上,挨在一块。

裴曜看着背着鼓鼓囊囊书包的幽采,抬头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地方,喃喃道:“是不是今晚我不打电话给你,你明天就在山里了?”

幽采小声道:“也不是,我有……”

他想说他有跟黄胜请假,也有准备告诉裴曜,但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裴曜偏头,掉了眼泪。

幽采呆了。

半晌后,他背着书包,同裴曜膝盖挨着膝盖,想伸手去摸裴曜的脸,有点无措地小声道:“怎么啦?”

裴曜喉咙动了动,抹了几下眼睛,哑着声音说:“喝多了酒,头疼。”

幽采又去摸他的头,有点笨拙,像是在摸一个没有成熟的西瓜。

幽采一直都是这样——裴曜想。

你看,他连人类的头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知道不告而别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裴曜发颤的呼吸渐渐平息了下来。

幽采确实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在那一刻产生了想要回到生长地方的念头,于是他就回去了。

哪怕在社会中他表现得再像人类,但他依旧不是人类,而是一株在山野间独自生存了很长时间的植物。

幽采笨拙地摸了好一会裴曜的脑袋,也没摸出裴曜疼痛的缘由。他只好带着点忧虑道:“你的头还疼吗?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但裴曜说不去医院。

半个小时后。

平稳行驶的黑色奔驰车内寂静无声。

黎暨坐在副驾驶,抱着手,不断地抬头瞥着车内视镜,看着车后座的两人。

浅灰发色的青年偏着头,闭着眼,浑身酒气,眉头紧紧蹙起,似乎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将半边身子挨着一旁的青年。

背着书包的青年微微低头,带着点忧虑,时不时小声地问裴曜几句,例如头疼不疼,难不难受。

裴曜时不时地嗓音很低应一声,说头疼,难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黎暨嘴角抽了抽,将目光收了回去。

这还用他担心?

不是挺会的吗?

三两下就把跑了的老婆给哄了回来。

比他只会蹲在路边打着电话嚎啕大哭的表弟有用多了。

凌晨四点多,车子驶入市区,代驾问了一句,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黎暨朝着代驾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

代驾恍然大悟,油门一踩,往城中村那片筒子楼开去,没一会就停在了幽采家楼下。

幽采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有点茫然:“不去医院吗?”

挨着他的裴曜动了动,声音闷闷低低地道:“太困了,想先睡一觉。我没带钥匙,能去你家睡一晚吗?”

幽采还没说话,裴曜就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低低道:“不能的话也没事,我回裴宅睡一晚。”

说罢,裴曜又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谁能帮我开门。”

黎暨也适时道:“这个点了,恐怕他们都睡了。”

十分钟后。

幽采扶着裴曜下车,裴曜整个人都挨在他身上,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一块走,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睛,仿佛难受极了。

远处车内的黎暨长吁了一口气,立马催促代驾赶紧开门,没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采一路将人扶上顶楼,拧开门,把裴曜放在沙发上,看着裴曜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上。

幽采放下背包,蹲在地上,将小盆栽一一放回电视柜。

他没看到,身后沙发上的裴曜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瞧他,

正对着裴曜的小盆栽瞧见另外半个爹,兴奋地大叫了一声。

幽采愣了愣,扭头看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的裴曜——紧闭双眼,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难受极了的表现。

幽采收回目光,对着小盆栽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这群盆栽不要说话。

于此同时,歪歪扭扭瘫在沙发上的裴曜也睁着眼,使劲地对着那排小盆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几个小盆栽面面相觑,不太懂两人怎么那么奇怪,但还是乖巧地噤声不说话。

幽采将小盆栽摆放整齐后,将满身酒气的裴曜搀扶到了卧室的床上。

这套房子房租便宜,卧室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墙角斑驳,陈旧的木门关不上,风一吹就咯吱咯吱响。幽采往常都是睡在盆里,很少睡在床上。

他将裴曜搬到床上,没想到刚将人搬上床,就被人搂着滚到了床上。

卧室没开灯,漆黑一片,只剩下两道浅浅的呼吸声。

窗户没关,渗进来的凉风吹得木门晃动,咯吱咯吱的响声盖过了心跳声。

幽采被压住,来人双膝跪在床上,片刻后俯下身,搂着他,意识昏沉地将脸埋在他的锁骨处,低低地哑声问道:“等会你要走了吗?”

“等你回到了你生长的那个山谷,我还能找到你吗?”

幽采怔然。

裴曜偏头,薄唇碰着他的颈脖,以一种很难过的语气慢慢道:“幽采,山里有那么多花,那么多草,我怎么找到你?”

过了一会,裴曜又忽然哑声道:“我陪你一起找他好不好?”

“你想找到另一朵油菜花精,我陪你一起找好不好?”

他在漆黑中伸手,摩挲着幽采的眉眼,低低哑声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什么都会,但是你一个人找,总还是太慢了。”

“我认识的人很多,我帮你找他,你不要回去,你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好不好?”

幽采喉咙动了动,忽然觉得心脏有点难受。

裴曜埋在他脖子,很小声地一遍一遍重复对他说:“不要回去,好不好?”

第52章

裴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能留下幽采的东西。

财富,权势,地位这些东西对于幽采来说都不值一提。

他送给幽采很多花盆,但幽采可以存在于世间上任何一片土地。那些漂亮的花盆对幽采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并不是生存下去的必需品。

同样,昂贵纯净的水源和肥料也是。

幽采喜欢这些东西,愿意为这些东西付出时间去获取,但不代表这些东西能够留下他。

在没有这些东西之前,幽采一样能够活得好好的。

裴曜今晚浮现的恐慌并非毫无依据,而是在某个瞬间真切地意识到倘若幽采执意要走,他没有任何办法留下幽采。

于是在这个漆黑狭窄的老旧卧室,有人将一颗真心给剖开,乞盼着对面的人停留住脚步。

哪怕只是因为新奇,好奇地给予短暂的停留也好,只要能够停留下来就好。

明明是俯身将人压在身下的压制姿态,垂首埋与颈脖间却能窥见几分虔诚与乞求。

仿佛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才是高高在上掌握决定权的那个人。

窗户渗进来的凉风悄无声息地停了,连带着咯吱咯吱响的木门也一同安静下来。

漆黑的卧室静谧无声,只剩下两道交缠的呼吸声,咯吱的木门晃动声停下后,另一道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随之一同浮现。

幽采才知道原来压着他的裴曜心跳声那么震耳欲聋。

他的心脏一边剧烈跳动,一边埋在他颈脖里小声地乞求他留下来。

幽采眼睫动了两下。

半晌后,他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埋在颈脖里的裴曜,小声地说:“好。”

“我其实只是很想回去睡一觉而已,不是要走很久。”

“我的脑袋乱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回去睡一觉。”

裴曜沉默了一下,低低哑声道:“是因为我吗?”

幽采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应了一声。

动植物的天性是趋利避害。

汲取阳光与水源是动植物的本能,碰到危险躲藏蜷缩起来也是动植物的本能。

幽采隐隐约约模糊地感觉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让他觉得很危险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同本能,企图压倒过千百年来进化衍生成的本能,所以让他觉得很混乱。

他想蜷缩进那片熟悉的土地,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一颗小小的种子那样,无忧无虑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

裴曜同他道歉。

他说对不起,因为一个误会让幽采期待了那么久的事情最终以一个狼狈的结局收尾,空欢喜一场。

裴曜知道自己也是这个误会中的受害者,但因为这个误会他遇见了自己钟情的爱人,但幽采因为这个误会失去了自己盼望了很多年的同伴。

裴曜永远都忘不了那次在片场,幽采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用一种很赤诚的语气同他说自己让章年陪他说话,这样片场的人就不会在背后说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对于裴曜的道歉,幽采只是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让裴曜从他身上下来,好好睡觉。

裴曜埋在他肩胛处,闷声地说:“真的不走吗?”

幽采:“真的不走。你都陪我找世界上另一朵油菜花精了,我为什么还走?”

说完,他摸着裴曜的脑袋,依旧是像在摸一个没有成熟的西瓜,很谨慎,语气很忧虑道:“你快睡觉。”

“狂哥说人类很容易死的,你喝了酒,刚才头还疼,白天到现在都没有睡觉,我怕你死掉。”

裴曜确实头疼了厉害。

他喝的酒度虽然不是烈酒,但顶不住黎暨为了体现什么破碎感,灌了他不少酒,还扒了他的外套。

山间的夜风又凉又湿,叶片半夜就能挂满霜水,他在山里,穿得单薄跟幽采坐在大石头上说了好一会的话,冷风吹得脑子嗡嗡地响。

裴曜翻了个身,在一片漆黑中,脑子发昏的疼。

幽采也翻了个身,夜视的能力让他能很清楚地看到眼前人眼睛起初还强撑着睁开,仿佛要瞧着他什么时候会偷偷走掉,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终于撑不住,狭长的眸子合了起来。

幽采动了动被子里的手,只是轻微的动静,眼前人的手指也跟着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眼。

裴曜的眼睛已经没什么神了,完全是在凭着本能反应强撑着睁开眼睛,没一会眼皮就开始打架。

幽采低头,伸手在被子里找到了裴曜的手掌,轻轻地牵住了裴曜的手指。

半晌后,眼前人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沉沉地仿佛倦怠至极。

幽采其实睡不惯床。

他更习惯在土里睡觉。但如今同裴曜挤在一场床上,竟让他莫名生出了点在土壤里的安心感觉。

幽采另一只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合拢,也闭上了眼睛。

—————

下午两点。

秋日的日光高照,透过斑驳发黄的玻璃窗,斜斜投下大片日光,蔓延到靠着墙的床架。

裴曜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清醒。

他睡眼朦胧地摸着床头的手机,打算眯着眼看一眼时间,摸了半天却没摸到。

宿醉带来的头疼让他难受得厉害,裴曜眯着眼地抬手摁着头,瞧了一眼陌生至极的四周。

几分钟,意识缓缓回笼,他才愣怔地意识到现在不在自己家,昨晚喝了大半夜的酒,跟着黎暨将狂走到山里的幽采带了回来。

最后幽采让他住在家里。

现在他睡在幽采的床上,盖着幽采的被子,枕着幽采的枕头。

裴曜偏头,捞来手机,看到幽采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去上班,桌子上有他早上出去买的包子,让他起床后记得吃饱饭再去医院。

裴曜捣鼓了一下手机,发了一串信息,将手机放在一旁。他低头,看着天蓝色的方格被单,软软的,透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混合着洗涤剂的香味。

裴曜沉默了一会,又默默地窝回了被子里,偷偷地吸了两口。

枕头也软软的。

裴曜心满意足地盖着被子多睡了半个小时才爬起来。

爬起来后,他嗅了嗅满身酒气的自己,觉得自己同幽采干净软乎的被子格格不入,拆开被单打算拿去洗衣机洗干净,结果拎着被单弯着腰走进厕所,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洗衣机,只找到一个搓衣板。

裴曜还不认识搓衣板,转了一圈,只能把被单放在客厅的木头沙发上,又去找了一下幽采的衣服,找来了一套宽松的短袖长裤去浴室冲澡。

半个小时后。

裴曜擦着头发,踩着幽采的拖鞋,走了两步,觉得有点挤脚。

他低头,幽采穿的拖鞋印有小熊图案,如今因为挤脚,眼睛圆圆的小熊快要挤成小猪。

裴曜假装没看见,巡视了一圈幽采的家里。

他先是走到电视机柜前,低头研究了一下那一排小盆栽。

自从得知了幽采是油菜花精后,之前幽采说的话,裴曜也不敢再当是胡说。

他试探地对着那排小盆栽叫了几声,最后清了清嗓子,摆出了另一个男主人的架势威严道:“那什么,幽采他出去上班了啊。”

“今天是我在家看着你们。”

一排小盆栽毫无动静。

裴曜却听幽采说过,家里养的这些小盆栽话很多,这会应该是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裴曜是一句都听不见,但还是装模作样道:“好,等会给你们开两袋肥料。”

他蹲在地上,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你们记着,要是幽采以后碰见别的什么油菜花精,你们就开始哭。”

“哭得越大声越好,到时候哭完我给你们喝营养液。”

说完后,裴曜去厨房接了点水,给这些小盆栽浇水。

自从得知了幽采是朵油菜花精,裴曜如今再看到这些小盆栽,也生出了点喜爱。

直到浇完水的他一扭头,看到了阳台上开得灿烂无比的向日葵。

裴曜愣了愣,忽然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他隐隐约约记得植物的生殖器官好像是……

裴曜打开手机火急火燎地查了一下。

两分钟后。

狭小的客厅冒出了一句粗口。

裴曜急得额头冒汗,立马就将阳台上灿烂盛开的向日葵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客厅。

转之前,他还对向日葵警惕道:“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改天我给你找个好人家,你这几天最好把嘴巴闭紧一点,别开花勾引我老婆。”

向日葵:“……”

裴曜将花盆转了个方向后,仍旧不放心,在屋子里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找到了两个快递纸盒。

他将快递纸盒拆开,捣鼓了一阵,将快递纸盒平展开,企图立起来遮住阳台上那株向日葵。

几分钟后。

重新将整个屋子检查一边后的裴曜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有一盆向日葵在开花。

要是再来几盆,他都不敢想幽采天天回到家得面对多少诱惑。

————

幽采下班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多。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楼下的路灯今日意外的亮。

他拧开门,看到了坐在客厅擦花盆的裴曜。

幽采有点愣,好一会才关门上,忧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没有去医院吗?”

裴曜穿着他的短袖,短袖在他身上宽松,但是在裴曜身上就显得有点紧。

他一面擦着花盆一边道:“我今天起床的时候头不怎么疼,所以没去医院。”

幽采穿着拖鞋,走了两步,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低头,纳闷同拖鞋长胖了一个度的小熊对视。

裴曜穿着新买的黑色拖鞋,咳了两声,说自己做了三菜一汤,让幽采去尝一尝。

幽采探头一看,发现简易的餐桌上摆着三个白盘子,盘子里是印着不同图案的泥土,还有一个植物营养液调的汤。

裴曜说今天的泥巴自己带着手套捏了半天,才捏出了一个小熊和小兔子的图案,让幽采吃的时候先吃小熊和小兔子图案的泥巴团。

这是幽采吃的最喜欢的一餐饭。

他喝着汤,有点意犹未尽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口味的营养液?”

裴曜:“我白天问了狂哥。”

“不过狂哥说这个营养液得控制量,不能让你多喝。”

幽采将三个盘子里的泥土啃得一干二净,吃得心满意足。

裴曜:“喜欢吃吗?喜欢的话下次我还给你做吃。”

幽采精神了:“真的吗?我觉得很好吃,就是兔子图案的那盘泥巴口感有点干巴了,如果再湿一点就更好了。”

裴曜点了点头,收好餐桌,拿着盘子到厨房洗。

幽采跟在他身后,有些疑惑地问他:“你今天不去工作吗?”

裴曜一边洗着盘子一边道:“我这段时间头疼,正好休息一阵子。”

幽采又去摸他的脑袋,担心道:“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裴曜说不用。

他说浴室里已经给充气浴缸放好了水,让幽采去泡泡水,会舒服很多。

十分钟后。

裴曜洗完盘子,路过浴室,发现浴室门一直响着滴滴咚咚的动静

他停在浴室门前仔细听了一下,发现是咕嘟咕嘟的水声。

裴曜有点不放心,敲了敲浴室的门,问幽采在干嘛。

浴室里,幽采整个人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地地说了两个字:“没事——”

半个小时后,喝饱水的幽采心满意足地从充气浴缸里爬了出来,整个人都水灵灵的,皮肤又透又亮。

浴室里群魔乱舞的藤蔓也喝饱了水,每一片叶子都发着亮。

幽采在推开浴室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将身后的藤蔓收了起来,怕吓到门外的裴曜。

门外的裴曜拿着毛巾,看样子是准备要像以前一样给他吹头发。

幽采很高兴地同他说:“真可惜,我家没有吹风机。”

裴曜只朝他招了招手,说帮他把头发擦干就可以了。

幽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坐在沙发上,给裴曜擦头发。

裴曜比他高很多,低头同毛巾给他擦头发的动作很轻,尽量不碰到他的头顶。

幽采被揉了一会脑袋,有点舒服地眯着眼睛,听到电视机柜前的小盆栽对他疑惑道:“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头发上的水给吸干呢?”

他们在家里呆了有一段时间,知道幽采每次洗澡出来都会晃一晃脑袋,然后将头发的水用法术给吸干,没几秒钟就变得清清爽爽。

裴曜不知道幽采有这个能力,可他们却都是知道的。

幽采的脸忽然红了一下,红得不太明显,只在耳垂处泛起了点薄红。他扭头,专心致志地望着墙上的壁画,好像没有听到小盆栽说话。

几个小盆栽有些忧心——别不是这个半爹耳朵也有点问题了吧。

九点多,幽采脑袋上的头发被擦得差不多,他晃了晃脑袋,蓬松还带着些许潮意的黑发散开,有些遮住了眉眼,显得很乖。

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刚泡完澡,整个人皮肤白到发亮,水灵灵的,真就是嫩得能掐出水来,蓬松的黑发朝额头散开。

裴曜看得心里软软的。

幽采爬起来,准备送裴曜回家。他还没开口说今天晚上是很开心的一个晚上时,裴曜一放下毛巾,就开始扶着额角,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点难受。

幽采愣了,问裴曜怎么了。

裴曜扶着额角,紧皱眉头,面色痛苦地说自己又开始头疼了,必须找个地方躺着。

幽采连忙将他搀扶到卧室的床上,让他平躺着,又替他拉好了被子。

躺在床上的裴曜嗓音虚弱说自己可能得再休息一晚。

幽采却迟疑地道:“真的吗?但是你的心脏跳得咚咚响,我感觉是很健康的心跳。”

裴曜:“……”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能面不改色虚弱道:“幽采,狂哥说得对,人是很容易死的。”

“我现在心跳跳得正常,但是我头是疼的,也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死了。”

幽采一惊,让他别说话,赶紧好好躺着。

裴曜淡定躺在已经送去干洗店烘洗干净的天蓝色被单上,过了一会,又皱着眉头叫,似乎是很难受虚弱说冷,让幽采上来陪陪他。

幽采还在用着某个很知名的搜索软件,上网查看着裴曜生病的症状,越看越心惊胆战。

那个知名的搜索软件上的病情基本都是癌症起步了,不是癌症就是其他难以医治好的症状,看上去可怕得很。

他立马让裴曜去医院,裴曜却一直虚弱地说自己太冷了,头也疼,他怕他现在起床去医院容易脑出血。

没上过学的幽采紧张地让裴曜不要动,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握着他的手,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裴曜让他再靠近一点,最好能贴着他。

幽采跟从前一样,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蹭了蹭他,蹭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裴曜怎么比他还要热?

脸也跟着红了起来,看上去不像是冷得要发抖的样子。

不过心跳声倒是很危险,咚咚地疯狂跳动,听上去不太像正常人的心跳。

幽采带着点忧虑地贴上去,只感觉裴曜的身上温度越来越高,整个人也越来越红。

裴曜沉稳地胡说八道:“你看,我刚才还很冷,但是你一抱着我,我就不冷了,头也不疼了。”

他很有礼貌的对幽采道:“谢谢你。”

幽采放下了点心中忧虑,蹭了蹭他,也很有点不好意思道:“不用谢。”

裴曜另一只手放在幽采的背上,轻轻拍着他的背,继续沉稳道:“你准备开始找另一朵油菜花精了吗?”

幽采一愣,他脸埋在裴曜的胸膛上,好一会才迟疑道:“还没有开始。”

他老实道:“我问了狂哥,他说他最近也没有收到鲤鱼精的来信。”

“我出山那会鲤鱼精就去跃龙门了,跃龙门很凶险,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裴曜:“意思是说世界上只有鲤鱼精知道另一个油菜花精的下落?”

幽采摇了摇头:“也不是这么说,只是鲤鱼精修为高,认识的精怪也多,如果世间真的有第二个油菜花精,那么鲤鱼精很有可能会通过那些精怪的口中知晓,旁的精怪修为如果不够他高,便能一眼被他看出真身。”

“我想着,他时常出远门历练,机缘巧合之下就碰到了另一个油菜花精,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曜慢慢地哦了一声。

他低声道:“那过后我也让我认识的朋友给我介绍一下奇能异士,或者平日里也多多关注一些行为特异的人,说不定运气好就遇见了另一朵油菜花精。”

说罢,裴曜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道:“到时候你找到了他,他可能会看不惯你身边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不过没关系,我就要一小片地方就好了。”

“我不要多大的地方,就要小小一片就好了,只要能陪在你的身边。”

“如果到时候他要赶我走,我就走,不会让你们因为我吵架的。”

他的语气听到大度又善解人意,但神情却是黯然伤神,以至于让语气听起来也变得可怜不已。

幽采听到裴曜用这种可怜的语气说话,脑袋一下就冒出了点火。

他紧紧抿着唇,已经生气道:“他怎么能赶你走?”

裴曜继续用着黯然伤神的语气道:“没事,毕竟他才跟你是同类,我只是个人类,我不能陪你喝肥料,也不能跟你吃泥巴,他不让我待在你身边是很正常的。”

脑袋冒着火的幽采很生气:“不吃泥巴怎么了?”

“如果他赶你走,我会很讨厌他。”

他像个孩子一样发着很大的脾气,倔强又较真地重复道:“他凭什么赶你走——”

幽采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又酸又涩,一想到裴曜只能蜷缩在一块小小的土地生长的样子,就难过得想要哭。

为什么要这样对裴曜。

他明明只要小小的一块地而已。

为什么小小的一块地都不给裴曜。

如果世界上的另一朵油菜花精一定要这样对裴曜,那么他宁愿带着裴曜离开。

对植物而已,土地就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必需品。另一朵油菜花精连生存的必需品都不愿意给裴曜,这样的同类,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认识。

裴曜那么好。

他在城里的房子虽然没有他住的山头那么大,但也是很宽很大的一个房子。他在城里拥有那么大的一个房子,为了跟他一起找到同类,宁愿抛弃那么大的房子跟他去到山里面,到头来这个同类却连生存的空间都不愿意给裴曜。

幽采将脑袋埋到裴曜的胸膛里,像是孩子发脾气,不愿抬起头。

裴曜嘴角差点没翘上天,心里又热又涨,还是假装善解人意道:“没关系的,到时候他要是不喜欢我,我少出现就好了。”

放屁。

到时候另一朵油菜花精出来,敢当着幽采的面开花,他就把花全薅了。

一片花瓣都不留。

幽采身边大的小的都得是他,别的花想都不要想。

幽采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片刻后,他又重复:“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知道裴曜在人类社会很受欢迎,拥有数不清的粉丝,拥有很好的家人和朋友,平日里很有些傲骨,在人类社会是万众瞩目中的存在。

这样的人为了他要对另一个人忍气吞声,弯下骄傲的背脊去任由另一个人欺负。

他不喜欢裴曜这样。

裴曜神情温柔下来,低低地嗯了一声,轻轻地拍着幽采的背:“好,不这样,都听你的……”

“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他的声音本就很有磁性,压低了声线轻声哄人的时候更显得低沉悦耳,幽采慢慢平复了下来。

裴曜一边拍着他,一边低声问幽采的原形是什么样子。他低声道:“是前天在酒店那样吗?”

幽采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酒店那天只是露了一点原形。”

“我不知道别的是怎么样,但是我有两种形态的花,一种是本体小花,另一种是用来授粉的小花。”

“第二种小花相当于是生、殖、器,只有在授粉或者情动的时候我才会开那种形态的花。其余时候,比如我心情很开心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冒出本体小花,它有点像我脑海里的想法。”

“我高兴它就精神,我不高兴它就垂头丧气的。我的整个本体是一株油菜花,不过我现在很少用本体,因为我从前用本体太久了,已经用得有些腻了。”

裴曜问幽采,能不能让他看一看本体小花。

幽采眨了眨眼,说可以。

他坐了起来,没一会,脑袋上就冒出一簇黄色的精致小花,花瓣薄如蝉翼,每一片纹路都不一样,宛如精雕细琢。

裴曜低头,望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低声道:“好漂亮,小小的,真可爱。”

“可以摸一摸吗?第一种形态的小花,应该可以摸一摸吧?”

耳朵有些红的幽采愣了愣,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我自己摸都没什么感觉。”

裴曜伸手,没碰到花瓣,只是碰了碰黄色小花周围的几片叶子。

幽采笑起来,眉眼弯弯地跟他说有点痒,他说这话的时候,几根藤蔓也跟着冒了出来,到处乱舞。

裴曜愣了。他迟疑地望着亢奋乱飞的几根藤蔓,谨慎道:“宝宝,这些也是你身上的吗?”

他今天在家翻阅了关于油菜花的大量资料,知道油菜花应该没有藤蔓这种东西。

幽采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藤蔓,点了点头:“是我的。”

裴曜格外谨慎道:“可是油菜花不会生长出藤蔓。”

幽采挠了挠脸:“不懂,我都是乱长的。”

“狂哥也说过油菜花不应该有藤蔓,但是我好像生来就有,有些植物觉得我有点奇怪,所以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这也是他很想找到另一个油菜花精的理由。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他长得奇奇怪怪,还是所有的油菜花成了精都有藤蔓,都跟他一样奇奇怪怪的。

裴曜下意识蹙眉,有点担心藤蔓长在幽采身上会带来不好的东西,问幽采可不可以碰碰。

幽采很大方地将伸手的藤蔓伸到他面前,盘着腿道:“随便摸。”

裴曜先是摸了摸藤蔓尾,很有韧劲也很灵活,有两根贪玩地勾住裴曜的小拇指,亲昵地缠绕了两圈。

他慢慢往下摸,发现藤蔓是很健康的状态,没有附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很精神,到处乱爬,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检查了一好几根藤蔓,裴曜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他抬头道:“那鲤鱼精呢?鲤鱼精不是修为很高吗?你有问过他为什么会生长出藤蔓吗?”

幽采诚实道:“鲤鱼精说他也不知道,他说可能是我长在山里,没人看,性格又狂野,所以想长成什么样就长成什么样,最后长成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

“哦,对了,他还说不止是我有这个情况,海里也是这样。他说海里很深很深的地方,那里的动物也都是乱长的,有的只有一个眼睛,有的嘴巴和屁股长在一块,比我还要狂野,叫我不用担心。”

裴曜:“……”

他沉默了一会,神情有些复杂道:“我怎么感觉你那个朋友有点不太靠谱。”

外面的人说他油菜花,一点依据都没有,那什么鲤鱼精就信誓旦旦地对幽采说他是油菜花精,如今这什么山里没人就乱长的解释,也是跟这个油菜花一样,没头没脑的。

但偏偏幽采还对这个朋友很信任,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

裴曜甚至怀疑鲤鱼精的众多朋友都是网上的那些网民,成天吹水聊天,道听途说。

第53章

幽采对鲤鱼精真的很信任。

哪怕是裴曜说鲤鱼精不靠谱,他都要严肃地同他纠正道:“不会的。鲤哥是很靠谱的。”

为了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可信,幽采又道:“我和狂哥都觉得鲤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精怪。”

裴曜:“?”他坐在床上,手上还缠绕幽采的两根藤蔓,缓缓地吐出一个疑问:“狂哥?”

幽采挠了挠脸:“对了,我忘了告诉你,狂哥也是成了精的妖怪。他的真身是黄鼠狼。”

裴曜沉默,想到了前段时间对极度沉迷吃鸡的黄胜,神色复杂道:“是挺像黄鼠狼,不过他修炼成精,怎么讲话是那个样子?”

寻常妖精怎么可能会像人类一样生活有口音,又不是从小在某个地带长大。

幽采:“狂哥喜欢吃鸡,成了精后到处跑,在白切鸡很出名的那个地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说话就变成那个样子了。”

裴曜无言以对,抹了把脸,忽然觉得幽采认识的精怪似乎都不太靠谱。

看上去更不靠谱的油菜花精开着一簇小黄花,背后十几根藤蔓兴致勃勃到处地乱窜乱爬,人身和原形混合着一块展现,乱七八糟得仿佛不像这个次元存在。

然后在张牙舞爪的挥舞中,被裴曜说很有活力很可爱。

在山头乱长的幽采哪里被这样夸过。

别的花都夸他花开得很香,叶子很大很绿,却从来没有夸过他的藤蔓。

但裴曜一直在夸他,连肚子上被虫啃出来的两个疤都要真心诚意地夸奖说可爱。

幽采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脸有点热,又伸手挠了挠脸,让裴曜不用安慰他。

虽然油菜花长有藤蔓这件事确实很奇怪,不过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也已经跟生长出来的藤蔓相处得很好。

裴曜说自己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

为了表现自己说的话可信,他低头亲了亲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那根藤蔓,连同叶子也一齐亲到,叶子和小花跟着抖了抖。

幽采往被子里钻,一边钻一边把藤蔓收了起来,装模作样地让裴曜赶紧睡觉,不然头疼死掉了就不好了。

裴曜跟着他往被子里钻,问他明天能不能再开花给他看。

幽采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一双很圆的眼睛跟小鹿一样,蓬松额发被蹭得散落,把脸埋在枕头里说:“开花来做什么?”

他的花小小的,也不香。

裴曜同他贴得近了一点:“我觉得好看,我想看。”

幽采脸埋在枕头里,说看情况,可能会开花,也可能不开。

裴曜:“那我等着。”

幽采见裴曜贴上来,用脸贴着他的脸颊,带着点没脸没皮的蛮横道:“不开的话我就一直等,白天等,晚上也等,等到开花为止。”

“等到明年春天没关系。”

幽采埋在枕头里的脸抬起,慢吞吞地让裴曜赶紧睡觉,说完还伸出一根藤蔓,将灯给关掉。

“啪”地一声过后,狭窄的卧室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口处透了点朦胧的光,投下两道窗框的阴影。

裴曜安静了一下,又凑上去,贴着幽采,叫着幽采的名字。

幽采睁开一只眼,问怎么了。

裴曜说自己头疼得睡不着。

幽采有点紧张,问他:“那怎么办?”

裴曜用着跟刚才一样没脸没皮的语气,像是自言自语道:“说不定有人亲一下就好了。”

“亲一下就不疼了。”

他贴着幽采的脸,学着幽采以前要他亲的样子,同他鼻尖抵着鼻尖耍赖一样道:“亲一下可不可以?就一下,轻轻的,就亲一下好不好?”

“好不好嘛?”

黑暗中,裴曜磨了大半天,幽采也没有说话。

正当他带着点遗憾的失落钻进被子时,黑暗中的幽采稍稍直起了身,捧着的裴曜的脸亲了一口。他亲得有点很实在,软软的唇压在高挺的鼻梁上,在漆黑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啾”。

“……”

两分钟后,安静如鸡的裴曜回到被窝里,脸有点红。半晌后,假装沉稳地替幽采掖了掖被角,然后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露出另一个有点傻的笑。

原来在恋爱后的三个月零二天,他仍旧会为了一个吻而感到悸动。

————

幽采又小又窄的家里多了个裴曜。

明明只在家里住了几天,东西却多得不行。

裴曜买了新的拖鞋,新的牙刷,偷偷同幽采拖鞋和牙刷摆在一起。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无比勤奋地给幽采煮泥巴汤。

幽采有点担心,同裴曜说:“真的不去医院吗?”

正在厨房里奋力捶着泥巴的裴曜立马扶着砧板,嗓音虚弱地说自己头疼,走不动路,下楼容易摔死。

幽采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就听到裴曜捶着泥巴捶得嘭嘭响,穿着他的白色背心,手臂肌肉隆起山峦一样的线条。

第三天早上,黄胜顺道来接幽采上班,把车停在楼下等着幽采。等了两分钟,正好想上厕所,于是上楼打算在幽采家里方便。结果一敲门,穿是着宽松短袖和长裤的裴曜给他开门,对视的那瞬间,双方都愣了一下。

两分钟后,在厨房煮着泥巴汤的裴曜频频回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黄胜。

当初黄胜把他误以为是油菜花精才把幽采托付给他,要是知道了他只是个人……

在卧室里迷迷糊糊醒来,踩着拖鞋下床,头发乱糟糟的幽采挠着锁骨,锁骨有几个地方总是莫名其妙很红,也不知道哪里爬来的虫子,连他的人形都要啃。

他挠了两下,一推开卧室门就看到了客厅里的黄胜,同他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幽采愣了愣,下意识打了个招呼,黄胜欣慰朝他道:“裴曜一大早就在给你煮泥巴汤,有他这样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跟同类在一起呢。

换做是人类,哪里会大早上对泥巴又捶又捏,还兑水熬汤。

幽采听到这话,有点心虚地含糊应了几声,脖子都被挠红了,也没说出两句话。

十分钟后。

幽采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裴曜带着几分拘谨地坐在幽采身旁,给自己也盛一碗泥巴汤。

黄胜去逗电视柜的几盆小盆栽,乐呵呵道:“你们俩什么时候住在一起的?也不说一声。”

“现在连小花小草都带回家养上了。对了,裴曜,我跟你说啊,这些草都是我前阵子特地去店里买的,放在公司,让它们有事没事跟幽采说说话。”

“他今年刚化成人形,入了秋时常犯困,你从前刚化成人形那年,入了秋是不是也同他一样犯困?”

裴曜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泥巴汤,还在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跟黄胜坦白他是人类这件事,一旁的幽采就装模作样道:“他从前也这样,也犯困的。”

黄胜朝着小盆栽嘬嘬嘬了几声,扭头道:“那你得好好跟裴曜请教请教,怎么做到入了秋还精精神神的,他成的人形早,比你有经验。”

幽采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自己一定好好问,一旁的裴曜有点愣怔,没有想到幽采会替他在黄胜面前隐瞒他是人类这件事。

喝完泥巴汤,幽采跟着黄胜下楼去公司上班。

黄胜一路心情很好,开着车时不时跟着音乐唱上几句,还问幽采前几天有没有看到裴曜的原形。

幽采前几天开心得不行,高高兴兴地跟他说过几天就要跟裴曜一块滚床单授粉了。

副驾驶上的幽采咳了咳,扭头望着床上,含糊道:“看到了,跟我差不多……”

黄胜打着方向盘:“那就好,昨天给苏哥拍照的那个摄影师你还记得吗?”

“就扎着头发,长得挺帅的那个摄影师。他也喜欢男的,你昨天给苏安拎道具的时候,他眼睛盯在你身上就没挪下来过,过后还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他一问,我立马跟他说你有对象了,结果他难搞得要死,说什么没事能等你分手,他对你一见钟情……”

黄胜乐道:“我都没好意思跟他说,分手了也不能轮到他啊。”

“他一个人类,怎么能跟我们精怪谈恋爱,早上看到你喝泥巴汤估计都快被吓死……”

幽采有点心虚地附和,没好意思说他早上喝的泥巴汤就是人类给他煮的。

黄胜:“你下次见到他,脸色冷一下,凶一点,他后期还跟苏安有合作,你对他凶一点,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幽采问他什么样才算很凶。

黄胜沉思了一会:“打个比方,看人的时候用鼻孔看,表现得拽拽的。”

幽采了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拿捏到了精髓。

黄胜让他多跟苏安请教,苏安什么都不行,这方面最在行。

中午,苏安看着幽采拿了两盒外卖递给他,然后仰着脖子,深沉地盯着他。

苏安问他在做什么。

幽采:“苏哥,我这样是不是特拽?”

苏安嘴角抽了抽,接过他手中的外卖,头也不抬:“你这样像脖子落枕,歪着脖子跟人说话。”

幽采放正了脖子,说了一句好吧,他老实说:“狂哥让我最近练习对待人冷一点,拽一点,让我跟你学。”

苏安拆开外卖的筷子,神情慈祥道:“亲爱的,你跟我学没用。”

“你得跟裴老师学。”

幽采皱了皱鼻子道:“跟他学?他哪里会。”

裴曜哪里会摆出又冷又拽的样子。

他在家煮泥巴汤的时候都沉稳得不行。

第54章

苏安目光仍旧慈爱,对幽采道:“宝贝,也只有你觉得你家裴老师好说话。”

他科普了半小时裴曜过往的战绩。

上到媒体和狗仔,下到黑粉私生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曜是圈子里鼎鼎有名的铁板。

苏安一边扒拉着饭盒里的饭,一边举了个例子:“裴老师刚出道那几个月,一些小媒体和狗仔为了博流量,盯他盯得很紧。有家小报社偷拍到了裴老师给一个粉丝签名的照片,那粉丝是个还在上学的女孩子,就在街上签的名,正好把一家酒店拍了进去。”

“那小报社的狗仔特地把照片视角弄得跟刚从酒店里出来一样,最后用那几张模糊的照片写了几篇报道,说裴老师把未成年粉丝骗出来睡觉。搞乐队玩摇滚的嘛,在挺多人眼里都是不学无术私生活玩得花,那篇报道传得沸沸扬扬。”

“但那粉丝个在全封闭型的寄宿学校上学,又照片拍得模糊,没什么人认出她。加上上寄宿学校平日管控得严,没机会拿到电子产品,那粉丝压根都不知道这件事。”

“裴老师那会也才十八十九岁,在报道出来的第二天就砸了那家小报社狗仔的车,然后又开着车把那粉丝附近关于那天新闻的杂志报纸全买了,也就是那次媒体和狗仔才懂裴老师背后有个裴家。”

“那粉丝周末放学回家才知道这件事,但那件事已经没什么人再敢提,连同照片也在网上删了个干净。”

“这件事过后,圈子里的媒体和狗仔都收敛了不少,他们一开始只以为裴老师是导演的什么亲戚,想着也不会太难缠,哪里想得到是后台那么硬的裴家。”

“裴家养的那批法务部和公关部门可不是吃素的,那阵子大刀阔斧地弄了不少事情出来,没过多久那家特爱造谣的小报社就倒闭了。”

“上面发生的事可不止一件,多了去了。不过近两年裴老师干的事和平了不少,就算碰见几个不怕死想要挖大料的狗仔,也只是开上十几个小时的车溜着那些狗仔玩。”

苏安一边吃饭一边科普大半个小时,林林总总大小战绩令人闻风丧胆,最后吃饱了打了个饱嗝,目光慈爱道:“所以亲爱的,你跟我学没用。”

“你家裴老师哪怕皱个眉看起来都拽得要死,你去跟他学,半天就出师了。”

幽采听了大半个小时,沉思了片刻抬头道:“我觉得这不是裴曜的问题。”

“都是那些媒体黑白颠倒,才把裴曜逼成这样。”

他进行总结评价道:“媒体颠倒黑白,媒体坏,裴曜保护自己,裴曜好。”

苏安:“……”

幽采:“而且他在家可好了,从来没有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我跟他认识那么久,他有时说话都磕巴,脾气不可能又冷又硬。”

他语重心长地让苏安不要被网上的那些人影响,要用心去感受。

苏安:“……”他啧了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隔着外套指着幽采的心脏,怜爱道:“采啊,不是苏哥不用心去感受,是你的心现在已经都是裴老师了。”

幽采低头,看着苏安指着自己的心脏,半晌后,眨了眨眼,神情肯定道:“你说得不对。”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他可不像人类一样,需要心脏才能存活下去。

人类的心脏需要装很多东西,他不一样。只要给他一点阳光空气水分还有泥巴,他就能活得很好。

苏安神情慈祥:“好,我说得不对。”

“一边玩去吧。”

幽采哦了一声,继续对着镜子演示目中无人拽了吧唧的样子。

他高抬着下巴,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几个相熟女同事路过,总要忍不住薅几下他的头发,才神情怜爱且满足的离开。

苏安在一旁笑得水都喝得抖了好几下。

幽采看上去就跟在学校会老老实实穿好校服,上课坐在第一排回答问题会端端正正地举手的好学生一样。

让这样的人面无表情仰着下巴用鼻孔看人,跟昂着头卖萌一样。

幽采头发被揉得蓬乱,叹了一口气,把高昂的下巴收了回来。

苏安:“狂哥没事让你练这个干什么?准备让你当保镖?”

幽采说了摄影师的事后,又老实道:“狂哥说我平常看上去太好说话了,要学会摆出点生人勿近的姿态,这样你火了后我才有个当一哥助理的范。”

苏安:“我说那天他休息的时候怎么一直抬头,我还以为我拍得哪里不对劲。”

他起了身,调整了一下幽采的下巴,将幽采的下巴微微抬起,让他把眼睛眯起来一些,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就这样。”

“以后谁要招惹你,你就这样看他。”

“目光再冰冷一点,想象一下你最厌恶的东西在你面前。”

穿着卫衣的黑发青年微微抬着下颚,眯着眼,向来沉静的目光透露出了几分冷,瞧上去还真有几分吓唬人。

苏安乐了:“对,就是个样子,你想什么东西?那么快就入戏。”

幽采:“我在想象啃我肚子的虫子在我脑袋上爬来爬去。”

苏安嘶了一声道:“那倒也不用想得那么恶心。”

幽采眼神立马就松懈了下去,眼睛圆圆的,活脱脱像小狗的眼珠一样水润明亮,四处慢吞吞滴溜溜的转,昂着下巴,透着几分老实。

苏安:“算了,你还是继续想爬在你脑袋上的虫子吧。”

幽采眼神又立马眯起来,透出几分冷酷。

苏安说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出师了。

幽采去找了好多同事试验。他站在相熟的同事身旁,先是叫了一声:“林哥。”

同事林哥扭头,手上还拿着双筷子,手上的外卖盖子刚掀开,边上还放着杯冻柠茶。

幽采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同事林哥愣了愣,很小心翼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幅冷冰冰的样子。

幽采收回脑袋,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事,我刚才在跟苏哥对戏,他的对手是个很凶的人。”

同事林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摸了摸后脑勺,觉得苏安很有可能在拍面前这个人是大清最冷酷的杀手,敢不敢跟他对视十秒的短视频。

幽采:“林哥,你觉得我刚才怎么样?能不能让苏哥入戏?”

林哥:“演得挺好的,刚才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比我手上那杯冻柠茶看起来还要冷酷。”

幽采沉稳地点了点头,让他不要害怕,自己平日里还是很和善的。说罢,又兴高采烈地去找其他的同事试验。

试验了一下午,一共七个同事,每一个都说他演得很不错,看上去都很像那么回事。

幽采十分满意,就连下班回家,坐在副驾驶的时候都昂着脑袋,眯着眼,斜斜地睨着黄胜。

黄胜:“……”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吓唬道:“你干什么?再这样明天的营养液就收回去了啊。”

幽采不听,昂着脑袋,斜斜地眯着眼,心想收回去就收回去。

他回家喝泥巴汤。

泥巴汤也有营养液。

黄胜有点头疼,忽然感觉像是养了好一阵的懂事孩子一下到了叛逆期,兴致勃勃地学着街上黄毛青年的一举一动并且由衷感觉到自豪。

他问:“谁教你这样的?我不是让你跟苏安学他拽了吧唧的样子吗?他平常也不是这样的啊。”

幽采斜斜地看着他道:“林哥他们帮我做了点微调,说这样最适合我。”

一个让他把眼睛再眯一样,一个让他下巴再抬高一点,捣鼓了一下午,在众多人的调整下,最终呈现出了现在这副模样。

幽采很满意自己的新风格。每个人对他新风格的反应都不一样,好几个人都被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一惊一乍地问他发生了什么,特别有趣。

因为太过满意,回到了家,幽采还特地挑了一个合适的时候,展现给裴曜看。

餐桌上摆着三盘泥巴一碗汤,幽采吃得差不多后,一抹嘴巴,叫了裴曜的名字,

裴曜坐在他对面,吃着人类吃的米饭和蔬菜,闻言抬头。

幽采昂着脑袋,斜斜地眯着眼,神情带着几分冷地望着他。

裴曜怔住,手上的筷子不动了。

幽采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依旧斜斜地眯着眼望着裴曜,心里兴致勃勃地猜测裴曜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对他这幅居高临下的冰冷样子,裴曜是会神情惊讶,还是心惊不安,又或者是会突然戒备?

半晌后。

斜斜地眯着眼睛的幽采看到眼前的裴曜抿着唇,沉默了一下,神色有些不好,对他低声说:“宝宝,是有人在公司欺负你吗?”

幽采愣了愣。

裴曜伸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那些人在公司一直都在用这种眼神看你?”

他开始问很多问题。

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说过?”

他又问:“狂哥和苏安知道这件事吗?”

幽采今年化成人形,什么都不懂,之前在剧组就经常被人叫去搬道具。

他分不清笑呵呵叫他搬道具的人是真心感谢他搭把手帮忙,还是把他当做冤大头苦力随意使唤,他对每一个请求他帮忙的人都很尽心尽力,能得到一句谢谢就会很高兴,当然,如果再递给幽采一瓶矿泉水,他会更加高兴。

最后,裴曜声音很低地问:“你被他们这样欺负了多久?”

幽采立马地收起自己昂起了下巴和斜斜看人的眼睛,有些笨拙道:“没人欺负我。”

他挠了挠脸,老实坦白:“是我自己学来玩的。”

“他们被我吓了一天,我觉得很好玩,想回来跟你玩。”

第55章

幽采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同裴曜玩这个游戏。

好像他一直都很热衷于把有意思的事情跟裴曜分享。

例如很像蝴蝶的章年,很好喝的肥料,晒太阳很舒服的小公园。

当裴曜去到厨房洗碗的时候,幽采跟在他身后,贴着他,看着哗哗水流下碗筷逐渐变干净。

幽采专心致志的盯着水流时,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个模糊的念头——同裴曜玩这个游戏的原因,可能是他想要逗裴曜高兴。

但可惜之前把很像蝴蝶的章年抓去给裴曜说话没能逗裴曜高兴,现在学了个冷脸也没能逗裴曜高兴。

幽采看着裴曜把碗碟清洗干净放在新买的小消毒柜,然后擦了擦手转头对他说充气浴缸已经放好了水,可以去泡澡了。

幽采哦了一声,踩着裴曜新买的拖鞋,走进浴室后,心里有点又冒出个点遗憾。

他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想如果裴曜真的是一朵油菜花精就好了。

那他很容易就能逗裴曜高兴。

幽采将自己泡在充气浴缸沉进水水底,觉得逗一朵油菜花精高兴只需要一只蝴蝶或者是一个很像蝴蝶的人,但是逗一个人高兴,可能需要很多钱。

买大房子,大车子,还有很多亮晶晶的珠宝。

幽采从充气浴缸里冒出来,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又小又破的浴室,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皮革材质的充气浴缸,忽然生出了点失落。

裴曜不是油菜花精,他不能跟他一样,去住那些很大很漂亮的盆。

对裴曜来说,这个小小的房子就是生活的全部空间,每天住在这里,就像让一朵油菜花住进一个又破又小的花盆。

幽采泡完澡,抖了抖身上的水,穿好衣服出去,几根洗干净的藤蔓还没收回去,跟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到处乱爬。

裴曜坐在床上,给幽采擦头发的时候,看见了几根藤蔓趴在床尾,叶子不像从前泡完澡亢奋地昂扬立起,而是有点兴致缺缺地缩在床尾。

他放下手中的毛巾,伸手拨了拨幽采脑袋上有些蓬乱的头发,低声问幽采是不是在公司遇到了不高兴的事情。

幽采说没有。他钻进被子,伸手抖了抖被子,好一会声音有些闷道:“我就是在想,要是你也是油菜花精就好了。”

裴曜沉默下来,抿了抿唇,突然生出种冲动,很想问幽采不是油菜花精的话不行吗?

那朵油菜花精除了能开花,还有什么能够比过他?

可过了很久,这句话都没问出来。裴曜怕听到幽采对他说不是油菜花精的话当然不行。

到了后面,裴曜也只是挑着能让幽采高兴的话筒说。他假装轻松说:“我已经托我朋友问了,说不定过后不久就能找到他。”

幽采点了点头:“你头还疼吗?如果不疼的话,可以回家了。”

裴曜立马扶着额头说着头疼,一边说一边钻进被子里,同幽采紧紧地贴着,装模作样道:“我觉得可能是两年前那场车祸遗留下的头疼,最近复发了很多次。”

幽采扭头,纳闷道:“可是你之前说的是你耳朵出问题。”

裴曜:“神经都是长在一起的,前两年耳朵有问题,可能头也有,只是当时没检查出来。”

幽采同他对视:“我觉得你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你家很大,能够休息得很好。”

裴曜:“我家太大,我走起来脑袋发晕,你家正好,小小的,我喝水走两步就能接到水,我在你家不容易死。”

幽采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高兴,忽然也开始觉得自己家小小的很好。

—————

“Joyce,不用费心了,等他分手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下午,摄影棚,穿着西装的苏安朝着眼前的青年耸了耸肩道:“他跟他对象感情很好。”

摄影棚里,青年穿着宽松的浅青色衬衫,挽着袖子,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扎着头发,眉眼很深邃,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他目光专注地落在不远处的黑发青年身上,装作听不见,好一会才道:“我可以等他分手。”

他干摄影这行,见过太多同性伴侣,在这个圈子,长相优越的人频繁换对象是常态,追求新鲜在他们这个群体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幽采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朝着目光的来源望去。

Joyce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幽采愣了一下。

下午六点多,拍摄结束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幽采被Joyce拦住时,是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

他站在货架前,挑选着包装看起来很好吃的饭团,思考着哪一个更符合裴曜的口味。

便利店的货架灯光很亮,将透明包装的饭团照得亮晶晶,一只手指了指其中一个芝士鸡扒三角饭团,说这个口味的饭团不错。

幽采偏头,看到了单手插兜站在一旁的Joyce。

Joyce朝他笑着问道:“你晚上不会就吃这个吧?”

幽采拿起两个芝士鸡扒三角饭团,朝Joyce摇了摇头,然后走向收银台。

Joyce也拿了一个饭团,跟在幽采身后结账。

在便利店门口,Joyce叫住了往前走的黑发青年,说自己想跟他聊一聊。

幽采顿住脚步,片刻后,昂着下巴回头,斜斜地望着着Joyce,高冷道:“你说。”

Joyce愣了愣,像是完全没想到刚才半弯着腰,认真在货架前挑选着和饭团的青年会变成现在这副莫名奇妙带着点拽的样子。

Joyce迟疑了片刻,还是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昨天请影棚里的人吃下午茶,我记得你昨天好像没吃,拿回去了,是昨天下午不合你口味吗?”

幽采高冷的架势立马下去了一点,带着点不好意思道:“哦,那倒不是,我是带回去给其他人吃了。”

Joyce:“你喜欢什么口味?下次我跟苏安合作的时候,我再点给你。”

幽采说不用。

Joyce笑起来:“不用客气,我后面还想请你帮个忙。”

他望着幽采的眼睛道:“我成年后获奖的一副作品,主题是春天,那次我拍的照片获得了特等奖。”

“我很想重新再拍一幅春天为主题的照片,但上次我拍得是景,这次我想尝试一下拍人。我找了很多模特,都不是我想要的感觉。”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合适,想问你可以当我模特吗?”

那双眼睛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但同时又像一汪湖泊那样静谧,太符合春天这个主题了。

Joyce对这双眼睛一见钟情,至此对视,都还心动不已。他很诚恳道:“我可以付报酬,希望你可以能够做我的模特,不会耽误很久,一个下午就好了。时间你定。”

幽采摇头:“我当不了模特,你可以找苏哥。”

Joyce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望着幽采手中的饭团:“你晚上都是一个人吃饭吗?”

幽采:“这不是我的晚餐。”

他一边说,一边又记起来自己要生人勿近,于是又昂起了头,斜斜地去望Joyce。

Joyce:“你下班了,男朋友不来接你吗?”

幽采:“他在家里给我做晚饭。”

Joyce笑了一下:“我听苏安说你们的关系很好,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跟他分开后考虑找新的对象,我希望我在你的考虑范围内。”

幽采一怔,似乎是被他话里的某些字眼触动。

Joyce看到他这幅模样,似乎觉得有戏,望着幽采诚挚地说喜欢,并且希望自己有天能够得到同他在一起的机会。

幽采一听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道:“没有那个机会的,我跟你不一样。”

Joyce露出个迟疑的神情:“为什么?”

幽采只摇头,神情坚决地重复道:“我跟你不一样。”

物种都不一样。

幽采将昂起的下巴收了回去,摆正了脑袋,对着Joyce礼貌地点了点头,就要往外走。

Joyce有点急——刚才不是还被他说的话触动了吗?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坚决?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候选人的机会都拿不到,急得追上去道:“为什么不一样?是你不想找跟娱乐圈相关的对象吗?”

娱乐圈鱼龙混杂,腌臜事情太多,许多人都不愿找跟圈子里相关的人做对象。

幽采心想怎么可能一样,一个是人类一个是……

Joyce跟在他身后带着点费解道:“可是我听苏安说你对象也是娱乐圈里的人,他不是跟我一样吗?”

“你能考虑他,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

幽采脚步一顿,神情有点愣怔——是啊。

裴曜跟Joyce不都是人类吗?

为什么他答应同裴曜在一起直到找到另一个油菜花精,但如今却不假思索地拒绝Joyce呢?

站定脚步的幽采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Joyce,看上去很认真。

Joyce下意识站直了身子。他个子高,穿搭也很大胆,浅青色衬衫搭配卡其色工装裤,衬得整个人很有范。

幽采看了足足两分钟,思索了片刻,最后笃定地摇头道:“我觉得我不喜欢你。”

Joyce知道自己长得不差,是圈子里炙手可热的明星摄影师。他没忍住道:“为什么?你不喜欢留长发的男生吗?”

幽采:“不是长头发的事。”

他觉得穿着又绿又黄的Joyce很像当初将他肚子啃出两个疤的蚜虫。

Joyce执着地追问:“不是长头发,那是为什么?”

幽采摇头,让他别问了。

Joyce却亦步亦趋跟着他,不死心道:“你说,至少给我个死心的理由吧?”

幽采终于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你长得很让我觉得很有阴影。”

他其实想说长得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但没好意思跟Joyce说,怕Joyce下次给苏安拍照的时候穿小鞋。

第56章

Joyce连打了个六个电话给苏安,看上去十万火急,急得连信息都腾不出手发。

健身完的苏安一看来电,拨回去问Joyce出了什么事。

Joyce在电话里先是问:“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苏安顿时警惕起来:“你他妈想干嘛?”

“虽然我跟我前队友炒过CP,但这可不代表我就喜欢男啊。”

Joyce缓缓:“谁没事喜欢一个炮仗?我问你,我长得很可怕吗?”

苏安松了一口气:“还行,不可怕啊。”

Joyce终于憋不住,深受打击道:“可幽采说我长得让他有阴影。”

苏安有点乐,顿时觉得自己下班后还要在跑步机上跑十公里的那点苦都没了。他神清气爽安慰道:“哎呀,他就是有点奇奇怪怪的。”

“他喝饮料都要喝带颜色的,就特绿的那种,别人喜欢收集高达球鞋,他喜欢收集泥巴和花盆。”

Joyce喃喃道:“他男朋友很帅吗?帅到天崩地裂吗?怎么我这样已经难看到让他有了阴影吗?”

苏安:“你别说,人对象还真帅,帅到天崩地裂,一米八九,八块腹肌长腿宽肩,会写歌会弹琴,家里有钱还他妈有颜,超跑轮着开,追幽采追了好长一段时间。”

Joyce心想不就是个家里有点小钱的小白脸吗?苏安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正好他家也有点小钱,在外头也能被人称得上是二世祖,但他可跟那群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不一样,他不靠家里,奋发图强,全靠自己出来打拼。

他可比幽采那个家里有点小钱的小白脸自立自强多了。

更何况Joyce都听幽采说了,那小白脸现在成天不上班不工作,天天窝在幽采的出租屋给幽采做饭,绝对是因为跟男生谈恋爱,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现在只能吃软饭。

Joyce见过太多这样的二世祖朋友,表面上风光,实际上内里就是个无所事事的草包。他在电话里朝苏安问:“他男朋友是谁?都是圈子里的人,你说个名字,我看看到底是谁。”

苏安:“这不好说,这是他的隐私。”

娱乐圈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要是今天跟Joyce说了,哪怕Joyce敢跟他保证不往外说,但明天绝对半个圈子里的人都会知道裴曜谈恋爱。

裴曜是不介意公开,但要是苏安上赶着去公开,这就是他的问题。

苏安转移话题,打着哈哈问:“幽采怎么说你长得让他有阴影?”

Joyce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深受打击道:“不知道,他没跟我说,但是他说他不喜欢我穿的这件衬衫。”

“说我有点像菜地里的大青虫。”

苏安咳了咳,胡诌道:“是吗?都说让你别等着他分手了,换个人等吧。你们摄影师不是都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吗?赶紧去发现其他人的美,别等他了……”

“再说了,你等他分手图什么?图他看你觉得像大青虫?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他一通胡说八道劝Joyce赶紧放弃,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过几个月后还真有个墙角给Joyce挖。

苏安可没忘记,长相纯真无害看上去有点呆的幽采语出惊人地告诉他明年春天就把裴曜给甩了换新男朋友。到时候Joyce在一旁虎视眈眈,指不定在死缠烂打下Joyce就真的挖墙脚成功。

苏安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但他知道真要到那时候,估计裴老师得发疯。

Joyce深受挫败:“行吧,我认了,谁让我不知道他不喜欢黄颜色和绿颜色……”

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终究是我跟他没什么缘分,才会误打误撞穿上他最讨厌的黄色和绿色……导致出局。”

————

晚上七点。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幽采上楼,呵着气,狭窄楼道里的感应灯时亮时不亮。他踩着楼梯,拿着两个饭团和一瓶酸奶爬到顶楼。

敲门前,幽采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两个饭团,有点说不出的成就感。

裴曜每天都会在家给他做泥巴汤,他出去上班也会给裴曜带回人类吃的东西。

幽采神情沉稳地将手上的饭团和酸奶塞进斜挎包,打算进门后突然掏出来给裴曜一个惊喜。

他敲了两下门,竖起耳朵,看着门框咯吱地响了两声,感应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金灿灿的脑袋冒了出来。

幽采:“……?”

他被吓得后退两步,愣怔地看着大门拉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屋里的人扶着门,站在他面前,穿着白色长袖,一手摸着后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望着他。

裴曜浅灰发色的头发染成了金色,素来桀骜的眉眼搭着几缕额发,显出了些张扬的锐利,气质越发生人勿近。

幽采愣怔后回过神来,迟疑地磕巴开口道:“裴、裴曜?”

裴曜点了点头。

他摸着后颈,低声道:“你之前不是说喜欢黄色的头发吗?我本来想染你说的那种明度很高的黄色,但我之前的头发漂过,他们说不太好上色。不过这个颜色是能上色里面明度最高的黄色了。”

裴曜:“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可能跟你有一点像了。”

幽采望着他蓬松的金发,眼神有点怔然。

确实是有点像,脑袋上金灿灿的,发丝蓬松,加上整个人散发着熟悉淡淡的草木香,仿佛就是世界上另一朵油菜花精。

裴曜稍稍低下了头,一双眼睛望着他,贴着他,很像一只大狗黏过来道:“要摸一下吗?”

见幽采抬手,他笑了起来,弯腰,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幽采掌心,轻轻地蹭了蹭,很安静地给幽采摸他的脑袋。

幽采慢慢地摸着,低着头,感觉到金色的发根没有他那么柔软,但是发尾很软,发丝穿梭在指尖像是流动的金色河流。

温柔、悄无声息地将他裹住。

裴曜说如果之前自己没有染其他颜色的头发,那今天染出来的发色会让幽采更加喜欢。

但是他遇见幽采有些晚,已经染过很多颜色的头发,如果要染出幽采想要的发色,必须得等到头发重新长出来。

他说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到时候长出了新的头发,就去染幽采很喜欢的那个颜色。

他还说要是幽采喜欢,以后他都不换发色了,一直都是这个发色。

最后,裴曜稍稍偏头,将脸贴在幽采的手上,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做出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很像匹凶悍的头狼安被驯顺,歪着脑袋蹭了蹭幽采掌心的举动,看起来更为驯顺。

————

幽采开始热衷于每天下班都在便利店扫荡。

他一开始只是站在速食货架前,思考该选择奥尔良三明治还是该选择芝士鸡扒三角饭团。到了后面,下班后工牌还挂在脖子上,就拿着便利店门口的购物小篮扫荡。

每次结账后都要拎着一大袋鼓鼓囊囊的零食带回家给裴曜,同仓鼠囤货一样,不管裴曜吃没吃完,一个劲地将零食塞进购物小篮。

黄胜有好几次看见,送他回家时纳闷问道:“你不是吃不惯人类吃的东西吗?”

幽采抱着一大袋零食:“这是给裴曜的,他喜欢吃这些。”

黄胜:“他怎么不跟你在家喝泥巴汤,尽吃这些东西。”

幽采没说话,只低头把两包薯片拿了出来,上供一样放在黄胜的车里,示意他别再说话,语气郑重:“两包,不能再多了。”

开着车的黄胜:“……”

他嘴角抽了抽,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车辆:“看不出来,裴曜看着比你成熟,还爱吃这些。”

幽采很精神回答:“他很好养活的。”

这段时间,他发现裴曜虽然是人类,但是跟别的人类相比,裴曜很好养活。

养活别的人类可能需要很大房子,很好的车子,还有亮晶晶的珠宝,但是养裴曜只要小小的房子,每天一个芝士鸡扒三角饭团就可以了。

但是他还是很愿意给裴曜买很多个芝士鸡扒三角饭团,还有其他的零食,希望能够将裴曜养得更好。

黄胜:“什么好不好养活的,那些零食都是添加剂,过两天我给他调个泥巴汤,保准他喝了就不惦记那些零食了。”

幽采:“他不喝泥巴汤,你别给他调。”

黄胜嘴里嗯嗯地应着,压根没放在心上。

隔天早上,黄胜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开车到幽采楼下,上楼敲门,见着一头金发的裴曜还被吓了一跳。

裴曜有点愣,下意识侧身让出过道,给黄胜指了指厕所,以为黄胜是过来上厕所的。

黄胜撸起袖子,朝他摆了摆手:“我不是来上厕所的。”

他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叨叨道:“幽采说你最近尽吃那些人类的东西,泥巴汤也不喝,幽采不懂弄,叔来给你弄。”

裴曜赶紧上前,想要拦住黄胜,谁知黄胜将他摁回餐桌前,叫他回去,只管等着就行。

没一会,黄胜兴冲冲地捧出了两碗泥巴汤,放在餐桌前,吆喝着小两口赶紧出来喝泥巴汤。

刚起床头发蓬乱还穿着睡裤的幽采同裴曜面面相觑。

五分钟后,两人坐在餐桌前,看着黑乎乎的泥巴汤沉默。

黄胜热情招呼:“喝啊,你们怎么不喝?”

裴曜有点犹豫,捧起了碗,下一秒就被幽采打了一下手。他愣了,扭头看着幽采。

黄胜以为幽采护食,还语重心长让幽采不要养成这个护食的习惯,还让幽采把碗还给裴曜。

幽采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到了最后才憋出一句道:“狂哥,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两分钟后。

黄胜脑袋上的毛炸开,嗓音因为不可置信,徒然飙高道:“什么?他是人?不是油菜花精?”

黄胜脑子被这个消息轰得有些发晕,一偏头,看到两人老实巴交地坐在餐桌前,身上还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跟小两口刚起床一样。

看到一人一花坐在一块还穿着一样睡衣的情景,黄胜脑子更加发晕,冒出了点更加不好的预感。

第57章

“什么时候的事?”

黄胜颤颤巍巍地对着眼前坐在一块,穿着同款睡衣的两人问。

幽采有点踌躇,小声道:“狂哥,你说哪方面的?”

黄胜脑子晕得更加厉害,神情恍惚,仿佛看到一株嫩绿的油菜花已经被人焯了又焯,脆生生地淋上佐料后一口吃抹干净,最后还懵懂不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让幽采把全部都告诉他,幽采老老实实道:“我们准备授粉的那天,裴曜他开不出花,后面我们对了一下,发现这中间有个好大的误会。”

“前几年有段时间流行谐音梗,有才华被人叫做油菜花,裴曜经常被人夸油菜花,最后误打误撞传到鲤鱼精耳朵里,就变成了裴曜是个油菜花精,也不知道是谁给鲤哥传的,反正鲤哥说是他在娱乐圈里的人脉。”

黄胜:“……”

身处娱乐圈的他沉默了两分钟,神情恍惚地掏出了一包烟,说自己要抽两根烟冷静冷静。

片刻后,看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烟雾缭绕的黄胜,幽采和裴曜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缭绕的烟雾中,黄胜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开始回想很久以前,似乎有不少精怪来跟他打听他什么菜花不菜花的事情,当初他似乎听岔了,以为问的人是正红得发紫的裴曜,加上问的人多了,他就把一些网友吹水的论坛贴吧推给那些精怪,让那些精怪自己去看。

黄胜抽着烟的手抖了抖——好像、大概,也许,那个源头好像就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

五分钟后。

餐桌前的幽采偏头同裴曜咬耳朵,小声道:“狂哥怎么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

裴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知道。

十分钟后。

沙发上的一只黄鼠狼仰天长啸,狂挠木头椅子。

幽采在一旁打电话,一边回头看黄鼠狼发狂一边对着电话里的苏安道:“昂,狂哥身体不舒服,今天不能去公司了。”

幽采小声:“什么病?我也不懂,我跟他讲了个事,他就突然发狂了。”

苏安那边啧了一声:“什么事?他常去的那家山庄倒闭了?发狂了要不要上医院挂个号看看?”

幽采谨慎道:“应该没什么事,等会我跟裴曜去买两只土鸡炖汤给狂哥吃,应该就好了。”

裴曜已经在看手机上的生鲜超市,等着下单两只土鸡再加半斤小蘑菇。

挂断电话后,仰天长啸的黄鼠狼终于停下了挠沙发的动作,它人形同原形生得有几分相似,圆滚的肚子气得起起伏伏,粗声粗气地说自己不吃鸡,让幽采跟他去卧室,他有事同幽采说。

幽采乖乖地过去,跟着黄鼠狼来到了卧室。

看到卧室床上放着两个枕头,黄鼠狼又气得挠了挠天蓝色床单,挠得破了两个洞。

幽采老老实实坐在床上,听到黄鼠狼问道:“狂哥问你个事,你跟裴曜怎么回事?”

“两个星期前你就知道他不是油菜花精,怎么两个星期后你还跟他在一起?你还记不记得你出山是为了找另一朵油菜花精?”

幽采:“他说他认识的人多,可以帮着我一块找另一朵油菜花精。”

黄鼠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是人,认识的人再多也没用,难不成还能像鲤哥一样看出那朵油菜花精的真身?他跟你处了三个月都没看出你是油菜花精,你还指望他帮你找另一朵油菜花精?”

幽采有点懵,似乎没想到这一茬。

黄鼠狼尾巴炸毛道:“还有你现在怎么跟他住在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人家两口子才睡同一张床。”

幽采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两个星期前他说他头疼,身体不舒服,住在我这里不容易死,让我跟他一块睡。”

黄鼠狼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气得在床上蹦跶来蹦跶去,仰天长啸怒道:“诡计多端!诡计多端!”

客厅的裴曜眼皮一跳,忽然生出点不太好的预感。

卧室床上的跳来跳去的黄鼠狼将床单挠出两个洞,气喘吁吁地冷静了一下,坐在床上愁眉苦脸喃喃道:“是我的问题,不过好在还来得及……”

只是谈了三五个月,不是谈了三五年。

黄鼠狼两个爪子捧着肚子,郑重道:“狂哥有好几年没修年假,这样,狂哥休假,带你去找鲤鱼精,他本事大,到时候我们俩一块帮你找,总能找到另一个油菜花精。”

幽采愣了愣。

黄鼠狼:“裴曜既然不是油菜花精,你同他做朋友可以,谈恋爱不行,你不适合同人类在一块。”

幽采刚修炼成人形,性情不像他们黄鼠狼一族,狡猾善于自保,反而有股认死理的倔性子。这样的精怪同人类在一起,到了最后极大概率不得善终。

黄鼠狼语重心长劝道:“你出山不就是为了找到你的同类吗?当初若不是将裴曜认成你的同类,你又怎么会同他产生联系?”

“这世间人类千千万,但你的同类却只有一个,他同你种族一样,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油菜花精,只有他才能同你有共鸣,才能跟你在这世间长存。”

幽采抿唇,稍稍偏了偏头,很久后嗓音带着点迷惘,喃喃道:“可裴曜也只有一个啊。”

世间上的另一朵油菜花精独一无二,但世间也只有一个裴曜。

幽采不知道另一株油菜花精会不会觉得他长出藤蔓很奇怪,但是他知道裴曜不会,他也不知道另一株油菜花精会不会喜欢他开的话,但是他知道裴曜很喜欢。

比起远在虚无缥缈远在天边的同类,那个曾经在很多年前同他在山顶,看过同一个月亮,同一片小河的少年裴曜,真实而具象化,看得见也摸得着,真真切切地存在他身边。

黄鼠狼静默片刻,低声说出了缘由道:“幽采,裴曜跟我们不一样。”

“人类比我们脆弱太多,任何一个意外都能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哪怕他这辈子都不发生什么意外,平平安安地活到最后,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年的寿命。”

“一百年,幽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幽采神情愣然,抬起头,茫茫然地只听到到自己的心跳随着黄胜的声音一同跳动。

黄鼠狼:“你同他在一起,意味着一百年后,裴曜会在一个小小的白色罐子里,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世间只留下一个你。”

“你还记得鲤鱼精上一次闭关修炼了多久吗?”

幽采茫茫然地动了几下唇,喃喃道:“上次他闭关了……十三年。”

黄鼠狼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悲哀:“你看,光是一次关闭修炼就花了十三年,对我们精怪来说,一百年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弹指间,裴曜就不再这个世上了,到时候你忘得掉他吗?”

忠贞不一的精怪一旦爱上人类,大抵下场都是凄惨的。

这些精怪在爱人死后,守着爱人的尸骨行尸走肉度过漫长的余生,还有极少数偏执的精怪,承受不了漫长绝望的折磨,走火入魔地替给爱人寻求起死复生的方法,不久后就会遭来天谴,灰飞烟灭,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

黄鼠狼低头,看着床单上破出的两个洞,很难过道:“幽采,你是个好孩子。”

“狂哥不想看到很多年后,你抱着一个小罐子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这样的事情,他在他朋友身上看过一次就好了。更何况这一切的因果都是他跟鲤鱼精一同造成,不用鲤鱼精说,黄胜也知道自己要把这一错误的因果纠正回来。

趁着现在只相处了三五个月,早点断开,还不至于到了百年后,还遭受抽筋剔骨搬的分离苦楚。

幽采动了动唇,小声:“他很久以后会在一个小罐子里吗?”

黄胜:“对,百年后,他的家人会把他火化,然后装在一个小罐子里,没有任何意识也不会说话,但是百年后的春天,另一朵油菜花精还活得好好的……”

幽采后面的话听不下去,只是茫茫然地想着怎么会呢?

裴曜一百年后怎么会装在一个小罐子里的呢?

他那那么高,那么大,小小的罐子怎么会放得下他?

可黄胜说得没错,很久很久以后裴曜会同其他人类一样死去,没有任何意识,再也不会跟他说话,再也不会对他笑。

幽采忽然很难过,一股巨大的难过席卷而来,比之前知道裴曜不是油菜花精时更加难过和无助。

幽采想起了之前抚摸裴曜发根时,指尖上残留的温暖,像一条金色的河流。但是百年后,这条金色的河流会永远停滞在某一瞬间,变得冰冷死寂,永远不再流动。

裴曜不会像山野里其他的花,会在明年春天重新回来,会在某个春天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幽采抬手,碰了碰脸庞,茫茫然地碰到了一手的凉。

他怔怔然地低头,看到了一条蜿蜒的水痕,在掌心里,像是一条难以愈合的疤。

——————

同黄胜谈完话后,幽采带回来的零食越来越多。

短短两天,小小储物柜塞满了各种零食,抽屉都合不上。

裴曜蹲在储物柜前笑,问他怎么带那么多零食回来,幽采却只是摇摇头,低声说自己想给他买。

除此之外,他给裴曜买了两条很好看的领带,是苏安推荐的某个奢侈品牌子,价钱并不便宜。

裴曜那天收到领带的时候,高兴得要死,跟在幽采身后,反反复复地去问真的是送给他的吗?随后当天晚上就让人取了两套适合领带的西服,穿戴好领带,在镜子前走来走去,没一会又露出个笑,贴着幽采说喜欢,特别喜欢。

幽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点出神,他扭头,看着裴曜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一会才说他喜欢就好。

裴曜取了自己的吉他,同幽采坐在一块,说要唱歌给他听。

在狭小的客厅,裴曜低头扫了扫吉他弦,发出一阵嗡鸣,好半天才抬起头,慢慢地弹着吉他,轻轻地哼唱,嗓音低沉又温柔,很磁性,是一副极为难得的好嗓音。

他嘴里哼的是十七岁那年写的歌,技巧还有点青涩,但却出乎意料的赤诚,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旋律都十分抓人。

裴曜抱着吉他,唇边带着点笑道:“我想明年春天把这首歌写完。”

他额头亲昵地碰了碰幽采,低声道:“到时候再唱给你听好不好?”

幽采偏了偏头,犹豫了一会,小声道:“好。”

他慢慢道:“明年春天,要是你写好了,我会听到的。”

————

裴曜是在收到领带的第二天发现了点不对劲。

第二天上午,打扫卫生的他在卧室的角落发现了领带的包装盒。

包装盒是某个眼熟的牌子,很贵,一条领带几乎是幽采一个月的工资。

幽采一口气买了两条。但他才上了三个月的班,手头上的钱买了那两条领带,加上房租和零食的开销,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没留下任何存款。

裴曜盯着包装盒,心脏突突的跳,想起前两天黄胜跟幽采在卧室谈话后,幽采出来后微微发红的眼睛。

幽采现在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然后呢?

裴曜大脑某根弦也跟着突突的跳了起来,脑海里浮现了不太好的想法,那个想法得让他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长久地伫立在原地,好长时间后才将包装盒收起来,放在柜子最下层,起身去阳台拨了一个电话。

————

“苏安那边还有个综艺,前阵子费了好大力气才签下来,是个田园生活类节目,要去山里生活一段时间,身边要带的助理多。等他这个节目完成后,我在跟你一起请长假去找鲤哥。”

休息室中,黄胜拍了拍肚子:“鲤鱼精前阵子在西南那边,我们化成原形赶过去,没几天就到了。不用担心,顺着留下来的妖气,总能找到他的。”

“找到鲤哥,我们仨再一块去找另一朵有油菜花精,最后肯定能找到。找到后就皆大欢喜,你也可以放心地跟那朵油菜花精在一块,不用担心他一百年后会消失。”

幽采靠在沙发上,脸上盖着一本书,没说话。

黄胜:“正好这段时间你跟苏安去山里拍综艺,山里没信号,这段时间你们见不着,说不定两个都冷静下来了。”

“对了,我听苏安说你把工资都花了,把身上的钱都用来给裴曜买东西了?”

幽采盖着书,闷声道:“买完了。”

“一毛都不剩。”

黄胜:“那以后找鲤鱼精要在城市里生活怎么办?”

幽采一把掀开脸上的书,像是有点赌气,偏过头不去看黄胜道:“我不管,我就要给他,到时候我捡泥巴吃,反正饿不死。”

黄胜知道他心里难受,只当他像小孩子一样生了气想不通闹脾气,怏怏不乐了好几天。

他能理解幽采的难受,裴曜是幽采第一个接触那么深的人类,很容易生出点有雏鸟情节,如今骤然要分开,心里难受再正常不过。

当初他修成人形后,对常去的一家农庄的白切鸡爱得深沉,最后农庄倒闭后他难受了好几天没吃下饭。老板走的那天黄胜还特地去送行,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么好吃的白切鸡。

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吃过了那么多家农庄,早就已经忘记了那家农庄的白切鸡是什么滋味,连同老板的模样也记不清楚。

黄胜觉得幽采如今大抵也同当初的他一样,妖精的岁月那么漫长,几百年后,幽采可能连裴曜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于是黄胜好声好气安慰道:“行,都给他,狂哥这里还有点存款,到时候轮不到你捡泥巴吃。”

他拍了拍幽采的肩膀哄道:“今晚回去收拾行李,跟苏安去山里拍完综艺,过段时间把事情都处理好,咱们就去找鲤哥。”

“我们精怪若是要同人长相厮守,也得跟自己的同类在一块。”

幽采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下班后,幽采坐在黄胜的车上,一直在扭头望着车内的装饰。

黄胜一边开车一边叨叨地给他做心理辅导,告诉他人和精怪在一起长相厮守的坏处,半个小时后,等到了幽采家楼下。他扭头望向幽采,语重心长问道:“狂哥跟你说的,你想想明白了吗?”

幽采说想明白了,一边说一边一股脑地将前几天放在黄胜车内的零食全部塞到自己斜挎包,说自己要带回去给裴曜吃。

黄胜:“……带回去给他干什么,他一个裴家大少爷还能少这两口薯片?”

幽采抿唇,很有点不高兴道:“他天天在家给我煮泥巴汤,我都要走了,多给他点东西怎么了?”

黄胜头有点疼:“行行行,随你,把车里吃的都拿给他。”

幽采如同蝗虫过境,将车内的零食都扫荡了一片,斜挎包里塞得鼓囊才下车,用力地关上车门。

黄胜发动引擎,没几秒,车窗被“咚咚”地敲响。

他扭头,看到幽采敲着车窗,示意他开窗。

黄胜将车窗摇到底,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背着斜挎包的幽采将长臂伸进车窗内,使劲地楼了几下中控台上小摆件,把小摆件里的几颗薄荷糖都给搂了出来。

他整个人都趴在车窗上,一边使劲伸手搂一边道:“拿来拿来,都给我拿来——”

到最后,一根毛都没打算留给黄胜,连同车上的纸巾盒都搂进了挎包。

第58章

“驱蚊水和青草膏这些我给你放在行李箱的外面,苏安说那座山没怎么开发,时常有蛇虫鼠蚁出没。”

“胃药、芬必得、蒙脱石散还有治过敏的氯雷他定我放在白色防水袋里,户外过敏源多容易过敏……”

小小的卧室里,幽采坐在床上,抿着唇望着低头给他收拾行李的裴曜。

敞开的行李箱物件摆放得也一丝不苟,物件的种类清晰明了,从他回来跟裴曜说明日要跟苏安去山里录制综艺节目后,裴曜一直收拾到现在。

裴曜没抬头,穿着拖鞋,垂着眼跪在行李箱前,替他叠着衣服,嗓音很平稳,告诉他山里昼夜温度大,蛇虫鼠蚁多,这几日山里又频频下雨,让他凡事都要小心。

收拾到一半,裴曜才抬头,望着他,很久后才对着他一笑,将白色防水袋里的各类药物都拿了出来:“我忘记了,你从出生起就在山里长大,这些东西对你没用。”

他起身,拿着这些药物,低声道:“你不需要这些东西。”

不需要这些东西,自然不需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幽采起身,在行李箱前蹲下,低头将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拿一边小声道:“我现在不怕虫子咬了,驱蚊水和青草膏我不要,留给你。”

“还有这个保温杯,我平时不用喝热水,也留给你。手电筒也是,我在晚上也能看得到,这个手电筒也不用带去,留给你停电的时候用。”

他一边翻一边很细碎地念地道:“我不用要那么多,这些东西都留给你,我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尽管他知道裴曜并不缺少这些东西,但还是控制不住想给裴曜留下,希望能够给裴曜多一点再多一点自己积攒的东西。

可他在人类社会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因此能给出去的也不多,相较裴曜给他的,显得更少了。

他总觉得亏欠。

裴曜在一旁沉默,看着行李箱逐渐空了一大半,半晌后,垂下了眼睫。

幽采蹲在行李箱前,收拾着捡出来的东西,很小声地说:“你平时在家要好好吃饭,好好地盖被子,不要吹冷风,吹冷风了容易头疼,也不要熬夜,要按时睡觉,生了病要去医院看医生……”

裴曜蹲在他一旁,扯出一个笑,很慢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不是应该我跟你说吗?不是应该我跟你说要好好晒太阳,不要喝脏水,要好好地跟着狂哥,不要跟他走丢。”

幽采低头,翻来覆去折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将冲锋衣折得乱七八糟地塞进行李箱,其他的几件衣物也乱糟糟的塞进行李箱。

哪怕塞得乱糟糟的,行李箱也没装满,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占了大头,大半个箱子都是空荡荡的。

裴曜沉默地跟一堆破烂坐在一起。

他周围摆满了保温杯、青草膏创口贴、纸巾盒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捞来的车载抱枕,上面还粘着几根动物的毛。

全是幽采收拾完行李一股脑地塞给他的零碎物件,堆在他脚边,跟一座小山一样,一张小毛毯凌乱地堆围起来,像条小河。

裴曜低头,看着被挠出几个洞还粘着几根动物毛跟破烂一样的抱枕,觉得自己也很像这些破烂。

都是幽采不要的。

都是幽采喜欢过一阵,但在分别时依旧会被舍弃的破烂。

他就是那个最大号的破烂。

裴曜神情有点阴郁,坐在一圈破烂里,很像一个被塞进垃圾堆的大型金发玩偶。

幽采在浴室里泡澡,泡完澡将充气浴缸用擦得干干净净,折叠好扛去客厅,放在了裴曜的脚边,说把这个也留给他。

看起来像坐在垃圾堆里的裴曜偏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庞大的折叠浴缸,没说话。

幽采顶着湿漉的头发,将毛巾递给他,请他帮忙擦头发。

卧室床上,幽采盘着腿,穿着裴曜给他买的睡衣,领口敞开一截,同裴曜念叨着说:“到时候床上的被子我也给你,还有枕头,你也可以带回去。”

“家里的向日葵说你很喜欢我的枕头,白天总是抱着睡觉。”

他同人类不一样,还没走,就已经笨拙地露出了一大半马脚,很担心裴曜过得不好。

裴曜没揭穿,只是低头替他擦着头发,半晌才道:“那客厅里的小盆栽呢?你也不带走吗?”

幽采有点踌躇,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小声道:“留给你吧。”

他跟黄胜要去西南那边找鲤鱼精,一路奔波,不能很好地照顾那几盆小盆栽。

裴曜:“那它们问起来怎么办?”

幽采愣了愣,小声道:“你不是听不到他们说话吗?”

裴曜不吭声了,只盯着他。

幽采只好拿出黄胜教他的借口,低头望着被黄鼠狼扣出一个洞的天蓝色被单:“你就跟它们说我跟苏安去山里拍综艺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回来。”

裴曜放下毛巾,嗯了一声,起身去到门口关灯,低声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

早上六点。

幽采轻手轻脚地起床,去浴室洗漱好,穿着黑色冲锋衣,弯腰系好徒步鞋的鞋带,蹲在地上客厅里的小盆栽小声叮嘱了几句,便拉着行李箱蹑手蹑脚地准备出门。

结果在玄关处,拉着行李箱的幽采又停下,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行李箱里的那根皮带其实也可以留给裴曜。

他蹲下拉开行李箱,准备把行李箱里的皮带拿出来留给裴曜。

结果一打开行李箱,发现原本乱糟糟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按照颜色折叠分类好,除了那几件空荡荡的衣物,还有几件裴曜从前给他新买的夹克和外套。

幽采有点愣,片刻后才将行李箱里的那根皮带拿出来,放在客厅的那堆零碎玩意,才拉着行李箱下楼。

入了冬,清晨六点多的天依旧漆黑,黄胜的车已经在楼下停好,等到幽采上车后,引擎声响起,驱车赶往公司。

苏安本次参加的综艺是国内首档明星田园生活类,热度很高,最初几期收视率屡屡突破新高。但随着观众新奇劲过去,收视率逐渐回落于平稳,甚至逐步下滑,为了收视率,节目策划最近几期另辟蹊径,弄了不少新活动,大大增加了节目的趣味性,收视率又逐步回升。

正好张导拍摄的电视剧火了起来,苏安作为其中的男三号,热度也顺势涨了不少,加上他在剧中的人设讨喜,讨论度比男二还要高几分,从十八线跻身进了流量小生行列。

这档综艺朝当下正火的这部抛出橄榄枝,将这部剧中话题度高的明星邀请在一块,还下了血本邀请了前年拿下影帝的宋疍,将节目话题度稳稳握在手中。

上午十点二十一分。

平稳行驶的黑色保姆车中,幽采正在看综艺节目的流程,看到正在躺靠着车椅的苏安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大叫一声,愣然道:“靠,宋疍来加我微信。”

幽采扭头:“你是不是又去乱骂人了?”

苏安哽了一下:“哪有,我哪有胆子去骂宋疍啊。”

宋疍,三十多岁的双料影帝,虽然为人低调沉稳,但粉丝基数庞大。他要是刚骂宋疍,前脚刚骂完,后脚就能被宋疍的粉丝撕成片。

苏安咽着口水道:“我也没得罪他啊。”

虽然他跟宋疍都是这次综艺节目组邀请的嘉宾之一,但两人的咖位一个天一个地,节目的重心必定也是放在宋疍身上,宋疍压根就不需要跟其他邀请的嘉宾熟悉。

只有旁人上赶着去加宋疍联系方式刷脸熟,哪里发生宋疍主动来添加的事情。

但如今就还真发生了。

苏安看着联系人的红点纠结了一阵,眼一睁一闭,咬牙通过了宋疍申请的请求。

两分钟后,苏安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忐忑地低头一看,发现是宋疍发过来的消息,同他打了个招呼,说是一个节目嘉宾,提前熟悉熟悉。

聊到最后,宋疍极其自然地弹来了两条消息。

宋疍:^_^

宋疍:顺便问一问,你们到哪了?

——————

同一时间,宋疍摁下手机锁屏键,膝盖上盖着毯子,转头对车后座的青年道:“他们已经到了域山那边,离节目组给的地址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车后座的青年仰躺在座椅上,抱着手,长腿搁直,黑色的眼罩压在高挺的鼻梁,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得很高,抵住线体凌厉的下颚,没说话。

宋疍慢悠悠道:“之前节目组千请万请请不来,如今倒是请来了,结果节目也不上,你猜林导他们知道后得气成什么样?”

青年没说话,只是翻了身,找了本书,盖住了脸,有些阴郁,显然是不想说话的样子。

宋疍:“我是欠了节目组林导的人情,才会来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待上好几天荒野求生,这几天还下雨,估计要吃不少苦头。你倒好,自己收拾东西就跑过来跟我一起挖野菜。”

他戏谑道:“得了,还好黎暨他们不知道。”

“要不然以后你还被他们叫那什么哥来着,哦,记起来了。”

“——野菜哥嘛。”

————

下午三点半。

《就现在,出发吧!》综艺嘉宾陆陆续续抵达阳安村。

苏安一行人到得早,在陆陆续续的嘉宾里,幽采见了几个熟人,都是在剧组里结识的人。章年眼尖,瞧见了他,还挑了挑眉,冲他笑了一下,朝他打了个招呼。

因为下着雨,天气不好,后面的人来得有些慢。

宋疍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大部分嘉宾都已经到了。整个节目组对宋疍很重视,林导亲自撑着伞去接人,他同宋疍明显是旧相识,一路上有说有笑。

三十多岁的宋疍模样生得俊秀,穿着休闲,身后跟着几个拉着行李箱的助理,几个嘉宾也忙迎上去,同宋疍打着招呼。

宋疍笑着点头,轮到苏安时,稍稍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苏安身后,才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让苏安不用同他那么客气。

苏安有些受宠若惊。

全部嘉宾到齐陆续地将行李搬进了节目组安排的农舍,幽采轻轻松松地就将车上的行李搬进农舍,速度快得还去给章年的助理搭了把手。

幽采打把手完,看到苏安口中的双料影帝抱着手,站在苏安一旁,似乎笑着同苏安搭着话。

他听到宋疍同苏安道:“小苏,你助理力气挺大的啊。”

苏安道:“啊,是,他一直力气都挺大的,工作也很认真。”

幽采低头拍了拍冲锋衣上的水渍,紧接着听到宋疍带着笑意道:“哦,这样。”

“我有个助理工作也挺认真的,就那边那个,叫小裴。”

不远处,穿着跟幽采同款黑色冲锋衣的青年带着鸭舌帽和口罩,五官遮得严严实实,背着黑色的登山包,单手插着兜,另一手拎着盆小盆栽。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偏头,望向幽采这边。

幽采动作一滞。

下一秒,他听到宋疍语气很戏谑道:“造孽哦,我那个助理可怜,听说老婆连孩子都不要了,把四个孩子丢给他。”

“就早上出门的,招呼也不打一声,把卡里的钱全给了我助理就要一走了之,跟丢破烂一样丢在家。”

“他现在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两个小时要给孩子喂一次饭,带着孩子上班生怕磕着碰着孩子。”

“不过他孩子也听话,跟着他爸爸来山里挖野菜,不哭也不闹,吃完饭就睡觉,”

苏安唏嘘道:“啊,单身奶爸啊。”

宋疍笑眯眯:“可不是,听说那四个孩子听到另一个家长走后哭得撕心裂肺,在家闹得天翻地覆,他没办法,才带着孩子上班去找孩子他妈。”

苏安继续唏嘘道:“也难怪,孩子小离开父母哭闹也正常,宋哥你助理看着挺年轻的,没想到有了四个孩子。”

宋疍更加戏谑地望向穿着黑色冲锋衣的幽采,问幽采怎么看这件事。

四个孩子的半个爹幽采:“……”

第59章

看到宋疍问幽采对抛妻弃子留下四个孩子这件事怎么看,苏安认真道:“宋哥,你要是问别人我不敢说什么,但是你要是问我助理,那他肯定是看不惯这种事。”

苏安:“下雨天外面的花花草草没收进来,他淋着雨都要去把那些花花草草给搬进来,更何况是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而且他才上班三个月,就能拿出两个月工资全给他对象买领带,那领带可贵了,他一下子买了两条。”

幽采弱弱地小声道:“哥,别说了……”

苏安停不下来。

他就跟微博上那些妈粉一样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语气骄傲地给宋疍看那两条领带的图片,说幽采为人实诚,是他身边干得最好的助理。

宋疍佯装惊叹,转头对着幽采叹息问道:“那小苏你助理肯定不会干出那种留下四个嗷嗷待哺孩子的事情吧?”

幽采:“……”

他还没回答,苏安就自豪地回答:“那是自然——”

大型霸王花嗓音嘹亮,自豪道:“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比我助理更好的人!”

宋疍微微一笑:“这样啊,真巧。方圆十里也找不出比我助理更能挖野菜的人。”

幽采:“……”

他装作听不懂,心虚低头,用鞋尖踩着地面的水洼,将水洼踩得噼噼啪啪响,很像学生时代没带校牌被老师发现然后抓包的学生,老实巴交头也不敢抬小声道:“也不一定就是丢下四个孩子……”

他努力地弱弱解释道:“可能因为有什么事,不得不离开一阵子……”

在两人的目光下,幽采弱弱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跟蚊子一样几乎听不见:“说不定明年春天就回来了……”

————

“到时候一看见他,要得使劲哭才能把他的心给哭软。”

“哭得越大声越好,不流眼泪没关系,但是声音一定要大声,哭得一定要凄惨,要把自己想象成地里的小白菜,两三岁就没了爹娘的那种。”

“这时候不哭,等到了他走了,明年春天给你们带个后爹回来,后爹再带他的几个小崽回来。到时候水不给你们浇,太阳不给你们晒,让你们四个挤在一个烂花盆,到时候想哭都没地方哭了。”

农舍里,裴曜将四盆小盆栽一字排开,低头拆了一袋营养液,挨个灌了灌,念叨道:“吃饱点,到时候有力气才能哭得大声点……”

“哭的时候别用嗓子哭,把胸腔那口气提上去哭,这样能哭不伤嗓子。”

裴曜从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对着几盆盆栽传授如何不伤嗓子的技巧,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传授给这几盆盆栽,生怕这几盆小盆栽到时候碰见了幽采当哑巴。

宋疍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幅神叨叨的场景。

他咳了一声,看到金发青年扭头,面色自若地看着他,完全被发现同盆栽说话的窘迫,反而皱着眉问他:“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他刚才一直低头,踩着地上的水,看起来不太高兴。”

宋疍:“……”

哪里是不高兴,明明是心虚。

裴曜:“你不要跟他说那么多。”

“他有时不懂那些东西。”

宋疍沉默了两分钟,最后竖起一个拇指,叹息道:“哥,你才是我哥。”

裴曜同他是表兄弟关系,前几天裴曜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要参加最后很火的田园生活类综艺,还说自己有个事情想要他帮忙。

宋疍起初以为裴曜是要找他塞什么人进综艺,当时还笑着打趣裴曜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结果电话那头的人语出惊人,说要跟着他一块上综艺,但是不露面,让他当司机当助理都行,只要能在那档综艺里见到男朋友。

宋疍:“我刚才就说了你找过来的事,没明着说是你。他旁边的小明星一直说他对你特别好。”

他笑着摇头:“恐怕他身边那个小明星也不知道他连夜把你丢下,跑来山里拍综艺,后面还不打算回来的事情。”

裴曜沉默。

他盯着面前的四盆小盆栽低声道:“他不懂那些东西。”

“不怪他。”

宋疍:“哥,拖家带口千里追妻,最后见到人来一句不怪他。”

他两只手都竖起了拇指,认真道:“你太是这个了。”

别说方圆十里,就是方圆几百里,也找不出比他表弟更能挖野菜的。

——————

晚上十一半。

落着细雨的阳安村静悄悄,只有田野间几声稀稀疏疏的虫鸣。

参加节目的嘉宾舟车劳顿,此时在节目组安排的农舍里休息,准备明天的拍摄。

农舍门外的黄胜跺了跺脚,将脚下的泥蹭去,大大咧咧进了房间,变回原形,在摇椅上舒舒服服的晃着尾巴。他跟幽采被安排在一同间农舍,因此能很放心的变回原形。

幽采坐在床上,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准备偷溜出门。

摇椅上的黄鼠狼睁开眼,奇怪道:“这么晚了,你准备去哪?”

幽采含糊地找了个借口:“我去看看苏哥,苏哥刚才有事叫我。”

黄鼠狼放心,晃着尾巴嘀咕道:“我还以为你要出去给裴曜打电话。”

“我们已经到山里了,这时候不能前功尽弃,裴曜要是知道你过几天要走,说不定还会傻愣愣地开着车追过来,到时候可就不好跟他交代了……”

黄鼠狼越想越不放心,又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你去找苏安的时候可别偷偷给裴曜打电话啊,如今听不到声音见不着面还好,要是再见着了,恐怕他更放不下了。”

幽采镇定地点了点头,推门出去,立马偷溜宋疍农舍的方向。

他一边偷溜一边很沉稳地想自己只是去看孩子的,养了那么久的小盆栽哭得一天,他身为半个爹,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一路偷溜到宋疍农舍附近,幽采竖起耳朵,果不其然能隐隐约约听到小盆栽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一路猫着腰,偷偷溜到了声音来源的那家农舍。

屋子的窗户透着光,幽采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身后,确定没什么人后,踮起脚,敲了敲窗户,小声地叫了叫裴曜的名字。

片刻后,窗户拉开了一个口,透出幽幽的一声:“谁啊?”

幽采咚咚敲了敲窗:“我呀——”

他趴在窗户上,又敲了敲窗,凑近道:“是我呀——”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才传来幽幽的嗓音:“原来有人还记得我们孤儿寡母啊。”

四个小盆栽顺势开始哭,哭得伤心不已,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说幽采不要他们了,要去找新的盆栽了,到时候有了新盆栽就会忘记了它们几个小盆栽。

趴在窗户上的幽采巴巴道:“没有的,没有的啊,谁说的?”

十分钟后。

农舍里,幽采挨个哄着哭闹不止的四个小盆栽,哄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堪堪地哄好,说自己没有要丢下它们,只是暂时出去一段时间。

四个小盆栽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幽采松了一口气道:“对了嘛,不哭才对了嘛。”

坐在另一张椅子的金发青年,抱着手,冷不丁地丢出了一句:“——明年春天你们就要有新的哥哥弟弟喽。”

四个小盆栽闻言一愣,顿时又开始嚎啕大哭。

幽采:“……”

他扭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裴曜,裴曜偏头,抱着手不说话,薄唇抿得紧紧的

幽采懂了。

其实大的也有点想哭。

也得哄。

幽采怀里抱着四盆小盆栽,将椅子拉近了一些,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曜目光仍然落在远处:“它们闹着要过来找你。”

幽采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盆栽,迟疑道:“你又听不到他们说话。”

裴曜神情倔强:“父子连心,我做梦梦到的。”

“它们托梦给我,总问我你怎么不要它们了,怎么走的时候也不愿跟它们说一声,怎么一个人跑去找那朵油菜花精。”

幽采用膝盖碰着身旁人的膝盖,听着裴曜继续低声道:“今天你走的早上,它们其实一直都醒着,根本没睡。”

幽采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盆栽。

小盆栽老实道:“哥,其实早上我们是睡着的,没睡的不是我们。”

它们几个一醒来就在车上,跟着裴曜追他们的另一个半爹去了。

裴曜喃喃道:“你走的时候,连告别都没跟它们说一声。”

今早清晨,他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幽采,听着起床的动静,总以为幽采至少会摇醒他,跟他道一声别,再去追逐另一朵油菜花精。

可到了最后,直到听到客厅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他都没得到那声道别。

哪怕只是一个落在面颊的道别吻,他到最后也没得到。

裴曜眼眶有些红,终于忍不住,偏头将额头抵在幽采肩膀道:“为什么走的时候连说都不说一声?”

幽采低头,有些笨拙地摸了摸金发的脑袋。

他没什么章法,就像摸其他叶子一样摸着裴曜的脑袋。

很久后,伏在在他肩头的裴曜抬起头,抓着他的手,随后又将脸庞埋在幽采颈脖处,安静了一会又低声说幽采不是一个油菜花精。

幽采愣了愣,有些小声问:“我不是油菜花精吗?”

裴曜埋在他颈脖里,喃喃道:“你不是什么油菜花精。”

“你是个木头。”

“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木头。”

第60章

可是怎么会有那么软软绵绵的木头。

木头小小声地跟他说:“我不是木头。”

他抱着四个小盆栽,身上还挂着一个很大只的金发树袋熊,一动不动紧紧搂着他。

小木头巴巴地又重复一遍:“我真的不是什么木头。”

他说话小小声,抱起来也软绵绵,确实不像木头。

但是又跟木头一样迟钝又呆呆的——到了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叫做木头,以为是裴曜认错了精怪。

半个小时后。

幽采带着一盆小盆栽偷偷摸摸回到黄胜住的农舍,蹑手蹑脚地推开会咯吱响的木门。

为什么只拿一盆?

因为裴曜只给他带一盆小盆栽回去,说要是四盆都给幽采带回去,指不定第二天幽采拖家带口拎着小盆栽连夜跑了。

小盆栽是老三,是几盆小盆栽里最老实巴交的,被幽采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时,很踌躇地迟疑道:“哥,你跟裴曜哥很见不得光吗?”

“为什么屋子里没人,你还要偷偷摸摸回来?”

幽采:“……”

他扭头看了一眼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黄鼠狼,朝小盆栽比了个手势,示意屋子里还有个别人。

小盆栽懂了。

他三个哥还在另外一个半爹手上,一天给一盆,幽采还要连着去三天。

再硬的心,连听它们几个小盆栽哭三天,恐怕都会软下来。

小盆栽放心了,安然地闭上眼睛——谁说他们两个爹关系会破裂的?

都是家里那盆向日葵在胡说八道了,他另外一个半爹有手段得很。

幽采看了一眼木桌上的小盆栽,又看了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黄鼠狼,起身,去到躺椅前蹲下,对着摇椅上的黄鼠狼试探地叫了一声:“狂哥?”

摇椅上的黄鼠狼依旧在呼呼大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呼噜。

幽采伸手,十分谨慎地戳了两下黄鼠狼毛茸茸的尾巴,又试探地小声道:“狂哥?”

黄鼠狼砸吧砸吧嘴,伸着爪子挠了挠屁股,嘴里呼噜呼噜地发出了声嘀咕,翻了身,继续呼呼大睡。

幽采放下心来,爬上床,捧着小盆栽,同它问一些事情。

他问:“裴曜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盆栽老实道:“不知道,我们一醒来就已经在车上了。”

“不过哥,我半夜的时候看到裴曜哥把行李箱从卧室里拿出来,给你叠衣服。”

幽采说这个他知道。

小盆栽又想了想小声道:“哥,他前几天经常抽烟,就在阳台那块地方,给好多人打电话,问你是不是过后要请假,要辞职。”

幽采一怔。

小盆栽:“哥,你们是吵架了吗?”

“哥,你们以后会分开吗?”

它很小声地说:“哥,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裴曜哥经常拿着你送给他的领带发呆,半夜的时候还会偷偷掉眼泪。”

它声音很难过:“哥,我不想你跟裴曜哥吵架,也不想你跟裴曜哥分开。”

“我想你们好好的,像以前一样。”

—————

拍摄综艺的第二天,幽采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黄胜只当他还有些不习惯,还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再多多坚持几天,等过了一阵子就习惯了见不到裴曜。

当初他吃不到那家白切鸡,前几天也难受得紧,但最后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幽采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苏安在休息期间同宋疍搭了几句话,看上去聊不得不错,幽采在一旁,看着宋疍笑吟吟的模样,递给他一瓶水,踌躇地问了一句:“宋哥,你助理呢?”

“怎么没看到那个叫小裴的助理?”

笑吟吟的宋疍接过他递过去的水,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什么小裴?我没有叫小裴的助理啊。”

幽采一愣。

宋疍一副老狐狸的样子,眨了眨眼道:“我只有叫小王的助理。”

幽采比划道:“小裴啊,就是那天你说带了四个孩子的小裴。”

宋疍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笑吟吟道:“哦,你说那个啊,他叫小王,不叫什么小裴。”

“他说这里有人见不得他叫小裴,所以让我们叫他小王。”

幽采下意识扭头,望向不远处揣着手安详的黄胜。他有点心虚地低头,含糊道:“啊,是吗?”

不过就是昨晚跟裴曜说了一嘴,说黄胜要带他去西南找鲤鱼精,不太想他们见面。第二天裴曜连姓都改了。

从小裴到小王。

好了,听上去更加像偷情了。

但效果非凡。

晚上,当整个节目组歇下时,宋疍那边就会派人来敲响黄胜农舍的门,探头说他们那边的小王要找幽采。

黄胜以为幽采在节目组交了新朋友,笑眯眯地同幽采说:“玩去吧,别太晚回来就行。”

幽采每晚都会在小王房间待到很晚。

两天后的黄胜觉得有点不对劲——幽采每晚回来都高兴得跟牛一样,变出原形后到处在床上乱滚犁地一样,这模样跟当初谈恋爱有什么区别?

黄胜悄悄地跟宋疍那边的人打听了一下这个小王是什么来历。

宋疍那边的助理很高深莫测地同他说:“哦,你说小王啊,他目前离异带两娃,天天追着他对象跑。”

听宋疍哥说最近送出去了两娃,目前可不就是离异带两娃嘛。

黄胜一听,放下心来,还顺带唏嘘地感叹了一句:“你们这小王命还挺命运多舛啊。”

当晚,命运多舛的小王就在房间,一边给幽采擦头发,一边问幽采下次出去带不带他。

舒舒服服眯着眼的幽采一下就睁开了眼,有点心虚地爬了起来,含糊道:“啊,下次,下次应该带的吧。”

他头发蓬松,圆圆的脑袋翘起来几根毛,很像舒服后就提起裤子的渣男,有些慌张又装模作样道:“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不然狂哥要起疑心了。”

裴曜心想起疑心就起疑心。

他巴不得黄胜现在就冲进房间抓个现行,最好把这桩事板上钉钉做实。

可裴曜也知道黄胜对刚化成人形的幽采来说相当于长者。黄胜教幽采生存之道,又将他领进人类社会,他说的话很有几分重量。

他不愿让幽采夹在中间为难。

但黄鼠狼一向以狡诈出名,没过两三天,就又觉察出了点不对劲。

他同幽采在同一个屋子里,对幽采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就问出了点东西。

幽采一向不怎么会说谎,三言两语就被黄胜套出了话,含含糊糊地同他说小王很好,小王的两个孩子也很好,他们每天都会聊聊天。

黄胜痛心疾首,心想好不容易躲到山旮旯,结果走了个裴曜,来了个小王。

没完没了。

黄胜白天观察了一会,果不其然发现幽采时不时就偷溜到宋疍那边,东张西望一会后,将兜里的东西全掏出来,塞到穿着黑色冲锋衣带着口罩帽子的青年口袋里,青年将帽子压得很深,几乎看不到眼睛。

旁边的助理偶尔也会叫那青年小王。

有时青年低头摆弄着自己帽子,露出了一截黄色发尾。

还他妈是个黄毛小伙。

看着幽采一天三回兴冲冲地将兜里的东西塞给那黄毛青年,黄胜就生气起来。

裴曜也就算了,毕竟是误打误撞展开的一段孽缘。

怎么连这个离异带两娃的黄毛都来掺和一脚?

傍晚,黄胜挑了一个人少的时候,叫住了低头收拾着东西的黄毛,皮笑肉不笑道:“小王啊——”

黄毛身形一顿,没抬头。

黄胜在心底哼了一声,面上依旧是笑呵呵道:“小王啊,幽采是我侄子,最近你们关系看上去很不错啊,宋哥那边的人天天晚上都说你找他。”

黄毛仍旧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没说话。

黄胜狐假虎威地道:“小王,我跟你说个事,其实幽采他是有对象的。”

“你知道圈子里的裴曜老师吗?昂,他就是跟裴老师谈恋爱的。”

“周围的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叔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说这件事,毕竟我家侄子跟裴老师感情还是很好的,裴老师也把我刚做他半个叔。”

“小王啊,叔知道你生活过得不容易,离异带两年娃。但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种事,小王你也是懂的吧?我家侄子多的是人想挖墙脚,前阵子那什么J什么的摄影师,不也是想要挖墙角,但是压根就没成功。”

“我侄子跟裴老师小两口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怎么拆都拆不开。哈哈,叔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小王你不懂这些事,来跟小王你说一声。毕竟出发前裴老师还特地叮嘱我多看着点幽采,他玩性大,平时容易贪玩。”

“你说裴老师平时都叫我一声叔,我可不得帮他看着点幽采嘛……”

黄胜揣着手,希望能将面前的黄毛劝退。

黄毛听着他的话,动作停了下来,好一会才抬起头,伸手摘下帽子和口罩,望着黄胜慢吞吞:“叔,我怎么不记得出发前我叮嘱过你多看着点幽采?”

黄胜:“???”

他愣然地看着眼前一张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脸。

一头金发的裴曜继续慢吞吞道:“叔,原来我还跟幽采在谈恋爱啊。”

他真诚道:“我还以为我们分手了呢。”

黄胜:“……”

半个小时后。

黄胜如坐针毡,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使劲地咳了几声,不太敢看对面的裴曜。

裴曜很诚心诚意地给他倒了杯茶,又很诚心诚意道:“没想到我跟幽采在叔眼里感情那么好。”

“怎么拆都拆不开呢。”

叮嘱幽采连夜收拾包袱准备一走了之的黄胜又使劲咳了咳,捧着一杯热茶,装作听不到。

裴曜低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叔,你给我句实话,你打算是带幽采去找鲤鱼精,还是打算带幽采一走了之?”

他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梗,轻声道:“你知道的,幽采不怎么会说谎。”

“前几天我问他这件事,他连答都不敢答,着急忙慌地就跑了,连鞋都是跑到了半路才记起来自己没穿。”

裴曜笑了笑,看着茶杯里的人影慢慢道:“说两句谎话,耳朵都能红半截。”

黄胜心想可不是,要不然他也不会套话套得那么快。他捧着热茶,叹了一口气:“行,叔跟你说句实话,我本来就是打算带他去找鲤鱼精,找着找着指不定就忘记你了。”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类青年,还是没忍住道:“你跟幽采不一样。”

“幽采是精怪,他这辈子的岁月漫长得没有尽头,可你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百年多年的寿命。”

“到时候你走了,你让幽采怎么办?你也说了,他连谎话都不会说,又是赤子心性,到时候岂不是要记你一辈子?”

裴曜愣了愣。

黄胜:“叔也不愿做这种棒打鸳鸯的事,讨厌嫌,没半点好处,但要是现在不说,等到百年后,再说也就来不及了。”

他长长叹息道:“趁着你们现在没谈多久,迟早断开也是好事。你在人间不缺钱花,漂亮好看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等三五年过去,你们谈了新的对象,指不定连彼此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裴曜抿了抿唇,低声道:“叔,我不谈。”

他抬头,直直地盯着黄胜轻声道:“一百年又怎么样,他同别的精怪谈或许能谈很久,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但是别的精怪不一定能爱他那么久。”

“但是我能,我跟您发誓,我活多久,我就爱他多久。我是没有别的精怪活得那么长,但是我保证会比所有人所有精怪都更爱他。”

他的爱或许不能持续很长,或许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泯灭,但是会很宽阔,比世间任何人任何精怪都要宽阔。

“再说了……”

裴曜忽然咳了一声,小声道:“这世间上都有精怪,那有鬼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他像是思考了很久,逻辑很无懈可击地自言自语道:“等我死后,我就变成鬼,我不去投胎,我就缠着他。”

“大不了我托我哥的孩子多给我烧点纸,随便吃吃不饿死就得了。”

“到时候等幽采死了,我就跟他一起去投胎,再拿香火蜡烛贿赂给阴差,让他给我们安排下辈子也在一起。”

“最好同一天出生,然后住对门,再定个娃娃亲,叔,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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