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下来几日,听宣卿平讲起,宗主下令,将吴墩和王茂赶出凌云宗了。

吴夫人亲自来接她的儿子,孙彩云把裴云初的话原封不动捎给她,她面上几番变化,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终隐忍不发,带着吴墩悄悄下山。

暮烟乐心情却不是很好。

因为裴云初连续多日不再来凌云宗,他像人间蒸发,慧德堂的弟子们极少传出关于他的消息。

这其实不太寻常,裴云初是修真界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杀一只妖兽,哪个女修向他神情款款暗送秋波,都会在半天之内,迅速传遍所有仙门。

暮烟乐单纯地想念他,忍了两日,第三日,她忍不住了,想问问宣卿平。

早晨想着要去找宣卿平,结果到了傍晚,她忘了个干净。

现在是初秋,果实丰收的季节。慧德堂后院的柿子树成熟了,柿子橙黄色,看着柔软多汁,她馋很久了,放学后蹦跳着直奔柿子树底。院子里散发着诱人的花香,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柿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柿子树矮,她抬手够了一下,还差点距离,而后她的视线转了一大圈,捕捉到一块大石头。她费力搬运石头,站到上面摘了两颗柿子。柿子又软又甜,她美滋滋地啃了几口,边吃边观察蚂蚁搬家。

可能要下雨了。

天空万里无云,却也不像下雨的征兆。

她百无聊赖地掐了一块柿子肉,送给蚂蚁吃。这时,围墙的另一边响起师兄们的脚步声,伴随着毫不遮掩的八卦声。

声音洪亮的人说:“宣师兄又去比武台了,不知哪个可怜蛋被他抓走。”

嗓音沙沙的师兄附和:“他总喜欢混迹比武台,管理比武台的弟子都怕了他,他的剑道在咱们凌云宗数一数二,但是比武台规格跟他的实力不匹配,总是坏,上回塌了一个。”

“……”嗓门大的师兄奇道,“你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没听说?”

嗓音沙沙的师兄呵呵了一声:“因为那次跟他打的人是我。”

“……”

“他出招,太疯狂了,我实在受不了他的紧追猛打。”嗓音沙沙的师兄又接着补充一句:“上回打到一半下起瓢泼大雨,我体力也用完了,累得像头牛,你猜他说什么了?”

“什么?”

“让我休息半盏茶,继续跟他打。”那位嗓门沙沙的师兄心有余悸,“我差点下不来比试台。”

“宣卿平的邀请比武的帖子,也只有裴云初敢接了。”嗓音大的师兄压低声音,“他俩关系亲近得好像兄弟,宣卿平下帖子,裴云初从不拒绝。”

“两人几年前曾合作杀死魔尊,是过命的交情。”

“我挺好奇,这两人打起来是什么样?他们比武时,通常都会设下结界,拒绝他人的观战。”

嗓音沙沙的师兄八卦:“我在结界外等过一次,裴云初持剑跟师兄打了三天,结界震荡得厉害,幸亏有它,否则站在附近的弟子,难免受伤。”

“结果怎么样?”

“你也知道师兄厉害,可比起裴云初还是差了一截,当裴云初下台,他的衣袍完好无损。”

嗓门大的师兄唏嘘:“娘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水平。”

“算了吧你,你以前被师兄打趴下,手指都没力气动,还是我抬你回屋。”嗓门沙沙的师兄嘲笑,“裴云初对战三天,气不喘脸不红。”

“这体力非同常人……”

那些师兄说罢,彼此互看了一眼,暧昧地笑了起来,笑声意味不明。

隔着单薄的围墙,暮烟乐支着下巴,头略微歪着,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也听不懂话中的内涵。因为他们的对话,她忽然想起早晨的计划,轻声对蚂蚁说:“我去找师兄了,下一次再给你们吃别的东西。”

说罢,她抬腿,去寻比武台,可比武台在哪里呢?

暮烟乐像无头苍蝇,一路同师兄姐们问过去,有时走错路,她甚至跑到一个死胡同。

宣卿平曾说,裴云初的一个苍梧楼,比半个凌云宗都大。在不到他腰部身高的暮烟乐看来,凌云宗已经很大了。她忍不住想象苍梧楼有多宽广,可惜怎么都想象不出具体的样子,如果裴云初愿意,她真希望有一日去苍梧楼看看。

天色渐暗,细细密密的扑到她的小脸上,带着夜色的凉意。

比武台,宣卿平这会儿正与人打得起劲,气势汹汹,剑光如电般交错。不论气场,灵活度,力量,都凌驾对方之上,他离胜利只差一步了。

暮烟乐气喘吁吁跑到比试台的台阶下面,掂起脚尖,好奇地张望高台上的他。师兄专注的神情,映入她的眼帘,他的身法捉摸不定,挥剑,翻转,跳跃,漂移,常常在对方的意料之外。

看着这一幕,觉得这不像平常的师兄,师兄对她这么没耐心,在剑道一行,却颇具忍耐力。

长剑冰冷的光泽,交错相映,他快速向前方滑步,身体与地面呈现45度折角,对方的长剑快速挥动,恰好贴面而过,细长的剑光像冷月,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冷光。

暮烟乐吓得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害怕看到师兄断首。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宣卿平偏头,目光与她撞到一起。

没想到在这里看见她,他抽了抽嘴角,注意力情不自禁发生偏移。

比试台最忌分心。

对面的弟子猜错他的脚步变化,反而能捕捉到他的下一步了,剑锋划过他的手背,剑尖染上绮丽的血色,他的手背被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

一阵疼痛,他目光微垂,蹙了蹙眉。

那名弟子赶紧收手道歉:“对不起师兄。”

“没事,比试发生意外很正常。”他不怎么在意这点小伤口,轻描淡写的语气。

暮烟乐见他受了伤,赶紧跑上比试台。她的低马尾滚动着细小的水珠,脸颊微微湿润,浅粉的唇角,有一道鲜亮的橙色。

他的手仍在流血,注意力却转到她的嘴角。

见他一副对伤口不上心的模样,暮烟乐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腕,唇角下垂,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他任由她牵着手,觉得意外:“原来你也会心疼师兄?”

她点了点头,师兄虽然冷脸,也没多少耐心,但他的心其实不坏,对她也很照顾。

伤口的血往下流,她看着觉得疼,安抚性地塞柿子到他的手:“师兄,你吃。”

宣卿平握住柿子,挑了挑眉。

一阵轻轻的风忽然掠过他的手背,暮烟乐鼓起脸颊,呼了呼他的伤口 ,仿佛这样吹两下,他便不会疼了。

小孩子的思维简单,宣卿平感到好笑,但也十分受用。捏了捏柔软的柿子,他的笑容又情不自禁加深:“烟乐的礼物,我收下了。”

暮烟乐觉得他受伤,有她的过错。如果她没出现,师兄不会分心。他不分心,就不会受伤。

她的神情露出几分愧疚,从袖口掏出纱布和药粉,小脸严肃,准备替他上药。

这些东西略眼熟,宣卿平记得,前几日她与吴墩打架,受伤后用的便是这些药粉。

“你把它们带身上干什么?”宣卿平不解。

暮烟乐理所当然道:“师兄受伤,用得上呀。”

宣卿平往手背撒药粉:“你怎么能预料师兄受伤?”

“我猜到师兄会失败,那我当然要准备好。”暮烟乐天真的语气,狠狠给他的心脏扎了一刀,“你看,果真失败了。”

宣卿平动作一顿,凉凉地抬眸,她好像没觉得因果颠倒。

她来了,他才会失败。

她却当成,他一定会失败,所以她来的正好。

暮烟乐扯了扯纱布,试图贴到他的手背上,表情天真而无辜,不认为自己哪里说错了。仿佛在她的眼里,宣卿平被人打败才是最合理的。

一股郁气突然涌上心头,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用了。”

“为什么啊?”她板着脸,觉得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宣卿平站直身体,自暴自弃:“我迟早被你气死,不如现在让我流血流干算了。”

“……”

那名弟子还站在比武台等待,两人的对战打到一半,尽管下起小雨,但剑修皮糙肉厚,不会因为一点天气的变化,放弃战斗。

他其实不太想继续打,但师兄弟间的辈分规矩在这里,师兄不走,他只好继续相陪。

宣卿平注意到这位弟子的坚持,他以为他还想打,略感歉意道:“今日不打了。”

弟子愣了愣,宣卿平忽然变了往日剑痴的态度,让他觉得惊喜又古怪。

“我送师妹回家,下次再约。”

说罢,宣卿平低头擦了擦暮烟乐嘴角的柿子污渍,又从锦囊里拿出一把伞,牵着暮烟乐的手,下台阶往远处走了。

那名弟子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又扫了一眼蹦蹦跳跳试图甩开他手的暮烟乐,满脸不解。以前下雨,宣卿平从不打伞,而且任凭天皇老子来了,他也不会轻易中断战斗。

但暮烟乐来了后,他莫名像变了一个人。

暮烟乐不记得回家的路,宣卿平领她回到清心锋的屋子。

凌云宗总共两个山峰,一个主峰凌云峰,另一个次峰清心峰,她一个人瞎猫碰上死耗子,竟从次峰走到了主峰的比武台。

宣卿平皱眉:“下次不准一个人乱跑。”

“我又没跑出宗门。”暮烟乐不甘反驳,“难道这里不安全吗?”

凌云宗当然安全,但小孩子乱跑可能会出意外,宣卿平的语气毫无波澜道:“再乱跑,我打你手心。”

暮烟乐瞪大手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充满无声的控诉,他怎么可以把打人说得这么稀疏平常。她决定不理他了,用力从他的手掌心拔出自己的手。

拔了半天,连根手指都没抽出。

她生气道:“你放手,我不要你牵着。”

他懒得废话:“不放。”

暮烟乐闹了一路的脾气,宣卿平为了让她吸取教训,放弃御剑飞行,一路走到清心峰。她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里路,回到卧房时,累的几乎抬不起脚,也没力气跟他对着干了。

她软骨头似的倒进被褥间,外面天彻底黑了,宣卿平点上烛火,准备离开。

疲累的身体试图拉她入睡眠,但她强撑着眼皮,喊住他:“师兄,你明天能不能带我出门。”

宣卿平冷酷道:“没空。”

她的语气低了下来:“可是,我想回家了。”

她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回家,父母一定急坏了。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处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就像一张地球的地图,她还以为自己跑到地球某个不知名的区域,还以为裴云初和宣卿平会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宣卿平收回脚,认真告诉她:“你既然入门,便不能总是想着回家,你的同门,都是三年回一次。成为修士,注定要经历离别之苦。”

暮烟乐才十岁,哪里听得进去这类大道理,她的语气急了:“你不带我去,那让哥哥带我去。”

一听哥哥两字,宣卿平轻嗤一声:“裴云初哪有功夫跟你一个小姑娘周旋,他很忙,最近魔胎现身,他还在处理这件事。”

“那他什么时候有空啊?”

小姑娘连续被拒绝两次,明亮漆黑的眼珠黯淡下去,仿佛天上的月亮掉进深不见底的水洼,充满着低落。

宣卿平顿了顿,抬脚离开之前,抛出一句话:

“差不多三月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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