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金次很后悔。
说好了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尊敬的、有最强称号的老师也要遵守承诺战斗到最后呢?就这么一走了之真的大丈夫?
但乙骨很坚决,他挂掉电话就立刻找五条悟请假出了门,全流程堪称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喂乙骨……”
“忧太,下雨了,记得带伞出门哦。”五条悟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啊,找到了……经常去买甜品的店里赠送的。”
“谢谢老师。”乙骨把伞握在手中,匆匆披了一件外套就出了门。
“不问问理由吗?”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独自承受这个人可怕的暴力碾压,秤金次就忍不住嘴角抽搐。
“因为下雨了啊。”五条悟笑了笑,“这么又湿又冷的晚上,任谁都更愿意缩在屋子里烤着火看书喝一杯热茶。但是忧太挂掉电话立刻就出门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对方一定是超重要的人吧……啊,真是岁月不饶人,忧太也长大了呢。”
他顺手拍了拍秤金次的肩膀。
“快来快来,第二波要开始了,赶紧训练完收工。”
“五条老师我也能申请出门么?”秤金次愁眉苦脸,“今天有个和尚给我求签说此刻不出门必有性命之忧啊。”
五条悟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到屋外有人啪的一声推开了大门,两个人齐齐扭过头去,穿着睡衣的夜蛾满脸黑气地登场,锐利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扫来扫去:
“是哪个混蛋……偷了我的睡帽?”
……
等乙骨匆匆赶到灵幻的事务所时,又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他跳下车,来不及撑伞就跑步上了楼。
他很担心推开门后是一派鸡飞狗跳尸横遍野的景象,但出乎意料,三个人都安安静静地跪坐着,眼神发愣,目不斜视。
“糟糕,明明才打完电话不久,我好像看到了救援人员出现在我面前的幻觉。”
“……我也看到了。”
“这个蘑菇竟然还能让人产生共同的幻觉么……不过我好像在他背后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蘑菇是怎么回事?这绝对是幻觉吧?”
“不,灵幻师傅,那好像是真的……”
“梅太郎,”弥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瘪瘪嘴,露出了一点伤心的神色,“才几天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乙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垂下眼睛:
“野崎同学,我是乙骨忧太。”
“乙骨前辈?我明明记得我是打电话给了梅太郎啊……”
弥生嘀咕了好几声,踮着脚伸出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乙骨尤有水珠滚落的脸颊,大概是觉得手感对了,开心了起来,笑得眉目弯弯明艳娇憨。
“这个手感,真的是乙骨前辈本人欸。”
乙骨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
“是我,我现在送你们去医院。”
弥生此时神志委实不太清醒了,脚步一个踉跄身体朝前倾倒,乙骨伸手去接,却被女孩张开双手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腰上。
“……有没有什么恶心肚子痛想吐的症状?”
乙骨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手臂想要拉她起来,她却一边摇头一边收紧了手臂,绵软纤细的手指在他腰腹间认真地蹭来蹭去,兴高采烈地夸奖:
“前辈看着瘦,却有很漂亮的腹肌欸,我最喜欢画腹肌了!”
乙骨叹了口气,只好任她这样挂在腰上,自己则动手关闭电器断掉电源,找来干净塑料袋把吃剩的蘑菇打包带好,又把同样不太清醒的灵幻和影山连拖带拉地弄下楼去。
“哎哟,这是怎么啦?”出租车司机是个豪爽的中年大叔,“喝醉酒了?也没闻到酒气啊?”
“是吃了毒蘑菇。”
“那赶紧去医院!”在人全都上车后,大叔一脚油门把车开得飞快。“我们老家那儿前两年还有吃了毒菌子死人的事儿!”
“大概率是致幻类的蘑菇,而且没有吃多少。”乙骨说,“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得请医生来判断。”
“小伙子,你年纪看着不大,但做事儿真就透着一股稳重靠谱!”大叔赞叹,在后视镜里笑眯眯地看他一眼,“那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吧?真是亮眼的女孩子啊,和你很般配哦。”
“其实不是……”
“不要不好意思嘛,别看大叔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恋爱达人哦。”大概无论什么国家什么城市,出租车司机都是最健谈的一类人群。“如果不是超相信你,女孩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手交到你手里呢?”
黑暗中,乙骨的脸微微一红。
在上出租车前弥生总算松了手,没有再像个揩油的女流氓似的抱着他腰不放,且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可他的心还没放下一会儿,一只纤细柔软的手就摸索着过来了,轻颤着放到他的掌心和他交叉相握,她手掌的皮肤又软又滑,透着微微的凉意,就像是果冻和芒果布丁的质感。
在弥生几乎没有意识的此时此刻,其实很容易就能挣开她的手,但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想这么做。
“青春年少一去不回来,切莫辜负好时光,也别辜负姑娘的心意啊。”大叔唏嘘着摇头,“在学生时代,也有个好姑娘暗恋我,老是借着借橡皮的名头偷偷地用指尖扫过我的掌心。可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在甲子园打出个名气来,完全没有开窍,还以为她是家境不好买不起橡皮,就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她整整一盒三十块橡皮。从那一天后她就不找我借橡皮了,我还以为做了好事,自鸣得意了好久。”
“后来呢?”出于礼貌,乙骨追问了一句。
“后来我们就毕业啦,我因为在比赛中受伤,没有去成甲子园,和她也断了联系。在毕业好久后,才听她当年的室友说起她那时候真的很喜欢我,因为想送我巧克力所以给我们棒球队的每一个人都送了义理巧克力,但如果我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发现我的那份巧克力是独一无二的……啊不过她还过得蛮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嫁给一个加拿大人,后来就移民去了加拿大,还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会想起问我借的那半块橡皮了吧?我其实也不太能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黑色长发,老是喜欢在刘海上别着一只白色的发卡,走路的时候发卡上的毛绒星星就晃来晃去。”
大叔满脸怅然地说。
“我去寺庙做义工,听大和尚讲经,他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定数的。我想人和人的缘分也一样,如果没能抓住这一段缘分,也许就是永远地错过了。”
乙骨没有接话,他的肩膀上一沉,在出租车的疾速行驶中,弥生的脑袋钓鱼似的点来点去,最后啪地靠了过来。明玉般的小脸上乌黑飞翘的睫翼微微颤动着,笔直黑亮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散发着清新好闻的香气。
乙骨心里一动,在图书馆黑暗的桌子下,她从帽子下漏出来的一缕黑发也是这样,缱绻地从眉宇扫到鼻尖,然后在眼前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如果他们从此之后再没有交集,很多年后,他大概也只能回忆起散发着柑橘香气的发梢扫过脸颊时微微发痒的触感吧?几个零落的、苍白的记忆碎片,就构成了对这个叫野崎弥生的女孩的全部印象。
就此恩怨分离,就此两不相干。
可他不想这样。
乙骨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了,引起一旁少女吐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到了医院立刻就被安排去急诊、催吐、验血和打点滴,因为吃得不多,三个人也就很快陆续清醒了过来。
“这一类蘑菇致幻性很强,又和另外一种无毒类型的从外观上很难分辨,所以我们医院最近也有不少类似的病人前来治疗。”医生说,“在之前的病例中有极个别白细胞数值下降明显,为防止脏器损伤就留院观察了。不过你们三个食用量很少,送医及时,又没有出现腹痛胸闷的症状,也就不建议收住院了。”
乙骨谢过医生,缴清费用,去药房买了药拎着走过来,三个人垂头丧气如战败的公鸡般坐在医院的长凳上。
“这些药是每日三次饭后服用,每次两片。这个是口服液,每天两支就好了,医嘱我都放到袋子里面了。”
影山茂夫的父母外出旅游了,因此是他的弟弟影山律过来接走了自己的哥哥,走之前两个人再三表示了感谢。等到把住的更远一点的灵幻先塞上出租车送走,时间就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除了急诊,医院中几乎没什么人,四处安安静静。
“老师是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了。而律虽然不是超能力者,但看着很靠谱,应该没什么问题。”
清醒过来的弥生丝毫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离谱行径,兀自掰着手指头计算。
“虽然不如影山同学那么强大,但影山同学的弟弟也是个超能力者。”乙骨轻声说。
“这样啊……欸?真就全世界除了我和灵幻老师都是超能力者是吧?”弥生嘟嘟囔囔。
乙骨站在台阶前,撑开雨伞,弥生小跑着跟上,和日剧女主同款的透明雨伞将他们和天地间潇潇雨幕隔绝开来。
弥生攀住乙骨的手臂,发现他的外套半湿着,想必在此之前因为行色太匆忙,这把伞都没用得上。她既觉得感激又很有些愧疚,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凝视对方柔和的侧脸:
“谢谢你,乙骨前辈。”
“野崎同学,你之前已经道谢过了。”
不远处就是个小公园,公园边上是一片小池塘,在昏暗的路灯下池子里黑糊糊的,弥生费了点劲儿才辨认出是一片荷花池,干枯的荷梗和残破的荷叶缩手缩脚地拱在一起,又被点滴的夜雨打得东摇西摆,跟已经春意盎然花红柳绿的公园显得格格不入。
“医院旁种荷花,可真稀奇(注1)。”一阵夜风裹挟着雨滴飘过来,弥生赶紧把衣领竖起来御寒。“不一样啊,之前是代表三个人来向前辈道谢,现在是代表我自己。要知道,发现自己出现幻觉的那会儿,我可是连辞世诗都已经想好了。嗯……就用松尾芭蕉的‘旅中正卧病,梦绕荒野行’。”
咒术高专作为名义上的“宗教学校”,应教育部要求,同样也会开设文化课程。乙骨的国文还不错,他知道,这是松尾芭蕉的所谓“辞世诗”。
1694年,一代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病逝于旅途中的大阪,享年五十一岁。传闻在他去世前的当晚,夜宿在一家荒野小驿中,旅馆老板知道他是名震天下的“俳圣”,殷勤侍奉,临入睡前还问他有什么要求,芭蕉说请你放一张纸一枝笔在房中即可。老板知道他的墨宝是连大名和将军都喜爱的珍品,拿到文坊中去售卖可得到千金,不禁大喜过望,立刻照做了。第二天早上再过来请芭蕉去吃早饭时,却发现芭蕉安稳合目躺在床上,没有再起来。桌边的小案上放着他一生之中的最后的作品,就是这句“旅中正卧病,梦绕荒野行”。
松尾芭蕉从一个贫穷农户家的次子一跃而成为江户年间顶尖的俳谐师,一梦五十年,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中仍然感觉自己在荒野中孤独地徘徊。
而野崎弥生才十几岁的年纪,何以在这个时候想到这句透着孤寒的俳句呢?
“据考证芭蕉是因为腹疾去世的,这不就是吃坏了肚子么,我用这句可算是恰如其分。”弥生忿忿地握拳。“医生说接下来好几天都只能吃流食,也太可怜了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
“野崎同学,别担心,”乙骨有些哭笑不得,将伞往她那边更偏了一些,免得透着寒意的雨水打湿她肩头的衣物。“不会出什么事的。”
这时乙骨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白鸟监督发来的紧急任务通知。
“没关系,今天我自己坐出租车回去吧,还要拜托前辈帮我记下车牌号……等回去了就给前辈发信息,这一带治安还是蛮不错的。”
“好。”乙骨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题?”这话问得突然,弥生诧异地仰起头来。“前辈你直接说就好了。”
“你提到的梅太郎是……”
“梅太郎?他是我的……啊,出租车来了!”
一辆出租车自远方驶来,在停靠点缓缓靠边,弥生大喜过望地把手捂在头上小跑过去,乙骨只好撑着伞紧跟在她身后。
上车后弥生立刻将车窗降下半边,冲着乙骨挥手告别,在无边的夜雨中,女孩脸颊素白鼻尖微红长发飞扬,湿润眼瞳中倒映着世界瑰丽的光影,乙骨不自觉地也向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是我的……?”等到出租车带着女孩朦胧的侧影一起消失在视野,乙骨又重复着咀嚼了一遍女孩没有说完的回答,无奈地摇头,转过身拨通了辅助监督的电话,“白鸟监督,陵德女子中学是么?我现在就赶过去。”
天边闪过一道锐利的枝形闪电,短暂地照亮天际,随后又归于黑夜。而黯淡的夜色中,大雨滂沱,仿佛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