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作聪明

灯仍亮着,窗口中依旧透着魅惑的粉红色,星已疏,夜更深,一个人却已默默在窗外站立良久。

他站着,只因不能进屋,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她。

一天之前,她还是一个纯洁美丽、天真幸福的少女,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她却已一无所有。

失去家庭,失去亲人,失去美丽的容貌,她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沈爱花已不忍再想下去。

他曾答应过她,会将她父母带回来见她,可是现在,他带回的却只有噩耗和浑身血迹。

夜风忽然吹起,沈爱花忽然觉得很冷、很疲惫,他很少感觉如此疲惫,是不是只因他已流了太多血?

肋下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他伸手按住刀伤,靠着墙缓缓蹲下。天上星光闪闪,仿佛正冲他眨着眼睛。

“人家说,人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老孙夫妇是不是也变成了两颗星?”

沈爱花仰望星空,风吹着他的脸,他忽然笑了。

他笑,只因他从来也不相信这种人变星星的童话,可是刚刚,他竟也试图找出老孙变成的那颗星。

“如果你们真的变成了星星,是不是也正看着我们?是不是也能为我们指引未来的道路?”

沈爱花慢慢站了起来,世上总有太多事情让人难以接受,可是再难接受的事情终需有人面对,这就是生活。

刀也许能帮你面对危险,但能让你直面生活的却只有勇气!

——勇气本就比刀更有力量!

门没上闩,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温暖而明亮,火炉上的热水已沸腾,桌边还放着半碗凉透的鸡汤,小菊面向里面,侧卧在床上。

房中唯独不见了屋子的主人,那粉衣少女去哪了?难道她已去别的地方睡觉了?

沈爱花在床边凳上轻轻坐下,小菊一声不响,应该已经睡去。

他看着她,不忍打扰,“也许等她睡饱,精神再恢复些,再告诉她父母的噩耗会更好些吧。”

沈爱花又轻轻站起,他准备坐的离火炉更近些,也许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发感觉手脚冰冷。

他站起身,小菊这时却忽然轻轻哼了一声,难道她还没有睡?

沈爱花站住,小菊又哼了一声,她果然还没睡。

沈爱花迟疑着,目中带着痛苦和惭愧,终于轻声道:“我……我没能把老孙带回来……”

小菊不动,也不吭声了,她果然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打击。

沈爱花虽然并未直说,但谁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失去亲人的打击本就不是轻易能承受的,何况她现在又如此虚弱。

沈爱花知道,现在任何安慰都是多余,他能做的只有保持安静,只有让时间慢慢冲淡她的悲痛。

他已不忍心再看小菊,转过身,柔声道:“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现在必须离开这屋子,必须也让自己透透气。

可他刚迈一步,小菊却突然又哼叫起来,而且声音急促,似乎不想让他走,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这不该是一个人正常人听到噩耗后的反应。

沈爱花的脸色变了,心也猛地沉了下去,转头道:“你还好么?”

没有回答,还是只有哼声

沈爱花再也不能等,冲到床前,伸手将小菊身体扳了过来,然后他就愣住……床上躺着的竟然是那粉衣少女!

“小菊呢?”沈爱花失声问道。

粉衣少女满脸焦急,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爱花微一迟疑,立即明白了原因。

掀开被子,伸手解开她身上被封的五处穴道,少女果然能说话了,急道:“她被人带走了!”

沈爱花问:“什么样的人?”

粉衣少女道:“我没看见。”

沈爱花道:“他穿什么样衣服?”

“我也没看见。”

沈爱花皱眉道:“你都看见了什么。”

少女终于能坐起身子,嗫嚅着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沈爱花道:“那总该能听到一些声音吧?”

粉衣少女用力揉着麻木的肩膀,道:“声音倒是听到了。……你让我照顾好她,你走不久,我就特意买来一只老母鸡,给她炖汤喝,可是刚喂她喝了半碗,就有人来敲门。”

沈爱花道:“你开门了?”

少女道:“嗯。……我本以为是你回来了,可是打开门,外面却没有人,我忍不住走出去,却忽然身上一麻,再也不能动了!眼看要摔倒,一个人却从身后扶住了我。”

沈爱花道:“然后他就带走了小菊,把你放到床上?”

少女点了点头,“他还用一块黑布将我眼睛蒙住,所以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看见。”停顿片刻,她忽然又道:“不过……我还是能肯定,这人一定是个男人。”

沈爱花道:“为什么?”

少女的脸似有些红了,垂下头道:“因为他把我抱进屋时我能感觉得出,那绝不是一双女人的手。”

沈爱花不说话了,这世上本就有很多奇人奇技,这少女或许就有某种能分辨人手的经验。

沈爱花在凳子上坐下,不管那人到底是男是女,现在他都不可能再把小菊追回来了。

非但不能再追别人,他甚至还要防备被别人追!

陆不崎绝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他既然是山河会的人,自然有能力寻找沈爱花,以他现在的伤势,根本不肯能对付他们。

烛火跳跃,人在沉默。

老孙刚死,小菊又丢了,不知为什么,沈爱花忽然又想笑。每当他发现自己做了蠢事,心里就会有这种莫名想笑的感觉。

越以为自己聪明的人,往往蠢事做的越多!

沈爱花以为这里是安全的,却怎料行踪原来早已被人家盯住。

“啊!”……就在这时,那少女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失声惊呼。

沈爱花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想那少女的眼睛却也正盯在他身上。她脸色惨白,道:“你……你身上有血!”

肋下的伤口果然又在渗血,虽然他已将匕首拔出,用布条勒住,却还没有时间上药止血。

沈爱花也不答话,又轻轻捂住伤口,缓缓站起。

少女道:“难道你要走?”

沈爱花不答,却已转过了身。

少女却又突然道:“可是你还在流血!”

沈爱花道:“我若不走,这里只会流更多血。”

“可是……现在医馆的大夫都已经睡了。”

沈爱花开始向前走,道:“你也应该睡了。”

“那……银票呢?”

沈爱花停住,“银票?”

少女道:“你给我二百两让我照顾好她,可是我却连她的人也没看住……”

“但你的确把她照顾的很好。”说着,他目光已落在桌边那半碗鸡汤上。

少女道:“可是……”她话未说完,沈爱花却已端起了那碗鸡汤,忽然一口将冷汤喝干,道:“现在我也喝了你的汤,喝了汤当然要给钱的。”

沈爱花走了,已走了很久,但不知为什么,屋中少女却仍盯着桌上空碗发呆。

只有她知道,那根本不是老母鸡炖的汤,其实是她用昨天吃剩下的鸡爪鸡架炖成的,而且她也根本不会煲汤,就连汤里的两只红辣椒还是跟隔壁赵大娘偷来的。

病人喝的鸡汤怎么能放红辣椒?

她也很少在自家锅里做饭,也许连锅里的铁锈也还没刷净,可沈爱花却没问一个字。

难道他不知道就算最好的母鸡汤也不值二百两银子?

少女仍盯着空碗,不知何时,眼中却已有了泪光。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感觉,好像被针扎,好像火再烧!她突然很想打自己的脸!很想将这张脸放在脚下踩,踩得稀烂,再丢到臭水沟里去!

他为什么没有戳穿自己?为什么没将二百两银票要回去?他是不是在施舍自己?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被人怜悯?为什么一定要像野狗一样被人施舍?

她也是人,她也想像别的少女一样,被人宠,被人爱,可是有谁在乎过她?有谁愿意喝她的汤?

他为什么要喝那碗汤?为什么还要给她她早已不再奢求的关怀和希望?

寒夜寂寂,星光闪闪,再暗的黑夜也会过去,明日的太阳终会升起,可是她生命的太阳几时才能升起?命运的寒夜何时才能被照亮?

碗已粉碎,人在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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