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命运(一)

刀法、剑法的名家,常常会认为用双刀双剑是件很愚蠢,甚至很可笑的事。

在枪法的名家眼中看来,双枪简直就不能算是一种枪。

因为武功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多,并不一定就是好。

一个手上长着七根指头的人,并不见得能比只有五根指头的人更精于点穴。

真正精于点穴的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已足够了。

可是用双刀双剑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

“人明明有两只手,为什么只用一件武器?”

无论哪种道理比较正确,现在却决不会有人认为高立是可笑的。

他的双枪就像是毒龙的角,飞鹰的翼。

他从西门玉面前冲了过去,他的枪已飞出,这一枪飞出,就表示血战已开始。

但秋凤梧还是没有动,因为西门玉也没有动,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高立一眼。

他眼睛一直在盯着秋凤梧的手,握剑的手。

秋凤梧已可感觉到自己的手上沁着冷汗。

西门玉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你,现在就已将这柄剑放下来。”

秋凤梧道:“哦!”

西门玉道:“因为你若放了这柄剑,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秋凤梧道:“有多少机会?”

西门玉道:“并不多,但至少总比完全没有机会好些。”

秋凤梧道:“高立已完全没有机会。”

西门玉道:“他枪法不错。在用枪的高手中,他几乎已可算是最好的一个。”

秋凤梧道:“你说得很公平。”

西门玉道:“我看过他的枪法,也看过他杀人。世上决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的武功。”

秋凤梧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他。”

西门玉道:“我也很了解毛战和丁干。”

秋凤梧道:“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高立?”

西门玉道:“至少已差不多。”

秋凤梧道:“我呢?”

西门玉道:“我当然也很了解你。”

秋凤梧道:“你和麻锋已足够对付我。”

西门玉微笑道:“已嫌多了。”

秋凤梧道:“你算准了才来的?”

西门玉道:“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若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我怎么会来?”

秋凤梧突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一个漂流在大海上,已经快要淹死的人,突然发现了陆地一样。

“十拿九稳的西门玉毕竟还是算错了一次。”

他没有将金开甲算进去。

他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昔年威镇天下的大雷神也在这里。

“无论是多与少的错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错误。”

他这次犯的错误可真是大得要命。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确算得很准,你们四个人的确已足够对付我们两个。”

现在他虽然没有看见金开甲,但他却知道金开甲一定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的。

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双枪飞舞,闪动的银光,映在他脸上,他看来从未如此轻松过。

西门玉盯着他的脸,忽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你知道?”

西门玉淡淡地道:“所以我们来的人也不止四个。”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总算早已想到了。”

西门玉道:“哦!”

飞舞的刀和枪就在他的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两尺。

刀枪相击,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凛冽的刀风,已使他的发髻散乱。

但是他脸上却连一丝肌肉都没有颤动。

秋凤梧也不能不佩服,他也从未见到过如此镇静的人。

他也笑了笑,道:“还有别的人呢?是不是在后面准备放火?”

西门玉道:“是。”

秋凤梧道:“先放火隔断我的退路,再绕到前面来和你前后夹击。”

西门玉道:“你好像也很了解我。”

秋凤梧道:“我学得快。”

西门玉叹道:“你本来的确可以做我的好帮手的。”

他目光忽然从秋凤梧的身上移开,移到双双身上。

双双还站在门口,站在阳光下。

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门,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可是她没有倒下去。

她身子似已完全僵硬,脸上也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她虽然没有倒下去,但她整个人却似已完全崩溃。

你永远无法想像那是种多么令人悲痛的姿势和表情。

秋凤梧不忍回头去看她,忽又笑了笑,道:“火起了么?”

西门玉道:“还没有。”

秋凤梧道:“为什么还没有?”

西门玉道:“你在替我着急?”

秋凤梧道:“我只怕他们不会放火。”

西门玉道:“谁都会放火。”

秋凤梧道:“只有一种人不会。”

西门玉道:“死人。”

秋凤梧笑了。

就在这时,西门玉已从他身旁冲过去,冲向双双。一直躺在树阴下的麻锋,也突然掠起,惨碧色的剑光一闪,急刺秋凤梧的脖子。

但也就在这时,屋背后突然飞过来两条人影,“砰”的,跌在地上。

西门玉没有看这两个人,因为他早已算准他们已经是死人——他已看出自己算错了一着。

现在他的目标是双双。

他也看得出高立对双双的感情。

只要能将双双挟持,这一战纵不能胜,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双双没有动,没有闪避。

但她身后却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天神般的巨人。

金开甲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戒备。

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要击倒他决不是件容易事。

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双死灰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西门玉。他并没有出手拦阻,但西门玉的身法却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撞到一面看不见的石墙上。

这既无表情,也没有戒备的独臂人,身上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杀气。

西门玉眼角的肌肉似已抽紧,盯着他,一字字道:“足下尊姓?”

金开甲道:“金!”

西门玉道:“金?黄金的金?”

他忽然发现这独臂人手里的铁斧,他整个人似也已僵硬。

“大雷神!”

金开甲道:“你想不到?”

西门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算错了,我本不该来的。”

金开甲道:“你已来了。”

西门玉道:“现在我还能不能走?”

金开甲道:“不能。”

西门玉道:“我可以留一只手。”

金开甲道:“一只手不够。”

西门玉道:“你还要什么?”

金开甲道:“要你的命。”

西门玉道:“没有交易?”

金开甲道:“没有。”

西门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好。”

他突然出手,他的目标还是双双。

因为他知道金开甲一定要保护双双的。

保护别人,总比保护自己困难,也许双双才是金开甲惟一的弱点,惟一的空门。

金开甲没有保护双双。

他知道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他的手一挥,铁斧劈下。

这一斧简单、单纯,没有变化,没有后着——这一斧已用不着任何变化后着。

铁斧直劈,本是武功中最简单的一种招式。

但这一招却是经过了千百次变化之后,再变回来的。

这一斧已返璞归真,已接近完全。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斧那种奇异微妙的威力,也没有人能了解。

甚至连西门玉自己都不能。

他看见铁斧劈下时,已可感觉到冰冷锐利的斧头砍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铁斧风声时,同时也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死,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件虚幻的事?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他还没有认真想到死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间,死亡已将他的生命攫取:

然后就是一阵永无止境的黑暗。

双双还是没有动,但泪珠已慢慢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突然间,又是一阵惨呼。

秋凤梧正觉麻锋是个很可怕的对手时,麻锋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挥剑太高,下腹露出了空门。

秋凤梧连想都没有去想,剑锋已刺穿了他的肚子。

麻锋的人在剑上一跳,就像是钓钩上的鱼。

他身子跌下时,鲜血才流出,恰巧就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死得也很快。

毛战似已完全疯狂。

因为他已嗅到了血腥气,他疯狂得就像是一只嗅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这种疯狂本已接近死亡。

他已看不见别的人,只看见高立手里飞舞着的枪。

丁干已在一步步向后退,突然转身,又怔住。

秋凤梧正等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又想走?”

丁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说过,我还想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也说过,为了活下去,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道:“我说过。”

秋凤梧道:“现在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丁干目中又露出盼望之色,立刻问道:“什么事?”

秋凤梧道:“毛战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丁干道:“我没有朋友。”

秋凤梧道:“好,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丁干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手已扬起。

三柄弯刀闪电般飞出,三柄弯刀全都钉入了毛战的左胸。

毛战狂吼一声,霍然回头。

他已看不见高立,看不见那飞舞的银枪。

银枪已顿住。

他盯着丁干,一步步往前走,胸膛上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流。

丁干面上已经全无血色,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你不能怪我,我就算陪你死,也没什么好处。”

毛战咬着牙,嘴角也已有鲜血沁出。

丁干突然冷笑,道:“但你也莫要以为我怕你,现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手又扬起。

然后他脸色突然惨变,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臂都已被人握住。

毛战还是在一步步地往前走。

丁干却已无法再动,无法再退。

秋凤梧的手就像是两道铁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臂。

丁干面无人色,颤声道:“放过我,你答应过我,放我走的。”

秋凤梧淡淡道:“我决不杀你。”

丁干道:“可是他……”

秋凤梧淡淡道:“他若要杀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丁干突然放声惨呼,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

然后他连呼吸声也停顿了。

毛战已到了他面前,慢慢地拔出了一柄弯刀,慢慢地刺入了他胸膛——

三柄弯刀全都刺入他胸膛后,他还在惨呼,惨呼着倒了下去。’毛战看着他倒了下去,突然转身,向秋凤梧深深一揖。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用自己手里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鲜血慢慢地渗入阳光普照的大地,死人的尸体似已开始干瘪。

双双终于倒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朵鲜花渐渐枯萎……

阳光普照大地。

金开甲挥起铁斧,重重地砍了下去,仿佛想将心里的悲愤,发泄在大地里。

大地无语。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人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决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伤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已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是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都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决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他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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