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圭闻言顿时便先要翻脸,他本就对江湖人没什么好感,又是扬州府通判,怎肯被自己最瞧不起的江湖人出言贬低,何况还是自家顶头上司被人出言调戏。江东转运副使啊,何况上面还没正使,两淮路还有比陈保罗大人还大的官儿么?
他刚要出声,保罗一把拉住了他,低声说:“禹玉何苦自跌身价!”那上面看他们不说话,以为几个穷酸怕了,笑得愈发放肆了,虬须大汉打了个酒嗝后说道:“酸丁,想弄女侠靠嘴是不行的,就得一卵子弄翻她,没听过一句话么?十个女侠九个骚,还有一个是闷骚,哈哈哈!”
他这番粗鲁的话别说王圭、陈季常了,连门口那十几个姑娘都恼了,跟保罗他们说话的那少女便恼翻了脸,“李大,你以为这里是你们淮阳帮总舵么?”
王圭这下克制不住了,乾指骂道:“吠!楼上那汉子,好生无礼。”
散花楼的姑娘说话那虬须汉子倒没怎样,王圭这一说话,那大汉恼了,盖因这里面有个缘故,大宋朝许多人是没名字的,譬如你是家里面老三,便叫三郎,这是一种客气的叫法,如果叫对方汉子,那便含有极其轻蔑的意思在里面,大抵便等于看见黑人叫人家黑鬼这个意思,那李大如何不恼?顿时一撸袖子便要从窗口跳下。
正在这时候,一声并不高昂的噪音,叫住了李大,“李大,来这儿是让你和人厮打的么?”那李大闻言顿时如斗败的公鸡一般耷拉下脑袋,“少帮主,李大错了。”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竟是看也不看下面。
淮阳帮?少帮主?保罗顿时脑子便转开了,上面说话的人噪音虽然不大,却是中气十足,噪音浑厚且不散,想是内力修为非常可观,难道便是那个淮阳帮少帮主柳天风?
奇怪的是,陈季常听见那人说话,不知道怎么,居然缩了缩脖子,一拉保罗低声说:“陈大哥,各位还是算了,走罢!”
“怎么算了!”王圭怒气冲冲,“朗朗乾坤,还没了王法!算那汉子知趣,不然踏平他淮阳帮。”
楼上一干淮阳帮弟子闻言又要翻脸,刚才那声音又干咳了一声,顿时个个又老实了,想来那少帮主驭下手段极为厉害,个个哼着气儿再也不瞧楼下了。
“几位公子。”那迎客的少女甜甜一笑,“江湖本就这样,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几位不是就想见识江湖故事么,为何不里面坐呢?难道……读书人就那么一点儿胆子?”
看她笑得狡狯,保罗明知对方是激将法,可陈季常和王圭到底不如保罗爷脸皮厚,当下一梗脖子,抬脚就往里面走去。那少女一笑,快步走到前头领路,保罗揉了揉鼻子,跟了上去。
到得里面,陈小弟从腰间摸了钱出来塞给那领路的少女,接着抵声说了几句话,那少女一笑,领他们在二楼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那位置倒是好,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看保罗和王圭奇怪,陈小弟一笑,“咱们省得去四楼看那几个泼才无赖,恁掉我等身价儿。”说着便对领路少女说:“这位姐姐,久闻芍药花仙蓝田玉的大名,不知能否……”
少女噗哧一笑,“想见青烟姐姐哪儿那么容易的,几们公子,这一二两进也就喝个酒,听个小曲儿,三四两进乃是赌坊,再后面三进才是七位金花见客的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的,楼上那位淮阳帮少帮主可不也在第一进喝喝酒。”
陈季常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王圭也是不知所措,保罗暗自咂舌,这天女散花楼规模不小哇!当真是吃喝嫖赌一条龙服务。
他不比陈小弟和王小弟都是欢场初哥,当真便如元朝关汉卿曲子里面写的“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浪子班头”当下抛了一片薄薄的金叶子出来,露出那招牌笑容,满口儿洁白的牙齿,“如此,请这位姐姐通融则个,请你们这儿的大娘出来说话。”
他豪爽的出手让那个见惯市面的少女也吓一跳,尤其那笑得满面春风的,当真如高中状元郎骑马游街那般风采,顿时红晕了双颊,低声说了一句几位公子请稍等,便匆匆离开。
不一忽儿,一个半老徐娘窈窈袅袅走了过来,脸上脂粉厚得让王陈两位不忍仔细看,保罗却瞧出了对方眼神中一丝儿疑惑和说不出的一股子味道。
这位老鸨一口江南官话,嗓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独特的磁性魅力,一听她说话,顿时记忆记了她那张脂粉满盖的脸蛋,“三位公子,妾身‘穿墙花’师九娘。”
“九娘请了。”保罗起身一个肥诺,“小生白少保,自东京而来,慕柳青烟姑娘歌神的大名,想请九娘通融,瞧瞧这蓝田暖玉生烟到底是如何一番光景。”他又祭出了假名儿。
那师九娘掩口笑,脸上脂粉一阵阵扑哧扑哧往下掉,“白公子,咱们散花楼有散花楼的规矩……”
保罗不容她说完便打断了她,“小生也尝遍历东京岁月,和那火焰歌神梅忒丽尤善,实在好奇这两位歌神若是比较一番会怎样。”
东京四花魁虽然散了,可新一拨的花魁刚出头名声不响,尤其过去资讯不发达,比较起来,自然还是火焰歌神的名号比较震得住场子,师九娘一怔后笑道:“原来白公子还是风月圣手,何不到后面坐呢?”大凡名妓,几乎都深藏闺阁,不是说见就见的,等个十天半月才能跟名妓喝一杯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九娘此言差矣!”保罗爷侃侃而谈,王圭和陈季常完全成了看客,“这窗外西湖如此美景,所谓天下西湖三十六,轻舟过处是扬州,美景若是独赏,又有什么乐趣?天籁之音若是小生一个人听,岂不是煞风景,小生什么都肯做,唯独这焚琴煮鹤煞风景的事情万万不肯做。”
他的话里面隐隐便说,天下西湖三十六嘛,西湖和西湖之间也是要比较比较的,躲在自家楼上称歌神算什么本事。
好利一张嘴儿,师九娘顿时觉得这年轻人不简单,略一踌躇,转颜一笑,“如此,公子稍待,妾身这便把青烟带来。”
看她离去,王圭和陈季常打心眼里面佩服,忍不住对他挑大拇指,几句话就让人家台柱小姐出台,这本事,不佩服也不行。
妓,在那个时代是一种文化,譬如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就让元稹把杭州名妓商玲珑借去玩了一个多月,他有不少诗歌充满自豪地记载了他逛窑子的行径。杜牧在扬州时,常常出入扬州妓院,临走了还给个雏妓送一首千古传唱的诗。一万多首全唐诗里面有两千多首跟妓有关系。到大宋朝更加了不得,大嫖客柳屯田,官家看了他的词御批“且去浅斟低唱”,他便公然自称“奉旨狎妓柳三变”,可以这么说,大文豪都是大嫖客,在这种大环境下,保罗爷这等本事自然叫人佩服。
须臾,师九娘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美人,身高怕接近六尺,一张宜喜宜嗔沉鱼落雁的脸蛋儿,娥眉下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王圭和陈季常顿时失了魂儿,被美人眼光一扫,顿时低下头去。
“伊就是白骚包哇?”柳青烟一口酥酥脆脆的扬州话,倒是让保罗有些郁闷,爷的名字很骚包么?当下挑了挑眉,“骚包不骚包,总要试试才知。”
柳青烟闻言倒是不恼,似乎还对他的大胆且无视自己美貌有些好奇,“我听九娘说,奈(你)是那个火焰歌神梅忒丽的相好,到底有些子骨气,咦?奈怎不吃茶哉?”
我滴妈啊!保罗对这位柳歌神的扬州方言吃不消,当下腾一下站了起来,“禹玉,季常,咱们也该走了。”
旁边人都愣了,柳青烟一把扯住他,“奈勿要走撒,阿是要垮台?当真讨惹厌哩!”
这景儿真真叫……嫖妓的看见花魁扭头要走,王圭和陈季常都愣住了,陈季常一扯保罗袖子,“大哥,怎生要走!”
“阿是伊有良心哉!奈骨气老结棍哩!梅忒丽阿是老喜欢看奈脸色,把奈骨气养刁哉?”柳青烟拿大眼睛忽扇忽扇瞧他。
保罗又气又笑,“青烟姑娘若是老拿这个试探小生,可就没趣了,小生对那连官话都说不好的歌神没兴趣。”
王圭和陈季常恍然大悟,感情这位歌神是来给脸色看的,那师九娘胭脂掩盖下的脸色也瞧不出,柳青烟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这才轻笑,“粉侯可不也是遮遮掩掩么?谁人不知那火焰歌神以前的相好叫陈保罗,乃是大宋朝的文曲星,大辽国的金翅驸马,有个绰号叫金翅摩云天八臂修罗玉面侠,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啊!”
故意甩脸子给我看呢!保罗冷哂,若论唱歌他可是让火焰歌神愿意拜师的,自然不甩这歌神的面子,不过对她一个江南歌妓能知道自家绰号倒是很好奇,这天女散花楼,不简单哩,想到这里,便缓缓坐下。
师九娘看误会解开了,顿时笑盈盈说:“妾身这就去准备些上等的龙凤茶来。”
柳青烟到底是一方花魁,一边对保罗盘根问底一边招呼陈、王两个,一桌子倒是其乐融融,哄得王圭和陈季常失魂落魄的。保罗喝着茶,却对这天女散花楼的背景十分好奇,那淮阳帮应该算是坐地虎了,可这天女散花楼一个迎门少女都敢呵斥淮阳帮的人,若说没一点儿厉害的背景,谁信呢!
看保罗心不在焉,柳青烟便问:“粉侯可是阅遍那东京四大花魁,觉得青烟不堪入目?”
“倒也不是。”保罗喝了一口茶,拿茶盏在手上把玩,“我是在想青烟姑娘一夜的缠头需要多少钱。”
“你……”柳青烟眼中怒色一闪而地,保罗暗中冷笑,若不下些猛药,怎能探知这散花楼的底细呢。
这儿正各怀鬼胎,突然楼下一阵子骚乱,接着便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酥脆的怒喝:“陈—季—常,给老娘滚出来!”
陈小官大惊失色,手一抖,茶盏里面茶水泼了一桌子,保罗探首往外面一瞧,哈!可不是一个熟人么,转首问陈季常,“楼下是你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