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低沉的心情着实让我有些扫兴。于是,一落座,我就试图谈点喜庆的事情,来沖淡这种尴尬的气氛。谁知道,我上面那句话刚一出口,将军就说出了一句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来。当时,他本就阴云密布的脸更是一沉,低下头长嘆了一口气:“哎,塞翁失马,祸福难料啊!”
就像那个时代里面绝大多数跑社会的流子一样,将军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从他口里吐出的通常都是粗鄙不堪的方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文绉绉地说出一句成语。这种反常与他当时的肢体动作配合起来,给予了我一种莫名的心理压力。我的心头也跟着猛然一沉,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就说唦,信不过我啊?”
这时,老闆刚好将第一盘菜端上了桌,将军夹了一筷子,送入嘴里,然后再一口干掉了面前的那杯酒,也不抬头,看都没看我,说出了第二句成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兄弟。”
这下,我彻底意识到将军遇上了很大的麻烦。我不再试图将他玩乐的兴趣挑起来,端起酒瓶,给他的空杯斟满之后,我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率先饮尽,看着他,道:“你说。”
接下来,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的将军将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我。当初,他弟弟小将军中学毕业之后,也不想再读书。于是,他和弟弟一起商量着做点什么生意。最后,同样是天生生意精的小将军偶然在电视里面看到了大城市里的人玩游戏机的画面。于是,他向他哥提出可以在他们学校旁边租个门面,开游戏机室。
打流的人,都是左手拿钱右手花,过了今天没明天。当时将军手头并没有太多钱,他找过他的大哥,想要借点钱或者合伙一起干。他大哥不仅对合作没有丝毫的兴趣,连钱都没有借半分。
最后没有办法,将军只能倾其所有,东挪西凑地搞定了门面租费与各种手续费,再买了可怜巴巴的三台机子,权当是帮弟弟一把,让他好歹有个营生,不至于像自己一样去打流。
那个年代的人,有几个玩过电子游戏啊,在这样的诱惑之下,游戏机室开业后,将军的弟弟将它经营得风生水起,两个月左右就赚回了所有成本,接着又盘下了隔壁的一间空门面。一年多时间,就做成了现在的局面。
当初,将军的大哥不愿意帮他,结果现在又找了过来,说是要一起干,投资五千块钱,利润三人平分。且不说钱多钱少,数目合不合理,关键是这笔生意是将军和他弟弟两个人的,现在运转得很正常,根本就不需要外来的资金。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将军同意,他弟弟也不愿意。自家人碗里的一锅红烧肉,你一个外人拿了瓶豆腐乳过来,凭什么凑一桌,说吃就吃?但是,将军的大哥不听这些,这位菩萨已经习惯了横着走,他明确地给将军说,要不一起将生意做大,要不从今以后恩断义绝。
就为了这件事情,将军的老大已经对将军起了很大的意见,而且两人之间的龃龉还有越来越深的趋势,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矛盾。最关键的矛盾是,税收越来越重,游戏机室旁边的中学也管得越来越严,每天到游戏室打自家孩子、与老闆吵架的家长也越来越多,将军两兄弟渐渐觉得,这个生意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段时间,再赚一把就转行。
他们看中了餐饮。
这一年多以来,在相对发达的我市市区,大小饭馆就像是雨后春笋,不知不觉一夜之间就遍地开花,而且每一家的生意都还相当不错。但是,将军那个市,那时还没有这样的局面,除了有几家装修、规格、服务都非常落后的私人餐馆之外,就只剩下国营大饭店。
将军想要抢在繁荣局面到来之前,率先占领市场,树立口碑。
这绝对是一个好想法、好念头。唯一不好的是,当时,他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餐馆的老闆就是他的大哥。这个时候,如果他想要插手进去,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抢生意,就意味着他铁了心要和他大哥翻脸。
游戏室,给,不甘心;不给,得罪了大哥,死路一条。
饭店,开,稳赚,得罪大哥,死路一条;不开,游戏室生意一旦开始走下坡,将军也只有死路一条。
“哎,义色,老子真的是看不到前头有条路让我走了。”
说到这里,将军已经忧愁得不再像是将军。
一匹同路的狼
听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已经明白,今天将军找我过来,并不是为了把酒言欢,而是为了另外一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我试探着问道:“那你想要怎么办?”
将军半天没有说话,他显然在思考着什么,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说:“这些年,我帮他打江山。而今他家业壮大,老子除了有一点所谓的名气之外,鸟毛都没有一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借着他的一点光,没得人找麻烦,过些好日子就要得哒。呵呵,真没有想到,这些年,竹篮打水一场空,结果最大的麻烦就是他找的。不给老子活路走,什么麻皮大哥不大哥?狗杂种!他做得出来,逼急了老子,绑着一起死!老子屋里至少还有个老弟送爷娘上山。”
说到这里,将军稍微顿了一顿,看了看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的声音转柔,继续说:“只是,而今他也防着我,道上也到处流传着闲话。办他,办得好就好,办得不好,老子烂命一条,无所谓,我就怕害了我屋里的老弟。你见过的,他还是个小伢儿,堂客都没有睡,哎……”
将军的语气越来越低沉,面对着他极度复杂、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没有回答。因为,那一刻,在我的心里,各种各样的念头、思绪汇集,正在隐秘而急遽地翻动着、斗争着,纠缠在一起。
刚认识将军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会是我的朋友。随着彼此之间的来往逐渐增多,我发现,我和他之间,远远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感觉就像是一头孤独而紧张地走在遍布了猛兽与机关的深山里面的成年公狼,遇见了另外一头有着共同的目的、来自共同种族的狼。
这是一种代表了安全与信任的依靠。这种关系与我和唐五,或者和何勇、皮铁明、夏冬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同。
前者对我而言,是一种利益的交接,就在最初,我以我自己为代价替皮铁明向唐五借钱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种关系的最终本质;而后者,对我来说,只是情感,我们有着共同的童年,有着共同的成长记忆,回首我们每个人各自的生活,都少不了彼此的存在。
将军与我的感情,不见得会比上面两种更加浓烈,但是一定比上面两种更加稳固。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同时掺杂了利益与情感。
这种关系非常地珍贵,也极端地微妙。我一直都不曾与任何人分享,包括我最为相信的皮铁明。
每次与将军相聚,我都是独自一人前往。将军也明显抱有同样的想法,他的生活圈中,除了他的弟弟小将军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