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因为我们从未放弃仰望星空

“呃呃……呜啊——大家好,我叫王大锤,每天早上从一万平米的大床上醒来……唉,每天早上说这么一长串话还有够累的。”

啪——

伸手在一旁的女人屁股上拍了一下,忍着起床时口中熏臭味吩咐道:

“去给我打水。”

女人当即起身,好像一个木偶般听话地向着卫生间跑去。

“欸,要是能像仙侠小说里那样直接施展什么避尘诀就好了。呃,等等,这个也是能做到的吧?”

这么想着,男人忽然感觉口中的气味消失了,还带着薄荷的清新,就好像自动刷过牙了一样。

“脸也要洗一洗。”

抱着某种尝试的心态,他将自己干燥的掌心抚过脸颊,脸颊所感受到的,却是沾了热水的毛巾的触觉。

“还真方便,以前怎么没想到……我真傻、真的。”

时间好像没有穷尽——这并非某种客观的描述,而是说在主管意义上,时间真的变得没有穷尽了。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王大锤自己也记不清了,甚至于自己在那一天之前是否叫做【王大锤】,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因为时间太过于久远,以至于那一天之前的事已经想不起来了。

自己以前叫什么来着,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来着。全都不记得了。

总之,就从某个时刻开始,生活突然变得像个梦境。

依旧是那么真实,所有的感官都可以将所经历的一切鉴定为【现实】,但世界运行的底层规则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套了——

凡想要得到的,都能被实现,简直就像是天堂。

唯有一次……王大锤记得,前几天早上醒来,床依旧是软软的,望不到尽头,但身体却觉得异常冰冷,昨晚入睡前就在自己身旁的三个女人也不见踪影,直接吓了他一跳。

不过那之后他很快又睡着了,还做了个异常清晰的,甚至感觉比【现实】还要清晰的【梦】——从那一天开始,王大锤就再也没作过梦了,作梦本身似乎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在那个梦中,他变成了一个只有四肢的怪物,被细细的引线牵扯着,正在攻击一个紫发的女孩。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是地狱派来的使者,誓要打破他们已有的幸福生活,让一切重新变成应该变成的模样。

王大锤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疯狂地攻击,虽然还没碰到她,就被分解成了好多段。

疼痛随之袭来,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了。

好在什么也没有变化,他所处的依旧是他所热爱的现实。

呃,等等。

好像确实有变化。

王大锤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着身边正用幽蓝色眼睛瞪着她的白发小女孩,徒劳地张了张嘴:

“不对啊……我应该暂时没那方面想法才对……而且为什么会是这么小的小女孩……难道我实际上是个死变态萝莉控?”

“是是是,你就是个死变态!”

德丽莎强忍住动手的冲动,双手叉腰,咬着牙说道。

“哈?你居然会说话?”

王大锤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那些响应他欲望出现的女人,除了一些机械式的,像是提前录好的表演之外,大部分时候反应都像是人工智障一样,几乎不可能出现眼前这么鲜明的个体。

是真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个一万平的床上,还真没怎么见过真人。

他还在思索,德丽莎则已经第二次忍住揍人的冲动,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解释道:

“我叫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你或许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但应该听说过我的姓氏吧?”

“阿波卡利斯……好像有些印象?”

“天命。”

“哦……哦?”

看着他这迟钝的反应,德丽莎逐渐连生气的心思都没了:

“外面发生的一切,你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完全沉浸在这个梦境里了吗?”

“梦境?你说我待的这个地方是梦境?”

“对,你现在已经被卷入了名为【圣痕计划】的梦境中。这一切都是你在梦里幻想出来的,并非真实……”

“哦……我说呢。”

王大锤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是太意外。

“你早就知道?”

“没有啊,不过是梦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呃……”

同样的,德丽莎也没有太过意外,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态度了。

“我就说,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一万平米的床,而且那些女人,看上去也不像是真人一样,如果是梦就解释的通了。只不过这个梦有些太刺激、也太真实了——姑且问一句,如果我不醒来的话,我会死吗?”

“呃……不会。”

德丽莎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说谎。

“你看,这不就好了。我不记得自己在作梦之前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活了,但肯定没有这么惬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这一点就够我不离开的了。”

“但是,如果一直沉浸在梦境中的话……”

“会怎么样呢?你不是说了吗?又不会死。本身大家也都喜欢睡懒觉嘛。只不过因为在现实里梦不能一直做下去,人总会醒过来,再不济,如果不醒过来吃早饭,人是会饿死的。现在既然不会死,也不会强制醒过来,那就一直作梦难道不好吗?”

德丽莎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悻悻然离开了。

…………

“别玩了孩子们,这只是一个梦……”

“是作梦啊!怪不得呢,要是平常像这样,爸妈老师早就把我们抓回去打屁股了。”

“那……跟姐姐回到现实好不好?”

“姐姐?你当我们妹妹还差不多吧?”

孩子们俯视着德丽莎好奇道。

“……”

“不过,我们可不想回去,回到现实,就有无数的作业,还要被老师被父母骂。留在这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真要想学习,也只要一个念头知识就自己进到脑海里了。为什么还要出去?”

…………

“叔叔,你知道吗,这里其实只是一个梦……”

“梦?啊孩子,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不想醒来吗?”

阳光明媚的海边,老人神色复杂地眯起眼,又在不自觉间转头看向身旁躺椅上微笑着一动不动的婆婆。

“老婆子她死在了半年前的那次崩坏里。真是的……她身体一直比我好,我还得了癌症,本身也活不了几年了。本来我还自私地想着,我会比她先走,到时候难过的就是她而不是我了,没想到最后反而是她先离开啊……在这个梦里,我可以陪着她,我自己的癌症也没有了,所以……可以让我再多陪她一会儿吗?”

“老爷爷……”

德丽莎最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离开。

…………

“呃……”

大脑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德丽莎睁开眼,眼睛先是被明亮的灯光刺得酸痛,但这种疼痛也更好地让她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

“哎呀,看你的脸色,好像失败了呢?”

低垂的眼神瞥到了两根火腿肠一样的小脚,妖精爱莉在她回到现实的第一时间就飘到了她身边,将爱心状的法杖轻轻抵在她的大脑袋上,德丽莎瞬间便觉得脑海轻盈了。

“是……”

目光扫过会议室中一对对期待的眼神,德丽莎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我失败了……基本没有人愿意醒过来。他们中有些人在梦境里已经度过了无数的夜晚,甚至已经忘了进入梦境之前发生的一切,有些人则是……”

奥托耸了耸肩,摊了摊手,什么也没有说。

其余人也都是差不多的神情,有些失望,但也没那么失望,毕竟这是早有预料的结果。

本来也没有人指望只凭口舌之利就颠覆整个圣痕计划,也就是这个名为爱莉希雅的先行者言之凿凿,于是让大家有些些许期待,但也只是一些,所以失望也就只有一些。

“所以,爱莉希雅女士,您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如果说,没有,你们会怎么办呢?”

妖精爱莉幼稚的小脸转向奥托。

奥托轻轻捏住自己的下巴,没有多加犹豫便给出了答案:

“等。”

“欸嘿?”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梦终究只是梦,只要时间拉得足够长,梦就会露出自己的破绽:倘若是真实的梦境也就罢了。但根据米凯尔的说法,既然梦境中个人愿望被满足是因为圣痕共享了他人的经验以及过去的一切,那么破绽其实很明显了——圣痕计划的梦里,是没有未来的。

“短期内或许看不出问题,毕竟圣痕计划捕捉的个体超过七十亿人,这么多的样本足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证梦境的新鲜程度与不重复。可一旦把时间拉长到极致,最终必然会出现不断重复,毫无新意的梦境,再到最后,这种看似美好的梦境反而会成为一种囚牢,一种酷刑。

“并且我相信我们不需要等待太久,按照德丽莎的说法,圣痕空间的梦境内时间流速或许与外界并不相同,外界只过去了三四天,然而梦境中却有人度过了更长的时间,长到连进入梦境前的记忆都记不起来了。就以常识而言,梦境中的时间流动通常会快于现实,因为梦具有跳跃性,当然,也不排除仅仅是单个人如此。”

“喔!想的面面俱到呢!不愧是米凯尔和梅都看好的人类!”

爱莉希雅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但随即便发出了灵魂拷问:

“但……具体要等多久呢?且不论等多久才能等到【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继续待在梦境中】,米凯尔想必也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吧?”

“是啊,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所以……祖奶奶,请帮帮你的后代吧?”

“啊——你的祖奶奶,那是谁来着?”

爱莉希雅刚准备端出笑容,脸色就僵住了。

“您看,沙尼亚特是您和米凯尔的血脉,而卡斯兰娜长期和沙尼亚特通婚,更不用说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沙尼亚特,所以,我骨子里流的可是您的血啊,您一定不忍心看着我们无计可施的,对吧对吧?祖奶奶大人?”

奥托夹着嗓子,像个愣头青一样继续解释着,又用手掌很好地掩饰了嘴角的笑容。

没有温度的笑容在妖精爱莉的脸上绽放开来——

“呵呵,你要是再提那个称呼,我现在就回往世乐土去啦!重新给你一次机会,应该叫我什么?”

“粉色妖精小姐!”

“这才像话嘛!咳咳——”

爱莉希雅清了清嗓子,悲伤被掩盖在跳脱下一闪即逝。

“哎呀,也真是的,我都答应过米凯尔不会与他战斗的来着……不过,帮你们破解圣痕计划,好像也不算和米凯尔战斗嘛——那就交给我吧,毕竟你们已经给出了自己的计划,那确实是一个可行的计划,不过,如果再加一点侵蚀之律者的权能,会更好哦!”

…………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圣痕空间内的时间被不同的维度拆分成了流速截然相反的两个部分。

通过对数据的修改,圣痕空间本身的时间流苏被拉到了远超度秒如年的程度,而人反应的速度却仍遵循着最初的时间流速,其结果就是,梦境中的人们在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间里,便度过了远超两个纪元间隔的时间。

而后,粉色长发的少女出现在了这片绿油油的空间中。

“哎呀,还真是经典的梅比乌斯配色呢。这个家伙可真会给人惹麻烦,在这里待久了,眼睛一定会近视的吧?”

撩了撩发丝,爱莉希雅走入了梦境之中。在圣痕空间中,她也不必依托妖精爱莉存在。

“嚯!还真有一万平的大床啊!”

“你好,我叫王大锤,每天早上从这张一万平的床上醒来……啊,我还应该说什么来着……”

大床的正中,一个形容枯槁,面色深邃,满是阴影的男人呈大字形躺着一动不动。听见爱莉希雅的自言自语,他也不过是机械又有气无力地说了那么一段话作为回应。

“还想要待在这个梦境中吗?”

爱莉希雅轻轻在他身旁蹲下。

“不……不要了,我出去之后每天都要睡地板,不……我要出家当和尚,我再也不要在床上睡觉,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了……”

无声的笑容中,爱莉希雅的身影缓缓淡去。

“嗨!小朋友们,玩的开心吗?”

几个孩子有一头栽在电脑面前睡觉的,有将手机摊在桌子上双眼无神抬头盯着天花板的,当然也少不了对着纸牌、飞行棋之类发呆的。甚至已经有人捧起了试卷,只是听到爱莉希雅的声音后,又如释重负地将那试卷扔了出去。

“不——开——心——”

“求求你了大姐姐,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玩游戏已经玩到要吐了……”

“就是啊,永远就是这么些个游戏,最开始还会有一些新的游戏出来,但是都跟半成品一样,就算是网游后来也都停更了……姐姐你看,我们作业都做了好几遍了,实在没事干了,你就让我们出去吧……”

爱莉希雅从地上捡起那张被扔掉的试卷,只见其反面画满了五子棋的格子,而在正面,倒是看得出这些孩子做过无数遍的涂改痕迹,甚至空白的地方也布满了草稿。

“放心吧,只要你们有这颗心,大家很快都会回到现实的。”

身影消失之后,爱莉希雅又在另一片海滩上出现。

“啊……这次来的,不是上次那个小丫头啊。”

老人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人到来。他那干枯的手紧紧牵着身旁只会微笑的老伴,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毫无波动。

“没关系吗老人家,不需要再多陪陪她吗?”

爱莉希雅看着两人重叠的手,明显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逐渐变淡。

“不用了。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她啊。真正的她已经死了,而她……只不过是我这个老头用自己的记忆构造出的假人而已……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所有的反应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是又缺了什么……而且,如果我要继续留在这里,会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添堵的吧?”

老爷子知道圣痕计划的事很正常,毕竟圣痕计划中每个人所掌握的信息都是被所有人共享的,在有大量天命、逆熵、世界蛇、太虚的成员同样被圣痕计划捕捉的情况下,圣痕计划本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并非秘密。

只要愿意了解,便会知晓。

即便如此,望着那枯瘦老迈的面孔,爱莉希雅第一时间选择的依旧是善意的谎言:

“才不会啦,只是……”

“好啦,你也别安慰我这个老头子了。人总是会有一死的,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过是逃避而已。不过,以前我就那么死了,也不过是,一个无人在意的死亡罢了。可现在,我似乎能为你们战胜崩坏做出一点点贡献吧?这就足够了……我也活的够久了,也想通了。我这样的老头子只会抱着过去,是无法开创未来的,所以……接下来的路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说着,爱莉希雅的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个老人家,几乎是以“争抢”的方式回到了现实世界。

属于那位老人的梦境还未崩塌。

爱莉希雅在沙滩上坐下,海浪不断翻涌,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

“说起来,大家好像还拍过一部电影来着……”

爱莉躺在沙滩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阳光将眼皮下的视线灼烧成了一片火红,但在那红色背后,爱莉希雅仿佛看见了深邃的星空。

她忽然想到了很早很早之前的一段对话——

“和一些科学家将外星人视为友好不同,我曾经将天上的每一颗星星视为我们的敌人。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也是人类傲慢的一种体现呢?我们迄今为止都无法掌握让人类在有生之年离开太阳系的手段,又有什么资格将天上之人视为敌人……你们说呢?”

这是梅曾经提出过的问题。

似乎每个人都给出了不同的回答,但爱莉希雅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米凯尔的答案:

“因为我们从未放弃仰望星空。”

再怎么傲慢,再怎么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要永不放弃,那也一定有实现的可能存在。

但假如屈服于圣痕计划的梦境,依靠梦境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不过是虚假的感官欺骗罢了,而且……人类之所以会因为梦想实现而得到满足,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结果吗?

难道不正是将梦想实现的这一过程,其中的汗水、泪水与鲜血,为那个梦想赋予了意义吗?

现实当然很痛苦,为了逃避现实而选择梦境,为了报复现实而选择梦境,为了弥补现实而选择梦境……这当然没有错,累的时候,不想前进的时候,就该逃避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可这样做并不能真正摆脱现实。

因为梦是现实的延续,它只不过是依存现实而存在的东西。

而现实是梦的终结,只有愿意从梦境中走出,勇敢地面对现实,才能够拥抱未来。

“米凯尔……这就是你想要留给人类的最后一课吗……”

紧闭的双眼中有泪水在不断流出,脸旁的沙滩已经被润湿成了另一种颜色。

不……不止如此。

明明面对现实才是更积极、更美好的一面,而逃避现实是更为消极,更不美好的一面。

但是驱使人们沉醉于梦境的,是对美好的向往,让人们愿意主动摆脱梦境的,并非“明天或许更糟,但也可能更好”的大彻大悟,而是对重复的无聊与不满……或者说的更重一点,使大多数人类不得不离开梦境的,是他们那永远不可能被圣痕计划圈定的过去填满的欲望。

多讽刺啊……可就是这样的人类,才越发让人着迷……

爱莉希雅又想起了梅的那句话。

或许将其作为一段故事的结束也不错:

“你认为会导致人类灭绝的劣根性——这恰恰是我相信他们能够长存不灭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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