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0章 尽在掌握

海汉花大力气扶持东江镇,一方面是因为皮岛军对辽东足够熟悉,可以在海汉进军辽东期间起到带路党的作用,另一方面就是要利用他们的大明官军身份打掩护在辽东展开行动,同时设法打通与大明朝堂的意见沟通渠道。

海汉执委会中虽然是以文官为主,但在与大明打交道的方案中,却是一致抛弃了只会嘴炮救国的文官派,更倾向于优先跟大明兵部接触。不管怎么说,东江镇在海汉的扶助之下在辽东取得了实打实的战绩,夺回了已经丢掉几年的失地,这份功劳足以让大明军方能有在朝堂上发出声音的资本了。

这一年多以来,海汉与东江镇半公开的接触日渐频繁,已经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大明国内也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只要是明眼人就不难从东江镇的重新崛起中发现一些不寻常的意味,海汉既然能够扶持潦倒的皮岛军反攻辽东,那当然也有能力助大明一臂之力,抵抗不断南侵的后金军。

呼吁朝廷引入海汉这个强援的声音当然不是辽东开战之后才出现,事实上在前几年,南方的福广等地就不断有奏折递上来,称有海外华族愿助大明练兵,而条件便是大明要承认其国家资格以及在南海地区的各项权力,比如领土归属、通商移民、司法管辖等等。

当初海汉强占大明所属的琼州岛其实已经无异于入侵行为,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大明没有动手开战罢了。而海汉趁着大明无暇南顾的时候,竟然用这种条件来要挟大明放弃对南海领土的追索权,那这种趁火打劫式的要求自然很难得到大明朝廷的认可。因此虽然福广两地的各级官员陆陆续续递了不少奏折替海汉充当说客,但最终还是未能促成双方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不过朝廷倒也没有因此便迁怒福广两地的地方官,因为这种清算措施非但不会对海汉有任何触动,反而会让当地官场人人自危,甚至有可能直接勾结海汉出卖国家。与其冒这种风险,倒不如稳住局面,先解决比较棘手的北方对手,等腾出手之后再对付没那么急切的南方敌人。

大明的这种小算盘当然瞒不过海汉,不过当时的海汉自认根基未稳,成大事也不急于一时,仍然是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向北方扩张实际控制区。这几年下来,控制区也从南海跨过了福建海峡,延伸至浙江、山东,乃至此时的辽东。手上的筹码越多,跟大明谈判的底气也会越足,所以海汉这几年里也没有急于要跟大明达成官方的外交协议,反正这种事越是拖得久,最终的主动权就越是会往海汉这边靠拢。

便听沈志祥接着说道:“……自去年起,叔父便遵循贵国的意思,开始派人在京城活动门路。当然这过程中大部分的花销费用,也是由贵国出资。前前后后也费了不少事,最后搭上了兵部梅侍郎家的一位师爷,才总算把这条路铺通了。去年分两次给梅侍郎家送了五万两银子过去,还搭了不少贵国产的稀罕货,梅侍郎那边已经松了口,承诺会在京城替我们东江镇发声。”

刘尚沉吟道:“五万两银子……就能买通正三品的兵部侍郎?”

沈志祥干咳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这兵部的差事可是个烫手山芋,就兵部侍郎这位子,最近几年前前后后已经换了好几任了,能撑到两年的都少,更别说再往上走,给五万两银子已经很厚道了。说不得在位子上待几个月就被撤了,这么大风险谁还敢狠了往里投钱。”

刘尚对于这些特殊的市场行情并不了解,听了沈志祥的说明之后才算是有了点眉目。想来海汉人是以商贸起家,对于这种利益交换必定计算得十分精明,这五万两应该也是一个比较稳妥的数目了。

刘尚接着问道:“那辽东之事,接下来是打算如何操作?”

沈志祥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微微有异,暗道这计划本来就是你们海汉拟定的,怎么现在还来问我怎么操作。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海汉人要考验自己是否会遵守当初的约定,故意让这刘尚来再确认一次,当下平心静气地应道:“金州战役中的缴获,砍下来的人头,敌军高官的尸首,都会尽快通过海路送往京城,直接向兵部报功。奏折由我们这边起稿,梅侍郎会替我们绕过内阁直接呈报到皇上面前。”

刘尚讶然道:“这能绕过去?”

“绕不过去也得绕!”沈志祥苦笑道:“如今的内阁首辅温体仁只会搞争权夺利的把戏,对于兵部提防得紧,这奏折要是交到内阁,十之七八会被他给压下来。梅侍郎说他有门路可以直接将奏折送进御书房,也就姑且只能信他一回了。”

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累任到礼部侍郎,崇祯皇帝登基那年升了尚书,在崇祯三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职位入了内阁,后成为内阁首辅。此人才学平庸,但搞政治斗争颇有一套,辅佐朝政期间主要的精力全用在了结党营私,打击政敌上,而政事上却碌碌无为,对于大明所面临的内忧外患更是毫无作为。但因为他掌握了内阁首辅的行政大权,所有通过内阁呈报给崇祯皇帝的上疏都要从他手上过,那些不利于他的上疏,比如朝臣对他的弹劾,就会统统被其扣下,然后罗织罪名打击敢于攻击他的人。

温体仁虽然做了几年的权臣,但由于其能力有限,又嫉妒贤能,所以跟他一起混的也全是一帮庸才,绝大部分人的头脑甚至还不如他。这些人自身能力有限,最终能反过来帮到他的地方也很少,这就导致了后来崇祯皇帝要收拾他的时候,几乎没有费任何周折就削了他的官职将其强行退休。

不过此时离历史上温体仁丢官去职的时间还尚有一年多,目前他仍是内阁一手遮天的人物。东江镇的奏折如果按照正规途径呈报上去,温体仁多半会将其扣下来,因为军方如果得势,对朝堂上的文官派别就会有明显的影响,他可不想让这帮大老粗能有在朝堂上充当意见领袖的机会。

至于说这样做会不会让大明面对更大的军事压力,温体仁才不会在乎这种事,反正后金军再怎么凶残,农民军再怎么折腾,海汉人再怎么厉害,暂时也没法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威胁到他。在他看来,这些外敌对他的威胁甚至还不如朝堂上的政敌来得大。

关于对温体仁的看法,海汉高层和东江镇出奇地一致,所以对于梅侍郎所说的绕过内阁直接向皇帝呈报奏折的方案也更能接受。这中间有多少花销,海汉不是太在乎,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就行。当然了,如果梅侍郎收了钱没办成事,或是干脆黑了海汉出的钱,那海汉也不会吃这种哑巴亏,自会有日后清算的时候。

至于这事最终成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是来自梅侍郎最乐观的估计,能有五成机会把奏折送进御书房就不错了。而崇祯皇帝看完奏折之后,是否会改变以前对海汉的态度,那就是谁也没法提前揣摩出来的问题了。执委会当然是认为有一定的希望才会不遗余力地推动这个计划,但俗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种原本历史上根本就没发生过的事,最终会是怎样的走向,大概也真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倒是刘尚这种层级的人物,在从大明出来之前也根本接触不到六部尚书、大学士、内阁首辅之类的大人物,温体仁的大名他倒是听过,但对其品行事迹就基本毫无了解了。而沈志祥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评论当朝首辅,很显然也是没有再把自己当作大明的官了。

对于沈志祥的心态,刘尚多少还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当初他决定放弃自己大明暗探身份,开始新的一段人生时,对于大明的看法也跟沈志祥有些类似。只不过刘尚命好,没费什么工夫就进了海汉官僚体系,之后更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火速上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钻进了海汉最核心的权力机关之一。而沈志祥是想投海汉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暂时继续充当海汉在辽东地区的马前卒,不过人前人后,他都开始以海汉下属自居,似乎是打算要逐步将此变作既定事实。

但略微有点讽刺的是,沈志祥虽然是外人,平日打交道的对象却都是海汉军中的高级将领,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反而比刘尚这个“内部人士”更高一些,所以他现在给刘尚介绍说明的这些情况,倒有一大半是刘尚此前并不知晓的信息。如果不是接到了陈一鑫委派的这个差事,刘尚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海汉已经把路铺到了京城里,甚至找到了直达天听的办法。

吃惊之余,刘尚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有钱好办事,也只有海汉这种财大气粗的东家,才会不计成本地去推动这么一个耗资巨大,耗时颇长,而成功概率却不大的复杂计划。

如果考虑到海汉前期在皮岛的投入,那借东江镇之手花在京城那边打点关系的几万两银子还真的不算什么了。而能够拥有这样的魄力,的确必须得有雄厚的财力作为基础才行。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的前因后果,刘尚更是佩服海汉高层的谋划之深,起码是从几年之前就开始为进军北方作准备。从南方一步一步地将控制区沿着大明海岸线推进到辽东,不管大明是否就范,海汉都已经实际控制了大明海疆,就算大明要与海汉翻脸,也很难将海汉彻底从大明近海逐出。

而在此期间大明又在做什么呢?部队在疲于应付年复一年的后金南侵,以及国内愈演愈烈的农民暴动,而文官们则是在政治斗争之余,拼命压榨那些没有发生战乱的地区,以求能够获得足够的经费来维持大明的统治。

一方闷不做声地不断发展壮大,另一方则是日夜不停地变着花样作死,此消彼长之下,两国的国力差距正在不断地缩短。刘尚相信如果不是人口数量和领土面积相差太悬殊,海汉恐怕早就生出了要吞并大明的心思了。

海汉在辽东拿下一块地之后会就此打住吗?刘尚不知道执委会的长远打算,但他认为海汉决不会在这里停下扩张的步伐。让东江镇搭桥,建立海汉与大明高层之间的对话通道,刘尚认为这步棋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为了今后的进一步扩张做准备。这种扩张不会是后金这种野蛮的入侵和掠夺行径,海汉也不屑做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刘尚在福广、浙江、山东多地见识过当地官府被海汉从上到下全部买通的可怕场景,当这些官员的个人利益被绑在了海汉这艘大船上,他们最终也只能充当拉船的纤夫,为海汉的前进提供助力。如果海汉有朝一日真的获得了大明的认可,得到了正式的邦交待遇,能够自由出入大明境内,那可想而知沿海地区海汉化的速度也将会大大加快,而受到海汉直接影响的内陆区域,也将会比现在大为增加。大明就算能得到海汉的军事援助完成攘外安内,也绝对不会是这场交易中收益最大的那一方。

经过与沈志祥的一番谈话之后,刘尚脑子里的脉络也逐渐清晰起来。海汉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让大明敞开国门,其中包涵了颇为复杂的利益交换。不管大明最终是否同意海汉的提议,这个从南海崛起的小国都会稳定地继续从沿海地区蚕食大明,无非就是速度快慢的差异而已。对大明,直面灭亡还是借助海汉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而对于海汉来说,变数虽多,但一切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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