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阔手里抓了个空,心里既失落,又有几分悻悻。
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意识到一点:姚黄虽他的闺女,可如今嫁了人,便是景成帝的人,不只是君臣的差别,还有内外的区别,如今竟连自己都要有所顾忌了。
不过也不能不承认,他待姚黄不是虚假,不是做戏,而是真的带有喜爱和赞赏。
景成帝将姚黄扶稳,夫妻两个携手进府,姚阔在身后跟随,直盯着景成帝看了好半晌。
他的眼光十分苛刻兼挑剔。
这会儿景成帝在他眼里,可不是什么千尊万贵的皇帝陛下,就是个能否过关,是否入眼的女婿人选。
他虽比姚黄年长,可不知是保养得宜,亦或是有精心打扮,比自己这个饱经边关风霜的糙男人自然要白晰、细嫩、儒雅、年轻得多,和姚黄站在一处,倒也不显多老相。
且看他身手还算利落,没有那种动动就腿抽筋,扭了腰的龙钟老脉之相。
可还是……替姚黄不甘哪。
姚阔故意问景成帝:“三皇子可好?臣有些年没见着了?听说这几年娶了皇妃,人也十分出息,都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了。几位小皇孙都好?”
好歹您也是胡子一大把,做祖父的人了。
景成帝微笑道:“牡丹极为贤惠,宫中诸事,有她打理,各样都井井有条。三郎的婚事还是牡丹一手操持,人也是她自己选的,和三郎夫妻相得,待牡丹也十分敬重,不像嫡母,倒像是亲生母亲。”
“……”这天儿让他聊的,一声“嫡母”出口,生生把姚黄的身份拔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一声“母亲”,生生让她的年纪都跟着水涨船高。
可再是嫡母,姚黄没有亲生儿女是事实,这不只是景成帝的心病,更是姚阔的。
他不忍看姚黄,怕触动她的伤心事,也不愿意再提这个话题,生怕姚黄会难堪。
他咳了一声,与有荣焉的道:“娘娘倒当真是长大了,曾几何时,她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料的孩子,如今都会替陛下照管皇子、皇孙了。”
景成帝道:“朕早说过,牡丹天姿聪颖,才气过人,便是稍有不到之处,朕自会教导。”他嘲笑姚阔:“当年姚卿还对牡丹不放心,如今可知是杞人忧天了吧?”
姚阔:“……”
他对姚黄满腹担心,后母历来难当,她又年纪小,哪管面上如何花团锦簇,可内里究竟如何,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如何不忧心?
偏陛下这个不要脸的,倒都当成荣耀、成就来夸赞了。
姚黄在一旁听得是既好气又好笑,男人要是小心眼儿起来,比女人也不遑多让,嘴皮子都够利索的,心计全使到这上头了。
有意思吗?
她看向姚阔,岔开话题问道:“父亲最近身体如何?军务可还繁重?北戎那边怎么样?”问的都是当地民计民生。
姚阔叹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了还和景成帝锱铢必较,毫无意义,为了不让姚黄为难,便和她谈起北蒙关这几年的变化。
姚黄不无感慨的说了一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去北蒙关瞧瞧。”
景成帝不甘心自己当成陪衬,他打断姚阔父女,对姚黄道:“姚夫人来了。”
姚夫人这几年着实是老了许多,看见姚黄,眼里便闪烁着泪光,不过碍于景成帝在场,还要先行国礼,口称“皇后娘娘”。
姚黄有些怨怼的瞟向景成帝。就说不让他来,他非要跟来,他在这儿,姚阔夫妻和她便只能是君臣,哪儿还有骨肉亲情?
景成帝安抚的看了一眼姚黄,对姚阔和姚夫人道:“我今日陪着牡丹回家省亲,是做为姚家女婿的身份来的,若岳父、岳母如此惶恐,那倒是我的不是。不如一家人亲亲近近的,还显得热闹。”
姚夫人还想说什么,姚阔接话道:“那微臣夫妇就恭敬不如从命。”
一时四人到了堂上,果然景成帝请姚阔夫妻做了上首,他带姚黄向他们二人行晚辈礼。
姚阔和姚夫人虽然有些窘迫,可景成帝那样坦然和自然,他二人也就从容受了这礼。
姚阔和景成帝在这边闲聊喝茶,姚夫人则拉着姚黄避到屏风后头说私房话。
原本姚夫人是想带姚黄进内院的,可景成帝不许,姚夫人也只好勉强接受这种方式。
她的关注点和姚阔不同,拉着姚黄上下打量了许久,眼圈渐渐红了,道:“牡丹,你在宫里,辛苦不辛苦?”
姚黄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挨着姚夫人,微笑摇头:“这么些年,母亲辛苦不辛苦呢?”
这世上人谁不苦?可不都在努力的活到最好?
姚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怜爱的抚着她的肩膀,道:“那怎么能一样?你和陛下的情形,与我和你爹又不一样。”
“大同小异,母亲只管放心,这几年我们母女虽然聚少离多,可母亲时常进宫,我过得如何,您不也都瞧见了吗?”
姚夫人叹气,道:“瞧是瞧见了,可还是不放心。牡丹,你……”她望向姚黄平坦的腹部,问:“还是一直没动静?”
姚黄点头,道:“大抵是我没这个福气。”
姚夫人轻斥道:“不许胡说。”可随即也是面带凄然之色,道:“说起来都是母亲的不是。”
“不是,这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姚夫人道:“从你外祖母起,子嗣上就艰难。可好在她还生了你舅舅和我。到了我这儿,半生就只得你一个。”
到了姚黄这儿,干脆就没动静了。
姚黄情知,这大抵真的和遗传有关,但也没那么绝对,她笑道:“阿娘,其实我真的不太喜欢孩子。”
“又胡说。”
“真的,我小时候不省心,不知给你和父亲惹了多少祸事,就是到了现在,也时常让你们牵挂惦记,每每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不孝。我若有了儿女,怕是要和你们一样,终其一生都要为孩子操碎了心。我这人娇气的很,既怕累,又怕辛苦,还怕受气受罪,没有就没有吧,还省心呢。”
姚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和你爹从来没觉得养育你有多心力憔悴,虽说养育孩子确实不易,可也有很多快乐和幸福。牡丹,宫里太医们医术水平确实很高,但难免过于保守,又或者总有这样那样的顾忌,未必肯和你说实话,不然你在家里住上几天,我带你去瞧瞧京城里的郎中。你别不信,有时候偏方倒有奇效。”
“我没不信,不过,还是等有机会吧。”姚黄对这事真的没那么执着,她反过来问姚夫人:“母亲气色还好,不过比之上次相见,似乎又瘦了些许,母亲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我没事。”
说是没事,但明显精神不济。
其实想想,姚夫人的日子过得挺孤寂的,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却又嫁在深宫,平日里不得相见。她又没有儿孙绕膝,偏姚阔也不在身边,她就像开在寂寞山间的花,终归带了些寂寥。
姚黄犹豫着道道:“母亲,你和父亲半生都不得相守,就没想过让父亲……调回京城吗?”
姚夫人笑了笑道:“年轻的时候当然想过,可你父亲是个责任大于天的人,他心里哪儿有什么儿女私情,满心满眼都是保家卫国。北蒙关是军事重镇,连换防都不敢轻易换,何况是把他调回京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再等几年,让你爹直接告老算了。”
其实姚阔的年纪着实不算大,姚黄也不能拖景成帝的后腿,非得让姚阔这时候就退休。
再说男人的心思,也不是女人能理解的,他对姚夫人固然有亏欠,可他在北蒙关饮风吞沙,日子虽苦,却自有另一种快意。
真让他退休回家,成日和姚夫人腻在府里,过上种花养鱼的养老生活,他还真未必能适应。
就是,苦了姚夫人了。
姚黄又异想天开:“要不然母亲陪父亲去北蒙关住上几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陛下那里,我去说。”
姚夫人有些好笑的道:“你就别替我们操心了。我和你爹,自有我们各自的生活方式,也有我们习惯了的相处方式。北蒙关虽然这几年发展的很是繁华热闹,可还是离得太远。”
舟车劳顿,奔波辛苦,对于姚夫人来说,着实是一件难事。
姚阔和景成帝也提到了告老还乡一事。
景成帝不大赞同的取笑姚阔道:“廉颇老矣,尚能饭,你还没到老得拿不起刀,上不得马,走不动路的时候,这时候就想打退堂鼓?也太早点儿了吧?”
姚阔道:“实不瞒陛下,微臣不敢自居对家国社稷有多大功劳,起码对得起陛下的信重。可臣这半生,着实对妻女有愧。尤其是内子,这一二年明显身体大不如前……”
到了他这个年纪,说句难听话,已经是看生望死的年纪了,他想多补偿补偿姚夫人,免得日后留有遗憾。
这话说得景成帝心有戚戚,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也好。”
这便算是答应了,姚阔不禁有些情绪高涨,他朝着景成帝举了举茶杯,笑道:“臣只是暂退让贤,把重任交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不是彻底撂挑子,哪天陛下有召,臣万死不辞。”