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老闆又开始急躁起来的声音中,老梁伸出手接住了酒壶。扭过头,老梁将手里的酒壶晃了晃,对着我一笑,笑得有些尴尬,却也掩饰不住眼里的满足之情:“杰伢儿,呵呵,我先回去喝酒去哒,你慢慢吃,就不麻烦你哒啊。搭帮你,搭帮你。常老闆,我三号给你送钱过来。”
说完,他转头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梁给人说谢谢,也是唯一一次。
人生到底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在这条漫长的旅途上,人又应该怎么去活?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老梁背影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悲伤从头至脚淹没了我。
在自己家里凛然出世的老梁,在饭店却变得那样渺小与卑微,仅仅只是为了一壶酒。也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价格,都有着自己唯一嚮往的梦。那一刻,我决定了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过上如同老梁此刻一般的生活。
打流,为人所不齿。那又如何?这个世界,人们不会因为你的过程而轻视或仰看,人们关注的只是你最后成为的那个人。
“五哥,你看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轻松。唐五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表露出半分惊奇,他只是笑了,像是一个看着儿子成长的父亲。
在与唐五分手之前,唐五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我:“哦,义杰,给你说唦。八宝的那件事,不要紧,我帮你给悟空说一声,你是我的老弟,这点小事,不碍事的啊。你放宽心就是。”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在路上,我想,老弟的意思和小弟、马仔是不是有什么不同?如果今天我没有跟他的话,悟空是不是又能毫无顾忌地砍我一根指头呢?
踏进家门前,看见隔壁的老梁正在悠然自得地喝酒。剎那间,心底所有念头都化成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出现也让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无关紧要。
“事物的好坏在于你怎么去看待。”万事本无对错,只有你我。
2007年,老梁因病早逝,享年五十有七。
事后多年,回想起来,我确实在那天成长,不过,离成熟还有着一段遥远的距离。比如,我压根都没有留意到,在整件事中,有一个出现在了唐五话中,却被他刻意淡化掉了的人——那位与唐五合作想要做收购水果生意的朋友。
不久之后,我知道了那个人,他来自九镇所属的市区,他的名字叫李杰。
低调的秦三
整件事情因皮铁明而起,我做出了打流的选择,他做不到让我一个人承担;夏冬对我向来都是言听计从,他本身也没有其他的谋生之计,自然而然,没有二话;北条原本有着一份正当职业,而且他所做的行当还和唐五的构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偶尔他会跟着他的母亲一起到十字路口摆摆水果摊。当从我口中得知唐五的计划之后,在批发水果和零售水果之间,他利落地选择了和我一起搞批发。在早已入门的何勇、鸭子两人兴奋的欢呼中,剩下的所有人都与我一起,拜在唐五的门下,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正式开始了打流的生活。
老梁的事情对我刺激太深,接下来很多天里,我都忘不了老梁离开饭店时的背影。我怎么都想不到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如坚果一样倔强高傲的老梁,居然会在一壶酒的诱惑之下变得那般落魄不堪。
我真的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只不过,年轻人的天性总是热情而善变。随着全新生活的开始,老梁的背影开始慢慢地在我的世界里面退去。他给我带来的莫名惆怅也被我鲁莽地掩埋在心底深处某个地方。
那是一段荒唐的日子,也是我脑海中关于快乐的最后记忆。那段时间,唐五对我们非常地亲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兄弟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是满脸笑意,和蔼可亲。但是,他对其他的手下就完全不同了。
比如秦三。
秦三不是九镇人,他来自乡下,已经跟着唐五一起混了四五年。秦三很听唐五的话,就像是一个懂事的儿子对待一位强横威严的父亲。我有一次亲眼看见,在唐五打牌的时候,秦三就恭恭敬敬地坐在他后面,干巴巴地守了一个通宵。可是唐五却很少对秦三笑,连闲话都不怎么和他说,整日就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指使秦三做事。
次数多了,唐五这样差别很大的态度让我们每个人心底都慢慢产生了一种想法,我们普遍觉得自己比秦三更强,更受到唐五的重视和信任。让我奇怪的是,秦三对此却没有表露丝毫不满,好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有了唐五这个靠山,再加上之前砍闯波儿、打八宝两件事情获得的名气,我在九镇道上的地位显着提升。当时的我毕竟还年轻,得志之后难免有些轻狂,极度膨胀之下,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毫无目的却也无忧无虑地过着。
其实,现在的我经常想,如果我当初就按照这个轨迹走下去,最后很可能会变成那种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身上没有一毛钱,却依然敢嚣张跋扈、装腔作势的小流子。真是那样的话,只要现在的我还没死,那就很有可能已经因为坐牢或者贫困等外在的原因而厌倦了江湖,我也许没有现在这样有钱,过不了现在这样的日子,但至少我还可以拥有生活,如同平常人一样光明正大地生活。只可惜,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在跟了唐五两三个星期之后,一件事情让我从最初那种毫无目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也让我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规划。
唐五有一个当木匠的朋友。去年,九镇林业站的一个人准备结婚,在木匠那里订了一套家具,此人的女朋友就经常到木匠店里来监工。结果,家具还没做完,那个女人就已经和木匠滚上了床。后来,事情暴露,林业站的人好像有几个道上的朋友,一伙人拿着铁棍就进了木匠家,把他的一只手打成了骨折,家具拿走了,工钱也不开。木匠告到了九镇法庭,最后判决林业站的人赔偿他1700元钱。判决书下来了,林业站的人却不给钱,还找了什么关系,法院也不愿意强制执行。
没有办法,木匠只好找到唐五,唐五交代我们去把钱收回来。
我和铁明进门的时候,那个人正在和朋友打牌。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打牌的五个人都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扑克就铺天盖地地摔在了我脸上,他要我们滚。
我扭头就走,并不是害怕,而是我知道两个打不过五个,我去叫人,叫上何勇、一林、夏冬、北条、鸭子。我们拿上傢伙就要出门,唐五却赶到了。他拦住了我们,转头对着秦三说了这么一句话:“老三,你去把钱收回来,最好莫搞事。那个傢伙认得保长。”
在我很不服气的反对声中,秦三也不争辩,点点头,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之后,秦三回来了,身后跟着林业站的那个人。一进门,那人故作豪爽地大声笑着,讪讪地扭头看了看我和铁明:“哈哈,今朝是大水冲到龙王庙啊。五哥,你而今又收了这么两个小兄弟啊,我实在也不晓得。而今你也清楚,好多小流子打起你们这些老闆的名号到处调皮,我开始还以为这两个小兄弟是冒牌货。呵呵,后生,得罪哒,莫见怪啊。一回生二回熟,看得起我,今后就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