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追上来的两个人,拎着大刀又快速逼近;不远处的黑板前面,另外一个人正抽身离开原来的战圈,全力跑来。那人左边的闯波儿脑袋低垂,一手搂着夏冬的后背,整个人都趴在夏冬胸前;而夏冬手上的短梯已经跌落在地,他双手无力地搭在闯波儿肩头,目光越过闯波儿宽厚的胸膛,扭头看向了我这边。他双眼中好像有些轻松、有些高兴,也有些嘲讽、失望、无奈……
一把匕首笔直地插在夏冬小腹,几至没柄!
我跑了,一如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遇到危险的凡人。我还没有经受过日后那些腥风血雨。
年少的我凭着一腔热血与狠气,可以在人多势众或者兄弟相依的情况下悍勇斗狠,毫不退缩。但是,在力量极度悬殊乃至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少年人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昂然不惧、捨生取义的胆气?
那种气概是要历经了生死的阅历与看透了人性的老练才能支撑得起来的。多年之后的我,在一次惊天的对决中,面对几乎与今日同样的局势时,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那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义色,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靠着刀口舐血才能过生活的人。
只可惜,英雄难过,莫如心魔。何况,我还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下三烂的流子而已,我更过不了心魔。上面的这些理由可以说服任何人,可以欺骗任何人,可以搞定任何人,唯一骗不了、说不服、搞不定的却是自己的心:我是一个懦弱无耻、背友弃义的卑鄙之徒。
唐五
前方的黑暗,如同幕布一样遮挡在眼前,我疯狂而单调地跑动着。
那一刀的力道太大,把我噼得跌向一旁,我没有完全受到刀噼的力,是因为穿了那么多的衣物。所以,当时的我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并不是太重,可是鲜血源源流出,渗透了层层衣物,随着跑动的牵扯,疼痛也不断传来。伤怎会不重?砍在身上的毕竟不是切西瓜的水果刀,而是剁骨削肉的杀猪刀!
心里的伤如同烈焰般焚烧着我的骄傲与自尊,让我彻底看清自己心中的懦弱、自私、卑鄙、不义,让我更痛。这种痛足可以使我忘掉身后是否还有追赶的人,胸前是否还有流出的血。
我只晓得,我要快点跑过这座桥,跑到那片有着灯光,叫做九镇的地方。那里有何勇、一林、鸭子的家。
那一晚,我最先到的是何勇的家,他的家就住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可惜他家里没有人,接下来的鸭子家里也是一样。
最后,穿过新码头,我跑到了一林的家。
屋里的询问声越来越凶横烦躁,我却恍若不闻,顾不上回答半句,始终用着全身的力气敲打着眼前那两扇猪肝色的木门。一脸狠气、凶神恶煞的一林终于打开了门。我想要说什么,可是剧烈的喘息却让我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开始绽放光明。
一林根本就没有问怎么回事,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仅仅停留了一秒钟左右,就看到了我胸膛上的血迹。
他的脸色也随之变了,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冷静,带着一层青色的冷静。他的嘴唇微微一抽,露出了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再一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回到屋内。几秒钟之后,他又飞快地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两把马刀。
一林就是这样的人,干净利落,火爆痛快。如果那一晚,只有他和我一起出门,结果就会很简单。
死人。
不是我们两个砍死闯波儿,就是闯波儿砍死我们。所幸的是,那天一林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的亲哥哥唐五。“跛爷保长,胡力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里面的唐五。九镇当时唯一可以与保长比人多,与胡力比狠毒,与悟空比头脑的绝对大哥。
唐五与他的弟弟完全不同。谋定后动,动不留情,这才是唐五。
转身欲走的那一刻,他喊住了我们,问清了情况之后,他也进屋拿了一样东西,一样在当时管制并没有如今这么严格,但是绝对也没有如今这么流行的东西。
枪。
然后,他站在早就蠢蠢欲动、狂怒万分、要替兄弟报仇的弟弟前面,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小杰,你带我走。一林,你去喊何勇他们,在医院等我。”只是这么一句话,让正在兴头上的一林整个人顿时委靡下来,却除了将手上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扔之外,一句话都不敢说,转身甩门而去。
从我和夏冬被砍到唐五知道消息,前后的时间最多也不过半个小时。所以,当时的我和唐五都以为,很有可能会和闯波儿打个照面。那天,唐五其实并不想和闯波儿发生冲突,没有这个必要。但是自己弟弟的小兄弟出事了,找上门来,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他安排冲动的一林去喊人,所以,他也带上了李杰交给他的那把枪。
带枪的原因只是为了更好、更快、更安全地从闯波儿手里要人。
几分钟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多此一举。
唐五开着一辆摩托车带着我一起飞快地赶往河对面。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伤口的痛楚虽然让我有些虚弱,可那并不是我不想说话的原因。我不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无论我怎么说、说什么,我都已经是一个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任何行为都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无耻。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次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像个男人。也许是老练的唐五看出了什么,他不断交代我到时候要听他的话。
片刻间,我们的车开上了九镇大桥。然后,一副触目惊心的场面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让唐五猛地踩住了剎车,也让我完全陷入了几近崩溃的疯狂当中。那个年代,除了大城市之外,全国的中小城市都还没有安装路灯,更别说与农村没有太大差别的乡镇了。
当时的九镇没有路灯,九镇的大桥则到现在都还没有安装路灯。所以,当我们两人刚上大桥的时候,除了桥下河水的流淌声与河风颳过桥洞的呼啸声以及摩托车灯光之外,剩下的只有一片寂静和漆黑。
车到桥中,那柱灯光如同黑暗影院中的放映机,在我们的面前播出了一幅无比诡异血腥的画面。就在几个月前,我、何勇、皮铁明、鸭子四人曾与闯波儿斗殴的那个地方,躺着一个人。那人就躺在当初闯波儿被何勇捅翻之后所躺的位置,一如闯波儿当时,毫无动静,生死不知。
我意识到大祸临头,头皮一阵阵发麻,嘴巴张了几张,想找身边的唐五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如同吞沙般又干又涩。我还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克制着心底愈来愈浓烈的绝望,仍然在想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
只可惜,老天没有听从我的建议。
四周一片安静,我和唐五坐在摩托车上,盯着躺在路中间的那个人看了漫长的两秒钟。我认清了,所有的侥倖与祈祷都像是沙堡一样,在这一刻被巨浪沖刷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啊……”
我没有想要发声,但是我居然听到自己的口里喊出了一声完全不像是自己声音的干号,悽厉、压抑、痛苦、悲凉,如同鬼泣般在浓黑的夜幕中缓缓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